万亨不语。
他在慧群门外等了半天,累了蹲在道旁喝纸杯咖啡,紧盯看大门不放。
终于,有一个红发女孩出来问:〃周?〃
〃我是。〃
〃慧群乘火车先到牛津,再北上湖区,旅游完毕,决定回香港,你若要追上去,倒也来得及。〃
〃什么班次的火车?〃
〃大中央站四时十五分开出。〃
〃现在已是四时。〃
〃你若沿路轨追上去,可以追得到。〃
万亨一征。
〃就看你可愿意,火车总会停站,你会看得到她,不过,如果你有更好的事要做,那就很难说了。〃
万亨微笑,〃我还有三天假期。〃
〃绰绰有余,祝你好运。〃
〃请问你芳名。〃
〃英格烈。〃
〃为何把慧群的行程通知我?〃
英格烈微笑,〃慧群若不想人知道,就不会告诉我,你说是不是。〃
万亨开着大哥的老爷车追上去。
有一段火车轨与公路平行,万亨拚命响号摆手。
坐近车窗的旅客都可以看到一个疯狂年轻人在追火车,他们指指点点,叫邻座的人也来看。
这班九零三号火车并不拥挤,十多节车厢疏疏落落,全是坐铺,但是万亨看不到慧群。
他追到牛津站,累得一身汗,口渴、腹饥,不知慧群会在哪个出口下车。
正在踌躇,一位先生笑着过来给他通风报讯:〃她在第七节车卡上。〃
万亨奔向车卡,上去一看,的确有一位华裔女士,三十多岁,并不是慧群。
在洋人眼中,所有华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万亨如堕入深渊,无比失望。
莫非慧群根本不在车上。
茫然他看到一个白衣裙的纤细背影,一颗心又跳跃起来。
他追上去,那女生转过头来,一脸错愕,呵,正是曹慧群。
她看到的他一头一脑是汗,衬衫裤子稀绉,神情樵粹,如果他犯的是小事,她一定原谅他,但是这次欺骗非同小可,她决不能掉以轻心。
曾慧群别转了面孔,假装看不见他。
他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在小旅店下榻,他也跟着去。
她参加旅行团观光,他坐在车后,她不同他说话,他维持缄默。
旅客中有几个人看到周万亨驾车追上来,知道首尾,代他抱不平,问曹慧群:〃他做错什么?原谅他吧。看他一番苦心,我丈夫甚至不会追我到街角电话亭。〃
可是慧群不为所动。
两个人一起旅行,可是互不干涉,不揪不睬。
火车一直往北驶去。
一路上风景如画,若果真想苦中作乐,也不是不可能,万亨自从军以来,深知生命无常,他决定每日无论如何要抽出时间出来享受清风明月,忧虑管忧虑,并不能阻止他珍惜光阴。
在湖区的游客街,他若即若离跟在她身后,她知道他在那里,只是不予理睬,自顾自购买纪念品。
有时转过身子,不见了他,心又会一沉,啊,终于走了,不一会他又出现,原来只是开小差去买热狗吃。
有一女孩问慧群〃到了苏格兰,你会与他说话吧。慧群低下头,〃我不去苏格兰。〃那天下午,他走近她身边,坐在她隔壁。他轻轻说:〃明日我要随队伍出发,军令如山,不得不走。〃
慧群佯装听不见。
〃我会嘱律师写一封信给你,说一说事情经过,请你细阅。〃
她仍然不语。
万亨低头叹口气,站起来离去。
那同一女孩惊叹:〃你放他走?〃
慧群忽然对陌生人抱怨起来:〃你有所不知,他是有妇之夫。〃
谁知那女孩说:〃那又如何,他跟着的可是你呀。〃
另一位女士也冷笑一声:〃你不会把他抢过来?〃
慧群错愕,没想到这一班游客道德观念如此松懈,一定是被日光与风薰昏了头。
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回到家里,幸亏表兄弟姐妹众多,天天吃喝玩乐嬉笑,无忧无虑,她不致于陷于情绪低潮。
可是表姐时时发觉她一人躺在绳网里发呆。
〃什么事?〃
〃失恋。〃
〃不要紧,那人配不起你。〃
〃你又没见过他,你怎么知道。〃
〃噫,无论他是谁,我们一定要那样想,岂可泄气,焉能妄自菲薄。〃
慧群忍不住笑出声来。
〃累败累战,再接再励。〃
慧群没好气。
第6章
正在此时,邮差送挂号信来,慧群签收,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起初慧群以为是学校文件,折开一看,是一封出马玉琴律师写的信。
那封信附看各种证明文件,又将事情起末详细叙述一遍,最后,并注明,在法律上,她的当事人周万亨这一段虚假的婚姻已宣告无效。
慧群读了律师信之后心中悯然。
照说她应该觉得十分高兴才是。
