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这才反应过来:难怪他要问县尊是否知道他,竟然是想逃跑啊!
郑岳气得脸都白了,怒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那考生被郑岳骂得清醒过来,连忙用手去撕考牌上的浮帖,边撕边喊道:“老爷尽管责罚我一人,切莫连累小的保人。”
徐元佐闻言不由佩服:虽然傻是傻了点,却知道义气,到底是读《春秋》的!
郑岳也是为之动容,命差役将他叉上来,道:“你这考生,轻浮不够沉稳,又扰乱考场,本该笞五十,赶出场去,五年不叫你进场!”
那考生眼泪如同泉涌:“老爷慈悲则个,小的只会读书,半点营生不会,若是不能入场考试,焉能过活!”
徐元佐听了,不禁替他牙酸:听恩师的口吻,分明是说“本该”,意思就是要放他一马。可这书呆子竟然又哭又闹,说甚么只会读书,岂不是自己找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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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取中
后人都说八股取士取的是书呆子,这若是真的,恐怕大明也撑不到万历朝了。
时人在八股上耗费精神不假,只需看看明人笔记,就会发现他们非但专精八股,同样也专精各种花样作死和吃喝玩乐呀!
咳咳,且翻开历代程墨,哪一篇不是言之有物,精妙阐述自己对政治、文化、学术的理解?
“死读书”的目的是“通经致用”。用儒家哲学来利益苍生,维护秩序,这点与后世政党并无二致只是哲学的内容换了换罢。
如果“死读书”变成“读书死”,勉强能落个好学的名头,但凿壁偷光悬梁刺股诸前辈专美于前,怕连个烈士牌坊都捞不着。
最最凄惨的就是“读死书”。这种人非但在后世被人耻笑,在时下也是儒士们最最看不起的人。
儒者可以杀身成仁、全节而死,焉能无能饿死!
你一人无能,诬及天下儒生,罪莫大焉!
郑岳听了又气又恼:“现在听来,你这腐生,全不明白圣人教诲!来人,将他重笞五十,叉出场去,禁他终身下场!”
大明律里的确有禁止考试的条款,不过那是针对科场舞弊,以及因为别的犯罪事实被剥夺功名。至于郑岳现在这个惩罚,属于气头上一时没管住嘴。
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估计那可怜的春秋义士会当真不敢再下场考试。
可见普法工作是多么地重要!
徐元佐看得入神,竟忘了起笔作文。直到那人被拖了下去,一会儿工夫便传来噼啪地荆条打肉之声,他才猛然想起:哎呀,可别把老师改过的文章忘了!
徐元佐从读书到下场考试,写过的八股文只有一篇。正是:“子使漆雕开仕”。只是考场中当然不能用自己写的,而得用老师一个字一个字改过的版本。
徐元佐自从用了四角号码这么高端的金手指,背书速度不快,但是胜在准确率高。何况文章必有韵律,上下皆成文义,所以默写出来更不会错。
四百余字的文章。只半个时辰便在稿纸上写就,然后假模假样地涂涂改改,再用馆阁真书誊抄到答卷纸上。
不一时,万鑫荣便转到了徐元佐座位前,拿了印章在稿纸上百余字的地方盖了印。
科场舞弊中有一招十分常见,便是交卷时用买通的关节换上枪手的卷子。自从稿纸用印,答卷和稿纸内容不一,便容易查出弊情了。
据说这种作弊法远多过买“关节字眼”和收买主考官,可见官员的操守的确比吏员要强太多。起码收买成本就要高出许多。
又过了一会儿,礼房书吏也过来了,斜着眼睛先看徐元佐,再看纸上文章。看了又看,看得徐元佐脸上发麻,浑身上下像是有虫子在爬,只是怕犯了考规才忍住没有说话。
只见礼房书吏突然抚掌蹴地,引来众人侧目。
你是来逗我的?
徐元佐不由暗骂。
“县尊!区区正发现了一篇极佳的文章。怕是金殿唱名亦无不可!”礼书声音洪亮,虽是对县尊说话。却让大半个考场都听见了。
徐元佐心中一颤:这是粉是黑?一时难辨,且闻其言,观其行再说。
郑岳也是稳得住的,沉声道:“喻书吏,考场之中,慎言!”
