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好爱他吧,江哥哥祝你们幸福。”他把放栗子壳的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筒,把剩下的栗子放到我的手上,“这些栗子,是你们的。”
“江哥哥……”
“小多,”他拍拍我的肩,“能再看见你,真好。”
他想说些什么?为什么会有那样让我读不懂的表情?我是迟钝还是敏感?我不懂了。
“以后,就叫我江哥哥吧,像以前那样,把我当成一个你可以信赖的哥哥。”
“那,”我点头,“以后你和沈朵结了婚,我还叫你江哥哥。”
“好的,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叫我江哥哥。”他笑出声来,却背过脸去。
我一个人捧着热乎乎的栗子一路走回医院。带回爸爸病房的,除了栗子,还有明亮而愉悦的心情。
下午的时候,父亲把母亲、我还有阿康都叫到他的病床前。
“家里本有些积蓄,两个孩子上大学也用得差不多了。”父亲半坐着靠在枕头上,慢慢说道,他的声音低弱却很清晰。
我惶惑不安地拉紧了阿康的手。父亲在做什么,难道是交待后事吗?阿康一手握紧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拍抚着我的肩,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平定我的紧张。
“沈朵已经工作了,沈多再有一年半也毕业了,阿秀你还可以上几年班,所以我把家里的钱分成了三份。”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三个存折,抽出两个,继续说道,“这是沈朵和沈多的,沈多多一点,因为她还没上完大学。这个,”他指着剩下的那个,“是给阿秀你的。”
“爸!”我叫道,随之泪水冲刷下脸庞。“爸,我不要!你拿钱做手术啊,你不能把钱都给我们……”
“爸是医生,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即使做手术,成功的几率……”
“不,爸爸,如果做手术能够多活一些时间……”我放开阿康的手,站起来转向母亲,泪眼中看到她的脸仍像过去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妈,你忍心看着爸爸死去……”
“沈多!”父亲喘着气打断了我,“你想让爸爸毫无尊严地活着吗?小多,我宁愿像现在这样死去。”
“可是爸爸,”我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泪水,哽咽着,“爸爸,我还没有大学毕业,我还没有开始赚钱,我还没有……”我泣不成声。
“小多,你真的长大了。”
在哭声中,我听见父亲开心的叹息。
我长大了,当我终于可以不去在意以前的事的时候,你却要抛下我了。
我始终都记得那天父亲惨淡的脸上那朵愉悦的笑容,还有母亲始终苍白的面孔和无神的双眸。
“杨康,”那天,我们去火车站之前,父亲紧拉着阿康的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我们家沈多,她从小到大,都没有享过什么福……”
“爸……”
我任父亲把我的手放入阿康的手中,心中千回百转。
“爸爸祝福你,得到真爱,一生幸福。”
泪眼婆娑中,我看见父亲满足地笑了。
我只在家待了一天,便在父亲的催促中和阿康一起坐火车回学校了。我一直都记得那天下午好冷,阳光被乌云遮住,天空变得灰灰的。阿康说天气预报报道晚上会有雪,也许,这是下雪的前兆吧。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对于父亲,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怨恨过,即使气他不理他,也只是在他生活的很好的时候。他不好的时候,我自己也不会开心。这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吧,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道理吧。
“还难过吗?”
火车上,阿康扳过我朝着车窗外的脸,怜惜地说:“今天你哭的太多了。”
“康,”我放松自己,靠进他的怀里,“为什么生活从来没有给过我十足的欢喜,它总是这样让人悲喜交加,让人好不容易快乐之后再重重地敲上一棒。”
“因为这样,人才会长大。只有在痛与快乐中慢慢长大的人,才更懂得生活。”
阿康像一个哲人一样说话,说得我想哭又想笑。
“对了,你的考试怎么样?”忽然想起,他考试的事。
“你想我考怎么样?”他对着我的眼睛,眸子里只有调皮。
“我能想你怎么样,哼!”知道他又在试探我,关于出国的事,虽然我已经挑明我愿意让他出去,可他总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本来我想出不出国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发生这种事,我怎么能安心地出去呢。”他抚摸着我肿胀的双眼,一向阳光的脸变得严肃起来。
“康……”一种叫作感动的情绪突涌在胸臆间,让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搂住他的头颈。许久之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康,你出国还早,我们现在别考虑那么远的事。我是很矛盾,我不想你出去,因为你一去就要去好久。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让伯父对我失望,他已经对我失望过一次了。康,你懂吗?”
