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维元的电话跟到,“化妆更衣要多久?”
文慧说:“我们三人马上可以出来。”
“你同从前一般傻,我只见你一人,可以吗?”
文慧诧异,“你有什么话要说?”
“只想好好看仔细你。”
“那么憔悴的一个旧友,别看痛眼睛。”
他驾车来接,又是另外一辆跑车,可见脾气同从前一样,爱车,爱漂亮的异性,还有,爱玩。
“明天晚上走?”
文慧点头,“挂住孩子。”
他把车驶上山,忽然降雾,吴维元夸张地用手拨了拨空气。
“文慧,我有个建议你若不喜欢,也别骂我。”
“我几时骂过人。”
“文慧,带着孩子回来,我们结婚吧。”
文慧脱口而出:“什么,我已是有夫之妇。”
“你知道我爱你比爱任何人都多。”
文慧摇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当年我离开你的原因,你只能爱一个。”
吴维元叹口气,“我看不得你吃苦。”
“身为妻子与母亲总是辛劳忙碌的。”
“你永远是我心目中天真可爱的师妹文慧,功课好,无机心,不食人间烟火。”
“我已老大。”
“才廿多岁,都是早婚害你。”
文慧笑。
“你不再爱我?”
“我视你如手足。”文慧微笑。
吴维元惆悵,“即是不再爱我了。”
“一定有人抢着爱你,别担心。”
“都不愿与别人分享。”他抱怨。
“那么维元,你该自我检讨。”
“你也认为我应当专心一注安顿下来?那么,文慧,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视孩子如己出。”
文慧沉默良久。
她看着他英俊的脸,这句话等足五年,终于由他嘴里说出来,却不似真的,太迟了。
“我爱我的家庭。”
“可是,他对你并不体贴。”
文慧承认,“他的确不是大情人,与你不同,他亦不懂风度浪漫,我们真是柴米夫妻。”
“那么,你还不回来?”
文慧答;“已经落地生根,走不动了。”
“你真是一个贞忠可爱的女子。”
“华人女性最大优点是吃苦耐劳,牺牲自我。”
吴维元叹口气,“我也累了,一倦便想起与你相处的好时光。”
“是,”文慧笑着颔首,“女孩子们身段样貌一代比一代好看,但是,要求也一年比一年苛克,她们要的,是大量名利,已经没有真情意。”
“文慧,你对市场很有了解。”
“以物换物,十分公平,你有的是时间金钱,她们拿青春美貌同你换。”
“我不能说服你?”
文慧答:“不,我不能说服我自己。”
吴维元黯然,“明日我送你到飞机场。”
“麻烦你了。”
文慧回到家,赶紧淋浴,把身上腻嗒嗒的雾珠洗掉。
只见母亲一个人坐着整理照片。
“她们人呢?”
“约了朋友外出。”
“噫,也不知是来陪母亲抑或来约会。”
文太太笑,“文慧,来看你儿时照片。”
文慧吃惊,“原来弟弟象我光光头,胖嘟嘟,不象是聪明人。”
“多可爱,我最爱把你把在怀中,离家去上班时真想哭。”
文慧不出声,只是搂着母亲。
“明年带弟弟来探我。”
“好的,我回去盘算一下。”
文太太合上照片部,“时光飞逝,岁月流金。”
文慧伏在母亲膝上。
门一响,文佳开门进来,看到一幅慈母孝女依偎图,笑道:“大姐你怎么了,叫你住多几日又不肯,现在又来惹母亲伤感。”
在她身后是文锐,她也说:“东南亚虽然患经济不景,相信还养得活你,要不要回来?”
几乎所有亲友都向她招手。
“吴维元有何表示?”
文慧微笑,“我总不能自火坑跳到油锅里去。”
“说得真好。”文太太称赞:“这样我就放心了。”
“有娘家支持完全是一个不同的故事。”
文佳在另一头叫:“姐夫电话。”
文慧去听,“弟弟怎么样?”
