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成功总算喝到了粥,才落入胃袋,就已经滋生出了说话的力气。他道:“我已经饿了两天了……”
“你是要卖身给我家公子么?”棋妙心中评价道:看上去是个读书人,但这般无用,想来也只能给我打打下手了。
梅成功被呛了一口粥,又不舍得喷出来,憋得整张脸通红,良久才缓过劲,道:“我只是求他介绍个体面的活计,并非卖身为奴。”
棋妙也松了口气,道:“你这样,想来也做不了长随。你识字么?”
“若非时运不济,中个生员还是没问题的!”梅成功在这小奚奴面前顿生豪情。
“那我能请教么?”棋妙试探道。
“你说!”梅成功咬着饼,信心满满。
棋妙找了一块小石头,在地上划了一竖,问道:“这是什么字?”
梅成功愣在当场:这也是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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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常备柚子叶(求月票)
readx;“丨”非但是字,还是多音多义字。
最常用的含义是表示上下贯通,读作“滚”;
做部首时读作“竖”;
做姓氏时读作“衣”。
“受教了……”梅成功嘴里含着饼,眼里含着泪。
“那么,这个字念什么?”棋妙又在地上一划,写下了“丨”字。
梅成功轻轻嚼着饼,暗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刚说了受教……他道:“这不就是滚么?还有竖!还有衣。”
“非也非也。”棋妙摇头道:“我是从下往上写的,所以这个字古读‘信’,今读‘退’。”
梅成功整个人都凝成了一尊石像。
棋妙站起身,大摇其头:“唉,你这点学识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读书人?这些都是我家少爷小时候玩的。”
梅成功重重垂下头,连腹中饥饿都忘了。
棋妙一直都是被忽视的小透明,今日成功地打击了一个读书人,心情大好,道:“日后好生读书,好生做事,就算学问浅点,肯尽心也是好的。现在能走动了么?”
梅成功勉力站了来,垂头丧气跟着棋妙往夏圩去了。只看两人的神态,他倒更像是棋妙的小奚奴。对于棋妙而言,这是他迈出徐府的第一步,似乎是个不错的彩头。
梅成功一直到了礼塔汇,方才从打击之中缓过劲来。这一路走来,肚子里的粥和饼也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棋妙自己也起了馋心,在镇上买了两个夹肉馒头,两人吃了方才过河,到了新园。
此时徐元佐正在五店巡察之中,园子里有罗振权看家,顾水生、陆大有、姜百里三人各司其职,人人都有事做,看起来井井有条,朝气蓬勃。
罗振权见了棋妙。一眼可知他是徐元佐的长随小奚,让他先在园子里收拾一间房出来自己住。再看梅成功,却有些疑惑。
“你能干甚么?”罗振权问他,以为是徐元佐要留在园管行听用的——这倒是被他无意间猜中了。
梅成功正被打击得跌在低谷。垂头丧气道:“我什么都不会干……”
罗振权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暗道:这人看起来像是个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连卖屁股都嫌太老。难道元佐将他叫来就是白白养着?不像元佐为人啊!
“你是读书人?”罗振权问道。
梅成功心中一跳,期期艾艾道:“算是吧……”
“识字么?”
梅成功这回汗都吓出来了。谨慎道:“平日常用的、不出于四书五经的字,侥幸识得几个……”
罗振权不知道他一早被棋妙踩过,还以为他没有信心,暗道:还是头一回见到读书人这般发怯的,莫非是个骗子?
“来,你跟我来。”罗振权将他带到办公室,这里人多,也没甚可以偷的东西。
办公室的少年们以为来了新同事,又见这新同事年纪颇长,竟然连胡须都没有。不由面露好奇,纷纷揣测他是太监还是天阉,都不曾想到有人为了下场装嫩,硬生生将胡子拔光。
梅成功见有这么多少年人,不由紧张起来,循着罗振权指的位置坐了,连手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罗振权叫人给他拿了纸笔,道:“会写自己名字么?”
梅成功总算松了口气,道:“这个会的,会的!”连忙舔笔。在纸头上写了“梅成功”三个字。
下海的人最为忌讳,因为在这个时代大海还是神的领域,稍不小心就有去无回了。而海贼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整日将脑袋别在腰带上。比寻常走海之人忌讳更多。是以罗振权一看梅成功的名字,已经暗吸凉气:这倒霉名字,可别把霉运带到园子里来!