“我懂,我知道你最体贴我。”
“所以,康,就让我们顺其自然,如果你考上了,就出去,如果考不上,我们就结婚,好吗?我不希望你为了我的缘故,故意考不好,康你懂吗?”我只愿你对我的心,永远都如今日。
“那就让我们顺其自然,从现在开始,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快快乐乐地生活,高高兴兴地过每一天,好吗?”
“嗯。”我在他怀中重重地点头。
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那我们就常思一二。这种对生活的态度,是阿康最推崇的。
父亲没有活过那年的冬天,我不知道,沈朵有没有回去看过他。我是在期末考就要结束的时候,分别接到了母亲和陈伯伯的电话。
“你爸爸晚上走的,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前一天的时候,他还跟我讲起你,还吃了一碗鸡汤,他还说明天还想吃。可我第二天去他的病房,才发现他全身一点热气都没有了……”母亲口气淡淡地,仿佛在叙述别人的生死。
“你爸的后事有我们,他希望丧礼少花钱节约点,你回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你爸也不希望影响到你考试……”陈伯伯的大嗓门也低沉了许多。
寒假来到了,阿康陪我回家。
再见到母亲,我吓了一跳。这么短的时间,不到五十岁的她,却有了七十岁的憔悴。头发几乎白了一半,没有像以前那样梳得平整,乱乱地披在肩上;脸上纵横的皱纹仿佛是在这十多天内刻画而出,曾经光洁的脸颊变得毫无光泽,嘴唇上没有了一点血色。
“你回来了。”母亲没精打采地让我们进门,慢吞吞地从厨房倒了两杯水放到桌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问道,“你要回来过年吗?”
“不是的,伯母。”阿康接过话来,“我想带她回去见我的父母然后订婚,年就在我们家过了。伯母,你不反对吧?”
母亲摇头,看着阿康,眼睛里突然出现了一丝神采。
“你好好待沈多。”她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忽而又紧张地看着我,“你不会去抢你姐姐的男朋友,是不是?”
我吓了一跳。我什么时候抢过沈朵的男朋友?看到母亲那慌乱的眼神,我又有些恍然,难道是江恩?
“妈——”
“你发誓,你不会抢别人的男人?”母亲紧紧地盯着我,眼神是我没有见过的可怕。
“妈,我从来没有抢过沈朵的男朋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发誓!”母亲指的是江恩吗?我觉得好笑,我从来都没有对江恩有过觊觎之心,况且,我有阿康了。“妈,我希望江恩能和姐姐结婚,我对江恩也这样说过,是真心话。”
母亲松懈了似的坐回椅子上,眼神在瞬间不再凌厉,整个人又变回那个呆滞的样子。
我看着她,才知道,那个曾经漂亮的母亲已经一去不返了,现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苍老的妇人。
母亲说她要和沈朵一起过年。至于我,我想去哪里过年她都不关心。订婚的事,反正死去的父亲同意,她也无从反对。
就这样,我跟着阿康去了南方。在那里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呢?
下午 两点二十分
下午两点二十分,我换好了衣服。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无神的女人,不禁有些吃惊。以前合身的衣服,今天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荡。如果阿康见到我这副样子,他会不会难过?
“伯父,您放心,我会待她好的,一辈子待她好!”
曾记得,阿康在父亲的病床前,如此保证。
究竟,是谁没有给谁机会?