“晚上四处找妈妈,半夜醒来,看到卧室有亮光,便去寻人,真可怜。”
“我傍晚便去飞机场。”
马仲强松口气,“这个家没了主妇不象样。”
文慧笑笑,“不会的,可以请保姆及清洁女工。”
“知道你回来就放心了。”
他叫弟弟听电话,幼儿听见母亲声音大叫妈妈,文慧巴不得马上插翅飞回。
文佳说:“大姐真好,她可以回家,我同文锐只有一间空公寓在等。”
文慧握住妹妹的手。
“当年分手,也许太仓促。”
“你一定有逼不得已之处。”
文锐说:“每个人都想被爱,获得照顾,可是又不太愿意付出,不问耕耘,只求收获……”
文佳瞪她一眼,“你怎知我没有付出?”
“我又不是说你。”
又吵了起来,一切同从前一样。
“你们几时走?”
“星期天。”
“我也是。”
“明年我打算与弟弟回来探母亲,你们要不要一起归队?”
“要想一想。”
“看看有无时间,暑假,通常在欧洲。”
文慧只得摇头。
“大姐,你也许会怀孕,也一样回不来。”
文太太走近她们三姐妹,“多点打电话给我。”
“听到没有,文锐文佳。”
吴维元提早来接文慧,他解释:“我先与她去吃顿好的,带孩子的人哪里有空吃清静饭。”
大家都有点感动。
出了门,吴问:“此行可有收获?”
“有,一件行李来,三只皮夹走。”
“我不是指这个。”
“市容变了许多,人心比较浮燥,可是,仍然有无比亲切感,家人与朋友照样厚爱我。”
“我会等你。”
文慧笑,“我太明白你了,你一定会等至明早。”
“我永远爱你文慧。”
文慧答:“我也是。”这是真的。
他与她静静吃了一顿饭,同她说,也许会到美国加州发展新生意,文慧倾耳聆听,十分享受。
吃到甜品,忽然之间,有人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吴维元的肩膀上。
吴维元抬起头,怔住,接着露出笑容,“早红,你怎么也在这里吃饭。”
那个叫早红的年轻女郎艳光四射,打扮入时,一看就知道是演艺界人物,所以一定要早早就红,晚了就来不及了,未红之前,就需要吴维元这种人暂且照顾。
文慧连忙说:“请坐。”
早红笑嘻嘻,“这位姐姐真客气,维元,是谁,也不介绍我认识。”
文慧看看腕表,“时间到了,我要上飞机。”
吴维元说:“早红,我送完朋友同你联络。”
她也不缠住他,笑眯眯走开,身上穿着的是鲜红色大露背裙子。
一路往飞机场吴维元比较沉默。
文慧疲倦得打盹,心里一直盼望可以即时看见弟弟。
“归心似箭。”
“是。”
在候机室吴维元体贴地借出电话,文慧向丈夫报告行踪:“十二小时后可抵埠。”
“对了,宇宙广告公司决定聘请我。”
文慧意外,“真是好消息。”
他十分高兴,“也是振作的时候了。”
“我也有佳讯。”
“是什么事?”
“恕我卖一个关子,回来面谈。”文慧摸摸母亲给的银行本票。
她又拨电话给母亲:“妈妈,明年再见。”
她大力拍拍吴维元背脊道别,这人,真的己成为她的好兄弟。
裸照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寻找失猫》
丁月铃要结婚息影的消息一传开,几乎半个社会都沸腾起来。
“嫁的是谁?”
“太秘密太意外了,都没听说她有亲密男友。”
“丁月铃的优点是静,从不扰攘,与那些掉了一条毛都要招待记者的女星有天渊之别。”
“有你说得那么好吗?”
“喂,那男人到底是谁?”
光明日报的记者沈乃慈答同事:“美籍华裔医生陈学佳。”
“可年轻英俊?”
“过得去,一脸正气,在医学界甚有名气,在西奈山医院专治儿童血液病毒,救人无数,在一慈善晚会中认识丁月铃。”
总编辑说:“乃慈,你去访问她。”
“什么?”
“这是一项命令。”
“我是新闻版记者,我不是娱乐记者。”
老总反问:“人家巴巴拉华德斯访问完国家元首一样访问大明星。”
乃慈语塞。
“我要一篇诚实、坦白、有独到见解的访问。”
老总一走开,乃慈就自己掌嘴,“是我多嘴惹的祸。”
大家都笑。
娱乐版的刘曼娟笑说:“我们正束手无策,要靠乃慈这位名记者了。”
“喂,少踩人,少说反话好不好?”
“女明星是种奇怪的动物,一打算结婚上岸,就觉得从此用不着新闻记者,
从前越亲密交往利用,今日越要疏远避忌。”
“她拒绝采访?”