——不过字还是写得不错。
罗振权在跟着徐元佐之前,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更遑论读书写字了。也就是这几个月每天跟着小友们读书识字,总算解决了日常工作中的签字问题。不用再画押按手印了。他又常见徐元佐的字,也知道什么样的字算好,什么样的字算差。
在他看来,梅成功的字大约已经到了徐元佐的水平,是他无法挑剔的了。
“你就在这儿抄书吧,等会吃饭跟着大家走就是了。”罗振权扔下一本手抄本的《幼学抄记》,又跟少年们交代了吃饭带上他的事,径自去忙了。
这本《幼学抄记》正是要刊印的。但是现在要刻本书也真不容易,首先是得做雕版。虽然活字印刷术早就有了,从唐朝的木活字到如今也有铜锡铅等金属活字,但主要是印刷佛经道书之类的非主流印刷品。又因为油墨黏性不足,活字印刷出来的书籍质量远不如雕版印刷的好。
徐元佐当然不能坐等雕版,于是只好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抄。
少年郎们分成数个小组,抄写各卷,然后调换再抄。可以加深印象,也可以解决教材问题。只是这种抄法终究不够,而且少年的字有的好看,有的难看,所以只能自己抄自己的。
现在梅成功抄的这份,正是罗振权的。
梅成功先翻了一遍底稿,总算没有看到自己不认得的字,心中已经轻松了许多。他又细读了几章,只觉得文辞直白质朴,有些是常识,有些却不知道出处,但显然对于读书、处世,与人交往有很大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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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于是他提起笔,小心翼翼地抄下一行行真书小楷,一如在考场之中答卷,半点不敢马虎。
罗振权进来看了两回,对梅成功的印象大为改观。
字迹清晰,卷面干净,这样的人留在园管行里当个抄写的文书也是好的。
“不急着抄完,先吃饭。”到了饭点,罗振权亲自去叫梅成功吃饭,也算是接纳了他的意思。
梅成功却是连头都没抬,手下不停,专注得就像没有听到。
罗振权见状更是惊叹:元佐真是有识人之能,这梅成功看起来一无是处,做事却能如此倾心卖力。有这份心思,做什么不成?看来此人背运倒霉,果然是因为名字起的晦气!
他叫了个少年来,低声吩咐:“多去采点柚子叶,没事多洒水,多洗手。”
那少年不知道“梅成功”在办公室,只是不解:“这不是驱邪、拜神时候用的么?”
“以防万一。”罗振权盯着梅成功,心中喜忧参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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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七泥菩萨的火气
二月十五日过了正午,徐元佐才回到夏圩,脸色黑得吓人。
他平日都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对属下少年和和气气,即便训斥也都是肉夹馍先肯定,再指正,最后不忘鼓励一番。
然而这些终究是常态,所谓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再讲究和气生财也不可能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也不恼火!
如今煎熬了整整一个下午,好歹吃过了晚饭,徐元佐方才肯开口跟人说话。
“振权,咱俩出去散步。”
徐元佐叫了罗振权,缓缓走向园子深处的工地上。
天已经彻底黑了,只有一轮圆月挂在空中,照得人影分明。
两人沉默走着,并不说话,然而空气里的煞气却越来越重。
罗振权终于道:“是哪里有人不识好歹!”
徐元佐长吐一口气,道:“商榻。”他顿了顿,道:“那黑心的老狗,非但逼我买他的高价家什建材,还要加我规费。”
罗振权啐道:“天杀的。”
“银钱我可以给,但是那贼厮鸟拿了银钱竟然还不管事。任由手下的白相人在我底盘上横行霸道,倒是比我更盼着客栈开门营业,好多个诈取钱财的口岸。”徐元佐冷声道。
罗振权轻轻捏响手指关节:“你可是准备找人料理了他?”
徐元佐微微摇头道:“官面上不好办,他终究是个举子。我也不可能真为一家客栈去麻烦阁老。”
“仇老九和牛大力……”罗振权提议道。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安六爷还不如那只老狗强。”徐元佐微微摇头。
“不如……”罗振权低声道:“找一帮亡命之徒……”
“第一,走漏风声,引火烧身。既然是亡命之徒,又凭什么为咱们保守秘密?”徐元佐皱眉道:“其次。若是打草惊蛇,日后再如何下手?”
“那你可有打算?”罗振权问道。
徐元佐走了几步,方才立住脚步,低声道:“我要将他连根拔起!”
