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于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么,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么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么,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么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与慧群联络。
慧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后─〃〃这里闷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边有家长关心地问:〃那是谁,因因,你同什么人说话?〃
电话已经挂断。
这次见到慧群,他与她谈到将来。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在此居留。〃
〃你有什么建议?〃
〃对打理一家酒馆可有兴趣?〃
慧群只是笑。
〃可予你百分之十股份。我与父兄各占三十。〃
〃无功不受禄。〃
〃工作十分辛苦。〃
〃我还是比较喜欢白领身份,下了班客串则不妨。〃
〃伦敦近郊有一个新区叫伊士顿,半独立洋房还算廉宜,要不要去看看?〃
慧群忽然醒觉到这是他含蓄地向她求婚。
她有点茫然,抬头看看夏日轻柔的蓝天白云。
要退缩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然,就得一辈子与一间酒馆主人斯守,每日到了锺数打铃逐客,在后巷监察伙计把啤酒桶抬进地库……
他父母思想古旧保守,寸步不离唐人街,他小时候没把书读好,英语口音与文法全不对,老实说,连他的粤语亦带奇怪乡音,与城市人说的不一样。
可是有很多时很多事,一个人需聆听她的心。
她听见自己说:〃明日去伊士顿看看。〃
她只知道,与他在一起,无比欢欣。
倘若这还不足够,也太贪心了。
将来怎么样走着瞧吧。
万新问:〃仍是那个大学生?〃
〃是。〃
〃那么,这个要你覆电的女律师又是谁?〃
〃你怎么不早说。〃万亨跳起来。
〃我根本不知你搞什么鬼。〃
他到了马律师处。
〃有消息了?〃
律师摇摇头,〃她很聪明,离婚手续烦琐耗时,届时她可能获得公民身份。〃
〃我打算再婚。〃
〃恭喜你,可是,伴侣知道这件往事吗?〃
万亨不作声。
〃这种事,是越早坦白的好。〃
万亨说:〃谢谢你的忠告。〃
那日,他几次三番张口欲将往事从头说一遍,可是终于开不了口。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又怎么解释,他不怕她不原谅他,他怕她惊讶:这样无知愚昧的一家人,归根究底,他怕失去她。
他说不出口。
晚上,两兄弟儿兴高采烈谈将来的事业。
〃父亲决定参股支持。〃
〃你呢?〃
〃我是穷光蛋,不过们船上的三斤钉说什么都会拿出来。〃
〃我可向军方贷款。〃
〃这月酒馆堪称是打出来的江山。〃
万亨不语。
〃调驻香港好呀,宿舍宽大,在乡郊大可称王称霸。〃
万亨仍然不出声。
〃来,一齐去吃宵夜。〃
〃我肚子不饿。〃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真猥琐。〃
〃大学生又不知道,怕什么。〃
〃要不净吃宵夜,要不你一个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万新伸手指一指,〃二楼,全新人班,招呼热情。〃
万亨瞪大哥一眼。
〃你从来对我都没有这种嘴脸,是怕我失礼大学生?做人何必这样辛苦高攀。〃
万亨没好气,走进粥面店。
还没坐好,就听见对街有挣扎尖叫声。
万亨回过头去。
万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头,装看不见。〃
万亨已经看到是两条大汉强行拉扯一个女子上车,如不援手,那女子惨不可言。
他拨开大哥的手推开门。
万新一味在身后喝他:〃万亨,与你无关,别找麻烦。〃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万亨已经过了马路,同时扬声:〃兄弟,什么事?〃