“她哪有空回复我们,由她助手的助手冷淡地说她没有空。”
“什么?”
另一位负责国际新闻的同事林云英不耐烦了,“咄,一个女明星结婚与否又不影响民生,为什么要巴巴地去采访这种不是新闻的新闻?世上不知有多少重要的大事正发生中:印尼骚乱、阿富汗大地震、巴基斯坦核试、治癌医药有大跃进……”
“可是,读者对丁月铃有兴趣。”
“有时,我们要带领读者,导他们入正路,而不是一味投其所好,走人低级趣味。”
大家哄然大笑,“乃慈,你太有理想了。”
“快去找丁月铃吧。”
电话接通,是一个录音:“丁月铃外游,返来会尽快回复你,请留下姓名电话。”
如此欠缺诚意。
得另寻途径了,她去找丁月铃的经理人马文慧。
“咦,乃慈,什么风吹来?”
乃慈开门见山,“想找丁月铃。”
“呵,比较困难。”
“不然还烦你呢。”
“她与我们已结束关系。”
乃慈亦诧异,“为什么做得这样决绝?难保以后不会复出,不少女星威威煌煌结婚去,不消一年半载,又垂头丧气宣布复出。”
“她们目光的确比较短暂。”
马文慧帮她打电话找人,半晌摇头,“不得要领。”
乃慈光火,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张照片,“把这幅照片传真给她,说沈乃慈要求访问。”
马文慧一看照片,顿时变色,半晌作不得声。
过了一刻,才问:“这张照片你自什么地方得来?”
“由我亲手拍摄。”
“乃慈,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要求一个专访。”
“这不是勒索吗?”
“我们做记者的也是为着饭碗逼不得已。”
“算了,乃慈,人家已经打算结婚息影——”
“一个专访。”
“照片先收起来,我再托人搜刮她。”
“谢谢你,马小姐。”
马文慧苦笑,“真惹不起大记者。”
那日下午,电话就接通了。
“今夜十时,到丁月铃家见。”
乃慈答:“我会准时。”
丁宅在最好的半山住宅区,全海景,装修豪华,乃慈按门铃。
没想到来开门的竟是丁月铃本人。
她穿一套浅蓝色泰丝的衬衫三个骨裤子,明艳照人,笑容满面。
江湖上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已经赔笑,还要怎么样。
“乃慈,”她亲热地说:“好久不见。”
“还记得我吗?”
“老朋友了,还说这种话。”
她亲自斟茶给乃慈,招呼周到。
“你不肯见记者?”
“乃慈你是我的朋友。”真会说话。
“我真怕你已经忘记。”
“照片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只要说是沈乃慈,我立刻出来。”
仍然是江湖儿女。
“才廿五岁就息影,不太早吗?”
丁月铃哑然失笑,“十六岁至今,酸甜苦辣,实在受够。”
“可是名成利就。”
丁月铃收敛了笑意,“泪与汗换回来。”
乃慈颔首,“那当然。”
“乃慈,我让你问十个问题。”
“谢谢你。”
“开始吧。”
“我希望得到一张你俩的合照。”
丁月铃合作地取出私人照相部。
沈乃慈识趣地挑了一张侧面照,到底是医生,不适合抛头露脸。
“你看他怎么样?”
“很好,可是,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不错,所以,我不想他知道我世界里的事。”
“你放心。”
丁月铃长长吁出一口气,“乃慈,你是君子人。”
乃慈凝视她。
真是个奇迹,家境贫穷,少年时住天台木屋,据她自己所说:打风时全屋漏水,读到初中便辍学做女工帮补家用,可是仍然是个玉人,标准美女,身段发肤无一不美,姿势高雅,性格聪明大方,胜许多名门闺秀,是真正的陋室明娟。
乃慈由衷称赞,“你气色好极了。”
“托赖。”
女佣人奉上宵夜。
“你爱他吗?”
没想到丁月铃会这样坦白:“希望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来。”
“婚后不再工作?”
“我有足够节蓄养儿育女以及负担自己生活所需。”
“丈夫的收入可好?”
“他整日蹲实验室,薪酬有限,况且,我从未想过做伸手牌。”
“说得好,对伴侣有什么要求?”
“陪我说心事。”
“就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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