罗振权也跟着停了下来:“他是个举人老爷,在其乡梓经营日久,你如今连个生员都不是。如何与他斗?恐怕他到县上,就连县尊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徐元佐咧嘴一笑:“我既然把话说出了口,定然是要做到位的。”
“具体该如何操作呢?”罗振权追问。
“要想以弱胜强,无非三步走:忍辱负重,窥其虚实,而后可以致命一击。”徐元佐道:“他今日得寸进尺,本也是要探我底限所在。我对他持礼甚躬,过两日再厚币卑辞送礼物过去,定会叫他以为我软弱可欺。然后。自然就会叫我找到破绽。”
罗振权觉得徐元佐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点,却又不由自主地坚信徐元佐的确能够做到。
“等我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却需要咱们可靠的人手了。”徐元佐道。
罗振权知道徐元佐所指,道:“算算时日,我爹在三月中总能回来了。”
徐元佐又问道:“能找到那么许多人么?”
“只要银子够,再多都有。”罗振权对此倒是信心十足:“别说是给徐阁老看家护院,就是叫他们下海,也有大把大把的人要去。只是未必牢靠罢了。”
徐元佐暂时放了放心,又道:“还有一件事不知你方便不。”
“你尽管说。我尽量做。”
“我听说太湖总有水寇盘踞,不知道淀山湖里有没有。”徐元佐道。
罗振权笑道:“太湖水寇占据了几个湖心岛,在岛上垦殖,自给自足,所以能够不惧官府。淀山湖才多大点地方,又没有能够据守、垦殖的岛屿。偶尔有水寇出没,定也是过路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元佐随口道:“随便问问。”
罗振权也没有追问,只是又说起了梅成功的事:“你把这样一个人招进来干嘛?”
徐元佐已经换上了平日的温和儒雅,笑道:“这样的人不正是个好文书么?”他道:“虽然他而立未立,如今还在操童子业。不过从读书、作文、书法三者来看。确实在中上之姿。若是学政肯耐心读他一篇文章,生员定是有的。”
罗振权听徐元佐这般评价梅成功,对那倒霉汉的轻视也收敛了许多,又道:“可他即便能考中生员,到了园管行里又能做什么呢?”
“你有所不知。”徐元佐道:“他被我恩师断了进学的路子,家里又贫困,除了死心塌地跟我做事,再没别的活路。而这种人你别看他迂腐无能,骨子里有种狠劲,决心要走一条路,便是撞在墙上都要挖个洞钻过去!”
“看他能咬牙把胡子都拔了……的确有股狠劲。”罗振权跟人斗狠的时候,炮烙刀割浑然不当一回事,但要他自己把胡子一根根拔下来,却是想想便牙酸。
“再者,你可听说过‘十年磨一剑’?”徐元佐道:“任何人只要有中人之姿,方法得当,十年钻研一门技艺,必然能有所成就。我就豁出去白养他十年,一年算他能吃用十两银子,十年不过一百两而已。十年之后我却能收获一个人才,给我挣回来的钱财何止一百两?”
罗振权凝眉静思,过了片刻方才道:“听你算账,总有种必赢不亏的感觉。”
“有风就有险,他要是十年后跟着别人跑了呢……唔,不可能有这种事,或者说:他要是十年后就死了呢。那我就真的白亏一百两了。”徐元佐说罢,又道:“当然,我也不可能真的白养他十年,事情总是要上手做了才能进益的嘛。”
罗振权点头道:“这事我真不懂,听你说着都觉得对。”
“那你一直听我的就行了。”徐元佐笑了:“咱们该往回走了,明日我再见梅成功,然后还要去县学。”
“去县学?唔!是了,要团案了吧?”
“身为本县县案,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徐元佐并没有几分欣喜:“唯一的好处是能够见见恩师。”
往河里扔块石头还要站着听个响呢,何况三千两白银买来的玉玲珑。送进去之后是否合用,老师有何进一步指示,高矮胖瘦合口味否……这些情况都得有个反馈,好下次吸取经验啊!
所以县试之后的谢师宴是肯定得去的,至于与同一场出来的小友们联络感情,铺一铺人际关系网徐元佐已经看不上这么低端的层面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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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案首
再次见到梅成功的时候,徐元佐差点认不出这人了。新···。。
虽然仍旧是一副落难书生的苦涩容颜,但是吃饱饭之后,精神状态却好多了。尤其难得的是,原本还颇有傲气,竟然诡异地打磨干净了。
作为审视人心的高手,徐元佐深知恃才傲物是人之常病,也算是最难根治的一门病症,看来梅成功遭受此番打击之后并未消沉,反倒是振作起来了。
梅成功看着徐元佐却十分敬畏。他将棋妙说的“少爷”误以为是徐元佐,想想他竟然能够将个书童小奚调教得学识满腹,那自身学问岂不是深如渊潭?尤其这两日又抄了《幼学抄记》,深感非读书破万卷者不能成此书。
在这样的巨擘面前,自己有什么资格号称“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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