两名大汉住手,上下打量周万亨。
他们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鹰抓小鸡般攫住那女子,她挣扎无用。
周万亨说:〃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汉杰杰笑起来,〃莫非阁下想报警。〃
〃欠你什么?〃
〃当然不是一个香吻。〃
〃欠多少?〃
万新连忙过来打圆场。
大汉认识他,〃周万新你不做巡场想做什么?〃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许是周万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许掳人幼索确是犯法行为,那大汉厉声说:〃我认得你,给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问!〃
这种恶霸哪有走得那么容易,哼地一声,顺手一堆,将女子推跌在地。
那女子不偏不倚坐跌在阴沟的垃圾堆中,像一只被人丢弃的洋娃娃,身上残旧的红色织锦旗袍形容得她更加樵粹,的确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穿红。
万新在一边跌足,悻悻然,〃听到没有,这笔帐,竟算到我头上来了。〃
万亨且不理他,伸手去将那落难的红颜自阴沟中拉起来。
她跟枪地站好,把头发拨到一边,轻轻说:〃谢谢两位。〃
万亨正欲回答,看到她的脸,呆住了。
惨澹的灯光下看到约五官虽然扭曲羞惭苦楚,可是一双晶莹的大眼睛却仍然似会说话。
万亨的手先歉籁地抖起来,是她,不错是她。
踏破铁鞋无觅处。
这女子正是林秀枝。
他早已把她的容颜刻蚀在脑海中,一生一世忘不了,心中已模拟过无数次,再度见面,该说些什么才好,是怒是骂,该讨还公道还是公事公办,抑或拉宫究治。
可是该刹那他除出颤抖竟什么反应都没有,这个拿英勇勋章的年轻军人此时的勇气不知去了何处。
〃两位先生贵姓?〃
万亨更加震惊,她不认识他,她竟没把他认出来,他感慨得无以复加。
他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他天天等地良知发现与也联络,而结果,原来她连他相貌五官都早已遗忘。
这时,连周万新都疑心起来,毕竟,俱乐部里女侍应不是个个长得那么漂亮,他说:〃小姐,你看上去十分面熟。〃
万亨再也忍不住,轻轻说:〃你不认得我了。〃
电光石火间,万新已经明白这是什么人,忽然喃喃地胡乱用起成语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万亨轻轻追问:〃你还是想不起来,可是?〃
林秀枝退后一步,这又是谁,莫要是走了一对煞星,却来一双无常。
她脸上显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周万亨凝视她,〃林秀枝,真没想到你到了今天这种地步还不愿现身解决问题。〃
她张大了嘴,一脸错愕,这浓眉大眼,英俊豪迈的年轻男子是谁?根本不似唐人街人物,在何处见过,为何仗义救了她,又咄咄逼人地审问她?
周万新实在忍不住了,冷笑一声,〃林秀枝,别假装痴呆了,站在你面前的便是你丈夫周万亨。〃
林秀枝本来已经没有人色的面孔此刻更如去了三魂七魄,她征征地看看周万亨。
这是他?
不不不,怎么可能,同她结婚的是一个迟钝的乡下小子,衣不称身,言语无味,手指捆黑边,粗糙不堪,是以她想都没想过要同他斯守终身。
眼前这年轻人神态稳重气宇轩昂,怎么会是周万亨。
万新没好气,〃林秀枝,这次再也不会放你走,你好歹要对骗婚一事作出交待。〃
万亨仍然没有提高声音,〃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林秀枝垂下头。
这时,万亨发觉她身上没有外套,正冷得打移蒙,北国的夏天晚上气温并不高。
万亨觉得不忍,脱下外套,盖在她肩上。
林秀枝一震,外套自他身上除下,尚余体温,十分暖和,她征征地跟也走,命运再一次把他俩拉在一起,她无话可说。
万亨忽然转过头,〃你可要回去照顾孩子?〃
她低声答:〃孩子在保母处。〃
万新一半是讽刺她,一半是真实感慨:〃给你居留又怎么样,你以为这么容易活得下来?〃
林秀枝不出声,片刻,征征落下泪来。
她用手指抹去眼泪,十分诧异,怎么了,多辛苦打困笼都未曾哭过,两年来一直死撑,在各唐人埠打滚,但求温饱,今天这种尴尬事不过是家常便饭,怎么会使她倘眼抹泪?
