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神童长大了会比同年龄的人苍老。然而,站在我面前的韩星宇,一脸孩子气,谦谦有礼。就跟照片上的一样,他有一双大眼睛,只是那头天然鬈曲的头发不见了,也许是剪掉了。他现在是这家背景雄厚的电脑公司的总裁。我发现他是个左撇子,李希明却不是。难道善用右脑的左撇子真的比较聪明吗?
「你怎会知道我的事?」韩星宇好奇的问我。
「我见过莫教授。」我说。
「喔,莫教授他好吗?」
「他退休了,但是,他对你的印象很深呢。」
「他那里有最好吃的巧克力曲奇,是他太太做的。我是为了那些曲奇才去给他做实验的。」韩星宇微笑着回忆。他最怀念的,不是八岁时已经能够在一分钟之内心算出一个七位数字的立方根和一个十位数字的八次方根,而是教授太太的巧克力曲奇。
「李希明也是最怀念那些曲奇。」我笑着说。
「你见过李希明吗?他现在好吗?」
「他在我朋友工作的律师行当信差。十一岁那年,他的天赋突然消失了,变回一个平凡的人。」
「你的故事是要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比较吗?这样不是太好。」他关切的问。
我曾经以为他会是个怪人,他的智慧却并没有使他变得无情和骄傲。
「人是没得比较的,我也不打算这样做。」我说,「李希明现在活得很快乐,他并不怀念做神童的日子。我想写的是两个被认为是天才的孩子的成长和梦想。」
「好吧!我接受你的访问。」他说。
他又问我:「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那个过程很曲折。」我说。
我把寻找他的经过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两年前,我还不是在这个行业里。」他说。
「你在哪里?」
「在华尔街一家外资银行当总裁。」
「那时你只有二十六岁,你的下属会听命于一位这么年轻的总裁吗?」
他笑了:「当时我冒充三十岁。」
「为什么会跑去华尔街呢?你念的是电脑。」
「我要去了解金钱。」
「了解?」
「了解资金的运作,将来才可以做好电脑这盘生意。找不到投资者的话,多么棒的梦想也是没法实现的。」
「那么,你的梦想是什么?」我问。
「我们现在正努力发展一套资讯超级公路的软件。」
所谓资讯超级公路,就是我们后来所知道的互联网。在一九九四年,互联网这个名词还没有流行起来。
「到时候,这个世界将会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上的距离将会缩小,而知识将会是免费的。」
「那么,你想做的是——」
「网上大学。」他说,「每个人都可以在网上得到知识。」他踌躇满志的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香港呢?在美国发展不是更好吗?」
「我想为中国人做点事。将来,网上大学要在中国大陆发展。」
他满怀憧憬,我却觉得惊心动魄。这是一条多么遥远的超级公路?在香港这个细小的都市里,理想是奢侈的,在我面前的这个人,却为了理想而奋斗。
「也许我会失败。」他说。
「没有理想的人生,不也是失败吗?」我说。
「你喜欢唐吉诃德吗?」他问。
我本来想说,我上中一时读过塞万堤斯这本小说,那时我十一岁,谁知道他说:
「我六岁时第一次读《唐吉诃德》,便爱上了他。他也许是个疯子,但是,我喜欢他的精神,人有时候总要去梦想那不可实现的梦想。」
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他的工作的事。末了,我问他:「神童的生涯快乐吗?」
「上大学时是最不快乐的。」他说。
「为什么?」
「我十四岁上大学,所有女同学都比我大四、五年。他们把我当做小孩子,不会和我约会。」他笑着说。
「你现在的心理年龄也是二十九岁吗?」我问。
「为什么这样问?」
「你秘书昨天说你去了游乐场。」
「是的,我去想事情。」
「去游乐场想事情?」
「我童年时没有去过游乐场。」他说,「我跟其他小孩子合不来。为了证明自己与别不同,我硬说去游乐场太幼稚了。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一些什么。」
「你喜欢玩哪种游戏?」
「回转木马。」他带着童稚的微笑说。
「我也是!」我兴奋地说。
「最好玩的回转木马是欧洲那些跟着流动游乐场四处去的回转木马。没有固定的地址和开放时间,驾车时遇上一个回转木马,便可以立刻把车子停在一旁去玩,有一种偶遇的惊喜。」整个访问的过程里,这是我见到他的最童真的一刻。
「你为什么喜欢玩?」他问我。
「我喜欢那永远不会停的感觉。」我说。
「但是,音乐会停。」他说。
「是的,那是我最失落的时候。不过,音乐一定会再响起来。」我说。
那是我为什么喜欢回转木马的原因。它是一片永不之地,永远不会结束,永远圆满。人生要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可是,人生总是要我们在遗憾中领略圆满。不是吗?我们从分离的思念中领略相聚的幸福。我们从被背叛的痛苦中领略忠诚的难能可贵。我们从失恋的悲伤中领略长相厮守的深情。
那一刻,我也没有想到,在追寻韩星宇和与他相识的过程里,我也同时偶遇了一片永不之地。
6
自从那次访问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韩星宇。后来有一天,我们又碰面了。
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一起去看电影。完场之后,我碰到也是刚刚看完电影出来的韩星宇。他身边还有一位蓄短发、戴眼镜、个子小小,看上去很灵巧的女孩子,看来是他女朋友。
他主动走上来跟我说:
「你那篇访问写得很好。」
「谢谢你。」我说。
「很感性。」他说。
我们说过再见,他匆匆的走了。
「他就是那个韩星宇吗?」朱迪之问我。
我点了点头。
「他的外表和谈吐跟普通人没有分别呀!」朱迪之说。
「神童长大了,也是普通人,不会变成外星人。」
「是的!虽然你说我是性爱神童,可是,我长大之后也不会有四个乳房。我还是跟其他女人一样,也会失恋。」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聪明呀!」我说。
「她会不会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说。
「如果两个人都那么聪明,才不会谈恋爱呢!聪明的人,会爱自己多一点,只有笨蛋才会爱对方比爱自己更多。」
「那我们都是很笨的。」
「难道我们三个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聪明的?」
「当然了!她从来不会太爱别人。」
朱迪之又问我:「为什么最近总是你一个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儿的新唱片正在录音,所有的歌词都是他写的。有时间的话,他也会去潜水。」
「跟谁潜水?」
「跟葛米儿。」
「他们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吗?」
「那是工作呀!」
虽然我是这样说,我可不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葛米儿是聪明的呢还是笨的呢?」朱迪之问我。
「她不是太聪明。」
「那就糟了!」
「为什么?」
「那她会爱对方多一点,她会付出更多。」
「担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为什么?」
「那就是难以捉摸了。她有时会很爱对方,有时又会很爱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难以捉摸?」我问。
「你?你人这么痴心,林方文只要用一根钉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钉在墙上。」
「痴心已经不流行了。」我说。
「你从来也不是个流行人物。」她说。
「那现在流行些什么?」
「只是对自己的感觉负责任,只忠于自己。」
「你跟陈祺正也是这样吗?你不是说自己很爱他的吗?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点点。」
「葛米儿是二十岁吧?」她问。
「嗯。」
「但是,你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想说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孩子。」
「二十六岁也不老。」