喻书吏却不压低声音。只道:“老爷只需将甲字五八六号考生的卷子提来,一看可知。”
郑岳暗中怀疑,还是道:“去提来。”
立刻有两个胥吏跟了喻书吏出来,走到徐元佐面前,打了躬。道:“公子,主考传唤。”说罢,又替他取了卷子。
徐元佐轻轻打了个躬,跟着两人走了。
郑岳的随堂立在北三间的西间,仪容威严,见了徐元佐,又看了喻书吏递上来的卷子,面色始终不变。
徐元佐只觉得自己的观心察人之术被废弃多半,竟然不知道郑岳此刻所想,看来还是有待增广阅历,尤其要多接触些城府深重的官员。
“这文章,只是寻常。”郑岳轻轻将文章往案上一推。
“老爷明鉴!”礼房书吏连忙示意县学教谕上前,给他也看了这卷子。
老教谕是个举人,年过六十,耳聋眼花,看情形是熬不到升知县的一天了。虽然是不入流,但好歹也是学官,老教谕上前,接过文章,原本呼哧如风箱的呼吸声顿时激烈起来,赫然成了大!风!箱!
“此文读来令人神清气爽,丝丝入扣,乃是以古文入时文的典范。更难得是典故朴素,炼字精准,博雅洪范,真个是拿到金銮殿也能搏一搏的好文啊!”老教谕放下卷子,朝前凑了凑:“县尊,这卷子若是不发红案,天下读书人都会为之哭诉啊!”
“依定制,学署教官不可阅卷,你可是收了他的好处!”郑岳冷声道。
“岂敢!”老教谕连忙躬身,道:“属下只是以儒学之身,说句公道话罢了。”
“老爷,国朝既然以文章取士,这等文章怎能让他遗珠在野。”喻书吏又道:“若是叫士林得闻,岂非污了老爷的名声?”
“唉!”郑岳突然长叹一声:“真是磨人!我早跟你说,今次不要入场吧?如今你倒说说是取还是不取?”
这话却是对徐元佐说的。
徐元佐此刻哪里还会不明白,分明是郑岳安排了演员,要演一出《内举不避亲,慷慨给案首》的戏码!
既然是戏码,那就贵在一波三折啊!
“恩师,学生年纪还小,读书不稳,若是侥幸过了,恐怕日后读书更加浮躁。”徐元佐顿了顿:“说好这次只是来观场,并非想中,请老师黜落吧。”
喻书吏连忙叫道:“啊!原来竟是县尊高足!名师出高徒,诚不我欺。”他走到徐元佐面前:“世兄,你误矣!”
徐元佐装出一副懵懂的模样:“啊?敢请指教……”
“童子试的文章日后都会在府、县学之中刊行,到时候外人不知所以,见你这般好卷子都黜落了,而入学的没一个比你更好的,这叫士林如何评说县尊?若是知道内情的,说县尊清廉操守堪比古人,然后背地里却要说:县尊这是为了自己名声而不顾进贤进才的大节!
“更有不知道的,恐怕还会以为县尊没有识人之能呢!”
徐元佐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那如何是好?”
万鑫荣在一旁看着喻泰做戏,心中吃味,暗道:真要想不取有什么好麻烦的,污了卷子一了百了!对了,怎能让那厮占足了好处?
万鑫荣朝前一蹚,一个深深的躬几乎到地:“老爷,取了吧!”
喻泰见万鑫荣出来摘桃子,也连忙躬身到地:“老爷,取了吧!怎能叫得案首的卷子黜落!”
那老教谕福至心临:“老爷,此卷非案首不可!”
徐元佐只是深深垂下头,以免笑场。
“元佐,既然众人都在为你求情,也亏得你今日这篇作文大有长进,我便先取了你。”郑岳道:“不过若是有更好的文章出来,你这案首怕也保不住。”
徐元佐连忙正色道:“一切但凭恩师公断!”
“你且等开了龙门就先出去吧。”郑岳道。
徐元佐收拾心情,躬身告退,回座位里收拾东西,坐着吃攒盒里的点心。直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有人陆陆续续交卷。
他们之中有的破题能够抓人,郑岳便当场阅卷,给个“中”或是“不中”的准信。若是可进可出,则再面试两句,也有中的,也有黜落的。
因为郑岳早就有心要多送些人去府试,所以取中的要比黜落的多一些。
这些人并不能再回座位,只等在门口,等积满了十个人,衙役才会大开龙门,放他们出去,谓之放牌。
徐元佐混在这群人中出去时,唇上还带着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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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梅先生
正场考一整天才是正常的。中午就能放牌出来的都是学霸和准学霸,以及做不出题目没耐心耗下去的学渣。
徐元佐随着十来个同考出了龙门,只见外面人潮涌动,丝毫不比进场时候人少。
甚至还要多一些。
进场时候只有考生、送考、勤快的小贩,现在考生在场里,送考的等在外面,不勤快的小贩也都起床了,更有许多来看热闹的闲人,以及掮客和骗子。
“可有要参加初覆的?”
“可有没有黜落的?”