再是误会冰释后她一点也不觉得庆幸,她已经受伤。
记得那日她找上门去,来开门的是一个嘴叨香烟的华裔男子,衣衫不整,吊儿郎当地上下打量她。
〃找谁?〃
〃周万亨。〃
〃你是谁?〃十分感到兴趣。
〃他的朋友曹慧群。〃
〃呵,大学生,失敬失敬,万亨在医院。〃
〃不会是意外吧?〃
〃不,他去探人,〃神态暧昧,〃在圣凯莱医院三楼,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神情猥琐,故意启人疑窦。
他不一定是坏人,可是在他的环境里,他那种言行举止是可以被接纳的。
他并不喜欢她,可能做一家人都不喜欢她。
有电话找她,打断思潮。
这次听土是周万亨的声音,她没有把电话挂断。
她问:〃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赤柱军营。〃
慧群跳起来,那离开她家不过廿分钟车程。
〃我派回来驻守,九个月后可以退役。〃
慧群露出笑意,〃有志者事竟成。〃
万亨知道她已看到律师信。
〃要不要出来?〃
〃去什么地方?〃
〃我三十分后来接你。〃
慧群立刻去打扮,表姐看见她乱挑衣服,大表诧异,〃男朋友?〃
慧群应了一声。
〃是学生?〃
〃不,在做事了。〃
〃干哪一行?〃
〃英军中士。〃
〃一个兵?〃
〃正确。〃慧群穿上一袭大花裙。
〃你看上了阿兵哥?〃表姐睁大了跟。
〃姐姐,〃慧群拍拍她肩膀,〃军人也是一份事业,做到五星上将,你就另眼相看了。〃
〃这倒是真的,〃表姐笑,〃大学教授怎么同小学教师,还有,穷稿匠有异于大作家。〃
〃所以,别势利。〃
慧群搭看一件外套出去。
周万亨开看军用吉甫车在门口等。
他看看她微笑,〃在本家后益发出色。〃
〃在家好吃好住,自然油光水滑。〃
他驾车到沙滩,二人找一个清静角落坐下。
他说:〃我真想念你,你呢?〃
慧群答:〃彼此彼此。〃
〃真害怕失去你。〃
〃你这个可怜的人。〃
〃不,我还算幸运,不幸者另有其人。〃
〃你指那女孩?〃
〃是。〃
〃她近况如何?〃
〃已经出院,万新设法替她还清了债,让她在一间杂货店里工作,只是─〃慧群扬起一道眉。
〃她已不能说话。〃
慧群耸然动容,〃是什么毒药这么厉害?〃
〃不不,与服毒无关,医生说,经过检查。一切无恙,是心理上障碍,她一时无法再开口说话。〃
〃呵,多么奇怪。〃
〃自始至终,无人知道她真正身世,来龙去脉。〃
〃还有那个小孩,她会重复母亲命运吗?〃
〃应该好得多。〃
这次见面,双方都客气起来。
他没有再找刘志伟踢球。
志伟告诉他几个消息:〃太婆已经辞世,我与妹妹打算去阿姆斯特丹。〃
这叫变迁,万亨默默接受。
志伟称赞他:〃你看你穿上军服多么神气。〃
万亨笑,〃操练时吊在直升机下像只乌龟。〃
〃还坚持原来计划吗?〃
〃是,一退役立刻开酒吧。〃
〃会同大学生结婚吗?〃
〃如果她应允的话。〃
志伟忽然说:〃我老觉得你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人。〃
万亨沉默半晌才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志伟十分感慨,〃太婆去后我半夜老是惊醒,听见有幼儿哭,开头以为是谁家的婴儿,后来隐隐又觉得是自己小时候,不,也许,那是母亲幼时?每个人都做过婴儿,只是日后越长越大,越来越老。〃
万亨笑了,〃你我是乡下人,想那么多干什么。〃
志伟苦笑,〃说得是,这次我去荷兰也不过是种菜。〃
他叮嘱,〃你我切莫失去联络。〃
万亨回去过一次。
母亲患病,他与万新在伦敦会合了往利物浦。
万新问他:〃可要去探访秀枝?〃
万亨想都不想,〃不必了,可免则免。〃
〃可见你心中仍有这个人。〃
〃你说得也对,应该更加大方。〃
他买了玩贝糖果去看她。
她住在一户人家的阁楼,来启门的时候,他十分惊奇。
秀枝几乎已恢复了当年容颜,头发剪得很短,拨在耳后、,正在做饭,看到万亨,有点见腆。
小女孩看到万亨还有记忆,仍然叫他爸爸。
阁楼没有热水暖气,家具简陋,看得出生活清苦。可是地方清洁,孩子也比从前胖。
这是一朵再生花。
他轻轻坐下,喝她斟出的茶。
她仍然没有恢复说话的能力,或是说,她暂时还不想讲话。
其实在很多情况之下,言语是多余的,多讲多错,误会重重,有人会错意,有人传错言,不如缄默。