「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女孩子出现。」
「也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男人出现。」我说。
「可是,那时我们也许已经太老去被他们所爱了。男人却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太老去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爱上。」
林方文会因为葛米儿比我年轻而爱上她吗?我了解的林方文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会爱上别人,那是因为他太忠于自己的感觉了,他也是一个笨蛋。
那个晚上,跟朱迪之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林方文那里。
他还没有回来,我趴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体温。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信任他的吗?不是说爱里面没有惧怕的吗?我为什么要害怕?
午夜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来了吗?」他站在床边,温柔的问我。
我站起来,扑到他身上,用我的双手和双脚紧紧地锁住他。
他给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倒了,抱着我问:「你干什么?」
「你是聪明人还是笨蛋?」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身上,有着我彻夜思念的体温。他的爱,从未缺席过。他怎会离开我呢?
7
有些女人会跟男朋友身边所有的女人刻意发展友谊。一旦大家成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么也不好意思爱上她们的男朋友。她们的男朋友的周围布下这套红外线保安系统。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爱他才肯这样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儿做朋友。可是,我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况且,有哪个女人可以保证她的好朋友不会爱上她的男朋友呢?
没有安全感的爱,是累人的。我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问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儿到陈祺正的学校里唱歌。陈祺正任教的中学,是专门接收情绪和行为有问题的学生的。那些学生都是来自很复杂的家庭,少一点爱心,也无法在那里教书。陈祺正却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对着这位老师,我怎能够说不呢?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葛米儿,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看了你写的那两个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电话那一头说。
「谢谢你。」
「我也爱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从他走了之后,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她仍然怀念着威威吗?我的心忽然笃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为了陈祺正吗?还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想跟有机会成为情敌的女人做朋友?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
葛米儿来学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射的她,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吸引力。她能够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声音和感情唱出来,这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这天晚上,葛米儿穿了一条闪亮亮的短裤,左脚脚踝上那个莱纳斯的刺青也随着她的身体在跳动。
「她脚上有个刺青呢!是莱纳斯。」坐在我身边的朱迪之说。
「是的,是莱纳斯。」我说。
葛米儿喜欢的,就是像莱纳斯那样的男孩子吗?永远长不大,充满智慧却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来,她的脚踝上为什么不是史诺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从来不是这两个角色:他是莱纳斯。
8
一个满月挂在天空,表演结束之后,我坐葛米儿的车子回去。她探头出窗外,望着月光说:
「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人们会到海边去捉螃蟹和比目鱼,然后举行丰盛的筵席。」
「为什么要在月满的晚上?」
「因为只有在月满的晚上,螃蟹才会大批的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
「它们要在那里相会吗?螃蟹和比目鱼。」
「没有人知道呀!」她说。
也许,螃蟹和比目鱼都约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满在沙滩上相会。它们却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对它们的呼召。又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的,然而,为了见心爱的人一面,即使会死,它们也愿意冒险。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约了我在兰桂坊见面,我没有去。结果,他来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逃过了一场大难。除夕的晚上,那里发生了人踏人的惨剧。许多年轻人在欢天喜地迎接新年的一瞬间,被死亡召唤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肉之躯保护着怀里的妻子。他伏在她背后,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妻子幸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挚爱深情,在血红的地上开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里,他会舍身救我吗?有谁知道呢?每个女人也曾经在心里问过,她所爱的男人会为她死吗?不到那一刻,谁又能够保证呢?
也许,我们不应该期待那一刻的降临。我们宁愿一辈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会为自己舍弃生命。这样相信,已经足够了,爱情的深度,还是不要去求证的好。
9
葛米儿忽然问我:
「你见过面包树吗?」
「见过了。」我说。
她说:「在斐济,到处都是面包树。我们把果实摘下来之后,会跟螃蟹、比目鱼和海鲜,一起放进土穴里烤。烤熟之后,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面包树,香港是没有的吧?」
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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