掮客和骗子们在考生人群中穿梭,打量着考生的脸,想找出自己下手的目标。只是这一波出来的学渣不多,而且没有新鲜人给他们骗,没一会儿功夫便也散去了。
徐元佐很想一探其中的关节所在,强忍好奇才没有主动搭讪。他转眼又看到一人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地提着裤子,臀部上正渗出深得黑的血印。
不是那位春秋义士还是谁?
徐元佐缓步上前,却见两旁差役欲上未上,心知定有隐情,先朝两个差人道:“二位,请问一下,这人能带走了么?这般血肉模糊趴着,实在有碍学宫观瞻啊。”
那两个差役对徐元佐有些印象,看他衣着虽不华3%长3%风3%文3%美,但透着大气,正是现在最为流行的苏样。言谈间虽不高傲,却也流露出不容辩驳的气势。两人对视一眼,道:“这人得叫他保人领回去。”
另一个补了一句:“他那保人来了,也是要吃挂落的!”
“啊!原来如此。”徐元佐一听就明白了。
郑岳之前气恼至极,加重了惩处力度,却没有要惩罚保人的意思。这分明是下面的差役拿着鸡毛当令箭,要讨好处罢了。
这也难怪他们。谁让他们连工资都没有,不靠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挣外快,难道真的喝西北风?
徐元佐摸出一块银子,大约也有一两重,覆在袖子里送了过去:“给二位上差买碗茶喝。”
那两人收了银子,心中满足。道:“你能扛得动他么?”
“能行能行。”
徐元佐知道人家不是好心,帮忙也是要钱的。再看看这位春秋义士,身无二两肉,几乎就是一副骨头架子,个头比十六岁的徐元佐也相差仿佛,自然可以直接背走。更何况这位仁兄还没有丧失意识,正趴在地上**不止,显见只需要搀扶一把就行了的事。
徐元佐躬身下去,夹起那人手臂。绕过脖颈一扯,将他架了起来,便往学宫附近的客栈走去。
那客栈开得离学宫不远,许多考生因为路远,都要提前一天住在店里,是以这店名“青云客栈”,生意也是极好。
徐元佐本想开个房间,先让他喘口气。谁知一到门口便见跑堂的迎了出来,帮他分去一半负担。口中道:“梅先生怎被打成这样!”
徐元佐松了口气,道:“扰乱考场,叫老爷给打了。”
“啧啧啧,我只道梅先生头脑有些倔强,却不想还能做出这等事来。”跑堂的又招呼店里杂役前来帮忙,合力将这位梅先生送回房间。
徐元佐彻底解放出来。摸了十来枚大钱,跟着进屋,给那两个帮忙的人打赏。
那跑堂的接过铜钱,道了谢,又道:“这位公子是梅先生的同伴?”
“同考。看他可怜送过来的。”徐元佐道。
跑堂的笑了一声:“这梅先生还欠了三天的房钱……”
“等他醒了你自问他要。”徐元佐望向床上,又道:“顺便叫个能看金疮棒伤的好郎中来。”说着又摸出两枚大钱,放在那跑堂手里:“辛苦。”
跑堂的嘿嘿一笑,跑了出去。
徐元佐坐到梅先生身边,笑道:“仁兄可醒了?”
梅先生刚才一见那跑堂的,就“昏迷”过去,左右是因为怕人催房钱丢了颜面。此刻听徐元佐叫他,惨白的脸上顿时绽开一团红晕,一路红到了脖子里去。
“感谢兄台出手相助。”梅先生勉励挣扎着侧身,牵动屁股上的伤处时仍旧痛得整张脸皱成一团。
“我已经为仁兄请了郎中,不时便到。”徐元佐笑道:“小弟先且告辞了。”
若是真的就此告辞,徐元佐之前的一两银子外加二十来钱的打赏可就泡了汤!
这位只会读书的梅先生却看不出徐元佐的欲擒故纵之计,一把拉住了徐小哥的衣袖,可怜巴巴道:“梅某还有一事相求。”
徐元佐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俯瞰道:“梅兄,咱们并无交情,只是动了恻隐之心,你可不能强人所难啊。”
“兄台放心,放心,只是求兄台去北安桥下走一遭,求我大舅兄吴秀才来一趟。”梅先生急忙道。
徐元佐心中暗道:若是真叫他找了个做秀才的妻兄过来,我这投资怕是白费了呀。不过再转念一想,他那秀才妻兄连妹夫欠了房钱都不管,恐怕并不是那种很重亲情的人。
虽说县试只是小考的预考,但终究是读书人身份证明的起点。若是碰到那些小民之家,觉得考不上也没什么,照样过活,可能的确不会很重视。然而他妻兄是个生员,肯定明白县试的重要性。
“他若是不肯来呢?”徐元佐突然问道。
梅先生面露尴尬,显然被徐元佐戳中了软肋。
徐元佐一击得手,面带微笑道:“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人家既然看不起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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