她跟在周氏兄弟身后,有种返了家乡的感觉。
到了宿舍坐下,万新说:〃你们慢慢谈。〃
他出去了。
陋室内只余他们夫妻二人。
真是可笑,两人已两年多没见过面。
万亨说:〃我一直在找你。〃
林秀枝愕然抬起头来,不,不是因为他一直找她,而是她发觉周万亨连声音都不一样了。
现在他的语气坚定沉着,措辞简洁扼要,在短短两年间,他竟脱胎换骨。变了另外一个人。
若果一开头他就是这样的人,她也不需要逃婚了。
可是当日的他外型邋遢,口齿不清,一点主张也无,她不愿跟着他生活。
这个问题周万亨一直想问,今日终于有了机会,他看看她,〃你我无怨无仇,为何伤害我?〃
林秀枝答不上话来,她低下头,用手掩住脸,〃对不起,我错了。〃
万亨深深叹气,一声抱歉,改变了他的生命历程。
〃那笔钱……将来还给你。〃
万亨没好气,〃你朝不保夕,别作任何承诺了。〃
见她手脚皆有擦破的地方,取出消毒药膏及胶布给她。
她忽然决定把事情经过说一说。
〃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怀孕。〃
万亨不出声。
〃我遇人不淑。〃
是有一种悲剧型的女性,无论选择什么,结果都是错。
〃他难道不负责任?〃
秀枝抬起头来,很平静地说:〃他假装不认得我。〃
万亨为之侧然。
他替她疗理伤口。
终于碰到了她的柔荑。
〃我急急要找出路,于是串通媒人与朋友骗婚,顺利拿到证件。〃
万亨问:〃那不是你的兄嫂?〃
〃不,那是一双即将移民的夫妇,房子早已卖掉,我当然需付他们代价。〃
万亨啼笑皆非。
〃媒人拿了你给我的其中三百镑。〃
万亨说:〃不算贵了。〃
林秀枝见他不打不骂,居然还有心情说笑,不禁羞惭落泪。
〃我登报找你,看到没有?〃
她摇摇头。
〃既然碰了头,请随我去办离婚手续。〃
林秀枝像是听到了最意外的事一样,〃离婚?〃
她心身受到重创,根本无法理智地处理生活上大小事宜,可怜这么秀美的躯壳竟被如此糊涂的灵魂操纵。
〃是,离婚,各奔前程,自此男婚女嫁,互不干涉。〃
林秀枝又垂下头,那楚楚可怜之态会使任何陌生人误会负心的是周万亨。
万亨终于忍不住问:〃你现况究竟如何?〃
说到自身,秀枝好似不甚烦恼,她居然笑笑答:〃欠债,狼狈,什么前途都没有。〃
〃为什么不好好工作?〃
〃带着幼儿,无人保护,人人想拣便宜,被拒者心有不甘,伺机报复。我没有学历,没有技艺,只得做粗工。〃
她轻经用一只手抚摸另一只手臂,娓娓埋道出因由,十分动人。
这是他们二人第一次好好交谈。
万亨说:〃我本来打算好好照顾你一生。〃
秀枝忽然哭了,〃你什么都听你母亲,怎么照顾妻子?你们不过想找一个孤苦女孩,带到异乡,当小店里帮佣,做牛做马,闲时还需生儿育女,那又是什么样的生活,比现在会好多少?〃
周万亨怔住。
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看过整件事。
自小他在店里长大,他认为理所当然生活就该是那个模样。
第5章
林秀枝说:〃我是不该骗你。〃
万亨扬扬手,〃不用多讲了。〃
陋室里静了下来。
过片刻林秀枝问:〃我可以走了吗?〃
周万亨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林秀枝从未见过男性拥有那么漂亮的笑脸。
只听得他说:〃不不不,你怎么可以走,千辛万苦逮住了你,还会放你走?小姐今晚委屈你在此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去办离婚。〃
〃我的孩子─〃〃对不起,没商量。〃他把床让给她,他自己打地铺。
万亨熄灯。
不知多少个晚上,他做梦看到她似水般的容颜,此刻,这人就在他身边,可是,他已不认识她。
万新十分识趣,不知避到何处去了。
万亨的鼻子发酸。
他一夜不寐。
相信林秀枝也是。
天一亮他就起来,同她说:〃换件衣服出去。〃
〃我没有替换衣服。〃
〃穿我的衬衫裤子好了。〃
林秀枝低声说:〃你那么高大,我怎么穿。〃
万亨有时也很蛮,〃总之叫你穿上。〃
秀枝无奈,去拿衣服之际忽然看到了军服,啊,她彻悟,怪不得这周万亨已非昔日的周万亨。
〃快,立刻走。〃
他像是不想与她再有什么缪缚,越快断开越好。
周万亨像押犯人那样把她押到市中心。
她恳求:〃让我吃点东西。〃
他找到一间小咖啡厅,看看表,〃还有半小时律师就开始办公。〃
她低头看看那杯洗碗水般的咖啡,无法下咽。
她与他好像只有见过两次面,结婚一次,离婚一次。
〃我想到洗手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