孩子诧异地看着静默的他们,一会儿觉得闷,走到房里去看电视。
万亨低声说:〃还记得我母亲吗?她有病。〃
秀枝关注。
〃别担心,我家人均健壮如牛,有优秀遗传,父母双方祖上都没有大病。〃
秀枝点点头。
〃退伍后我会结婚。〃
秀枝脸上并无异样,十分平静。
阁楼上光线幽暗,一扇纱廉被风轻轻拂动,造成光与阴,使秀丽的她看上去似一张图画。
万亨感慨地说:〃人的命运真奇怪,我竟会入伍当兵。〃
秀枝牵了牵嘴角。
万亨握看帽子,因对方沉默,他也只得中止了谈话。
他摸出一叠钞票,放在桌子上,〃给孩子买糖。〃,站起来告辞。
秀枝送他到楼梯口。
万亨的车子开出良久,同过头去,仍然看到她站在那里,衣袂飘飘,这种景象的确难忘。
周母时时咳嗽,容易累,傍晚发烧,经过诊断,竟是几乎在先进国家绝迹的肺捞。
万新十分担心震惊。
万亨则说:〃不怕,早已有特效药,三个月之内可望痊愈。〃
万新看看他,眼神有点钦佩,〃你现在什么都懂。〃
万亨自谦,〃边走边学。〃
〃军人生涯对你有益。〃
〃这是真的,我们还有会计课程可学。〃
〃真稀奇。〃
周母叮叨:〃多回来看我,家豪明年进小一,十分懂事。〃听到万亨要退伍,高兴得不得了,〃真幸运,不用去贝尔法斯特。〃
她不知他已去了回来。
所以,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你。
辞职时长官挽留他。
〃周,从军也是终身事业。〃
〃是,长官。〃
〃你眼看就升准尉了。〃
〃是,长官。〃
〃军中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周万亨笑笑,这次没有回答。
长官无奈,知他心意已决,只得批准。
〃你的酒馆叫什么名字?〃
〃兄弟。〃
〃好,有空我是来喝一杯。〃
万亨立刻报名修读有关校外课程,补充常识。
一边他又去物色铺位。
有两间酒馆铺位顶让,一间在大学区,另一间在市中心,租金差好远。
万新说:〃位置不重要,十里方圆都有酒鬼闻风而来。〃这是真的。
〃那么,就在皇家学院附近那一家吧。〃
〃那家条约上坚持不可更改名称。〃
结果,酒吧不叫兄弟,仍叫友谊,万亨有点无奈。
最开心的是慧群,她投资了一笔款项,因此是股东之一,成日在店里浏览。
指手划脚,〃这两块染色玻璃真得好好保存,是什么题材?〃
万亨扬声,〃我问过了,叫〃约瑟芬的花园。〃〃谁是约瑟芬?〃〃一位女士。〃慧群瞪他一眼,〃答了等于没答。〃她学习把啤酒罐接上喉管,一不小心,喷得一头一脑,浑身都湿,又大笑一场。万新来帮忙,精神奕奕,实事求事,像变了一个人,蹲地下打蜡,一次又一次,不嫌辛苦腌胺。慧群这时又不觉他猥琐了。自酒吧出来约他们两兄弟去吃法国菜。万新有意外之喜,〃我也有份?〃他总觉得与大学生有个距离。〃对,一起去。〃又带万新参观他们新居。万新颔首,〃恭喜恭喜,已经同居了。〃慧群不以为旰。事先她也徵求过父母意见。她母亲说:〃最好是结婚,〃父亲却道:〃现在他们这一代也很少人只结一次婚〃,最后,仍是叫她自己小心。
当下万新又说:〃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家居布置得别致极了。〃
乘慧群转身,轻轻对兄弟说:〃万亨,你转运了。〃
万亨但笑不语。
慧群太喜欢这家酒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有人留连忘返,一坐好几个小时。〃
酒馆启业,他父母自利物浦赶来参观。
母亲总是过虑多多,〃会赚钱吗?〃
〃一定会。〃
她开怀了。
近这一年来万亨发觉母亲头发日渐稀疏,皮肤更为黄黑,她已步入老年。
他非得分外痛惜她不可。
〃几时结婚?〃
〃快了。〃
〃请几桌喜酒?〃十分关注。
万亨笑嘻嘻,〃一个也不请。〃
〃什么,那怎么行,凡事有个交待。〃
〃这次,妈,你听我的,〃万亨板起面孔,〃是我结婚,不由你作主。〃
周妈忽然记起上次她闯的祸,立刻襟声。
慧群过来,〃伯母,请过来这边看看新做的真皮沙发。〃
她跟着慧群过去。
酒吧生意很好。
座无虚设,人挤的时候人客索性站着吃喝,一点不嫌累。
友谊兼售各式三文治,利润甚佳。
最起劲的是周万新,他一改颓迹,开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