“相信我,我会给你最好的依靠。”
那个时候,我相信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话。那个时候,我很脆弱,脆弱到只想依靠他,自己什么都不想去想。
“放心,有我呢。”他总是会这样说。
即使这样,有的时候,我还是会忧愁,比如那年第一次去见阿康的家人。
“我父母人很好的,你这么好,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尽管阿康一再保证,在去他家的火车上,我仍是惴惴不安。那次约好了和杨伯父见面,我却没有出现。他们一定不会对我有什么好印象了。
不安的心情在见到杨伯母的瞬间离我而去。她是那样一个安详而慈爱的妇人,整个人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安定的力量。也许,她没有母亲漂亮,她样貌平凡,可那“母亲”的味道是我的母亲所没有的。看到她的时候,我竟有一种想扑进她怀中大哭一场的冲动。
“孩子,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可不要拘谨。”一见面,杨伯母就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跟我说着话。“想吃什么呀,就告诉我,告诉杨康也行。”
“杨康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教训他。”杨伯父在一旁说道。
杨伯父身材高大而魁梧,微微有些发福,但没有给人肥硕的感觉。他和杨伯母都是大学的教师,两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气质。
“天哪,那以后谁来宠我?”阿康在旁边怪叫,眼睛里却是满满的笑意。
阿康的爸爸妈妈以极大的热情欢迎我,给了我最温暖的关心与呵护,让我忐忑的心平定下来。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圆满的日子了吧,过往的郁结竟像春日的冰块一样慢慢融化。
早上的时候,我和阿康会陪杨伯父杨伯母一起去公园晨练,然后一起回去早餐。吃完早饭,阿康会带我出去逛街,去见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南方城市,去找寻他成长的痕迹,去认识参与他生命的人。
有的时候,杨伯母也会一起去,那必定会是一次大采购。她总会给我买很多衣服饰品,她总会笑着说,她喜欢看到女孩子穿得漂漂亮亮的,她说她一直遗憾没有女儿让她打扮,而我的到来不再让她有遗憾。
杨伯母给我买好看舒服的毛线,说要在春节时让我穿上漂亮的毛衣。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绕毛线,阿康说那情形就像一对母女。就在准备过年的那些繁忙的日子里,杨伯母居然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给我织出了一件毛衣。我穿着合身的毛衣,竟有想哭的冲动。从小到大,母亲从来没有给我织过哪怕一条围巾呢。
她就是那样一个让你感觉到自在的人,她总会把她的关心让你合理的接受,她就那样毫无保留得把她的喜欢表现出来。
我终于知道,母爱究竟是什么了。
知道我爱吃鱼,于是每天中午的饭桌上总会有不同做法的鱼。杨伯父杨伯母都是善厨的人,普通的食物在他们的手里都能变成美味的菜肴。于是,我的饭量一再增大,一个星期,我居然长了五斤肉。
“怎么办,再这样下去,我会不会变成大胖子?”有次,我笑着对阿康说。
“女孩子,胖一点好看。”杨伯母拿着还差一个袖子的毛衣在我身上比了比,温柔地笑着。
“妈,你不知道,她以前跟猫食差不多。尤其到了夏天,一顿饭只吃几口就说饱了。”阿康一边盯着电视画面,一边说道,“要不是我天天监督她吃饭,现在肯定快成芦柴棒了。”
“什么呀,我哪有那么瘦。”还芦柴棒,我瞪了他一眼。
“你伯母就喜欢胖乎乎、小脸红扑扑的女孩子,所以,这个寒假,一定要把你养胖了。”杨伯父看完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插嘴道。
“你就多吃点,再胖我也要你。”阿康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说。
这个人!在他父母的面前,他也什么话都敢说。我的脸不自觉地开始发烫。
“伯母,您教我做菜好不好?”在家里的时候,母亲只教沈朵烧菜。而我,就只负责洗碗。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母亲中午有事没有回来,父亲让我煮些方便面,结果冷水锅我就把面下了进去,让父亲苦笑不得,这件事也被当成笑话讲了好久。
可是,几天后的事实证明我确实没有做菜的天分。第一天进厨房,杨伯母让我帮忙切土豆丝,我就在自己手上割了几道口子,清炒油麦菜我差点把自己的手指头也放进去烧了。阿康一边把创可贴帮我贴在手上,一边笑称家里不用买肉就可以吃到荤菜了。
第二天,杨伯母要做鸡,让我把鸡肉切成丁。我迟疑了好久,好为难地小声问旁边帮忙打下手的阿康:“一定要切成‘丁’字形吗?好难啊。”况且我还是初学。
阿康眨眨眼,不解地看着我,忽然他爆笑起来,丢下手中洗的菜,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了嘛?再笑,我就生气了。”我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可是,他也不用笑成这样来损我。
“妈是让你把鸡肉切成块儿,不是切成‘丁’字。啊哟,我的小姐,我记得我请你吃过宫爆鸡丁啊。你学习上的聪明呢?妈妈,你能相信吗,小念她几乎每门功课都能考九十分,你能相信吗?哈哈哈……”
天哪,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行了,杨康,别笑了。”杨伯母忍住笑意,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菜刀,“每个人都不是生下来就会做事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小多厨房里的事做不好,可她学编织学得很快,是不是?”
“对啊,有什么好笑的,你会织毛衣吗?我已经学会了,哼!”我神气地对阿康哼道。那天,买毛线的时候,我还特地买了织围巾的毛线,想学着给阿康织一条围巾。
几天之后,阿康便不许我再靠近厨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