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对。”徐母眉头舒展:“联宗续谱的确值得大大庆祝一番,当年你父亲多想跟徐家扯上关系,可人家却不理会他。”
徐贺见妻子揭他老底,急道:“我真以为是跟徐家同宗,否则何必去巴结人家?那时候徐阁老也只不过就是个寻常进士罢了。”
——只不过?寻常进士对你来说也是天上星宿了吧!
徐元佐的腹诽一声,却没有说破,以他对徐贺的了解——母亲肯定已经很照顾他的面子了。
“母亲,”徐元佐道,“儿子打算明年观场,先上楼读书了。”
徐贺哼了一声:“连笔都没开,就去观场,这不是浪费银钱么!”
徐母瞪了丈夫一眼,看到儿子站在楼梯上朝她挤眉弄眼,知道另有隐情,便道:“儿啊,先不着急读书,换上娘给你新做的棉鞋,看看合不合脚。”说罢,蹬蹬跟了上楼。
徐贺看了一眼妻子,口中嘟囔:“我在这家中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过年连身新衣裳都没有!孽子却还有双新鞋呢!”
徐母虽然听到了,却全当耳畔风,跟着徐元佐进了房间。
徐元佐关上了门,摘下背上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只听到咚地一声,音色沉闷,显然不轻。
“这装的是什么?”徐母大为好奇。
徐元佐活动了一下血气淤塞的肩膀:“银子。”
徐母犹存疑虑,上前打开包袱,差点失声叫了起来:“这么许多!”
“足足一百两雪花银!”徐元佐笑道:“给母亲持家用。”他将这六斤多的重金属背了一路,也的确是吃了不小的辛苦。
徐母飞快地将包袱包了起来,面带惊色:“怎地有这么许多!”
“娘啊,这就算多的?徐家都用银子铺地,随手一捡就是这么许多。”徐元佐玩笑道。
要说徐家有多少银子,估摸着也就是数万两上下,因为收入虽高,支出不少;效益虽高,成本不少。真正能够落在银窖里的现银,十万两已经是顶天了。然而徐家的无形资产却是真的高,只不过还欠开发罢了。
徐母将银包紧紧按在手下,眉毛一挑:“你当你娘是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么!徐家再有银子,也不是你这半个掌柜能够捞这么许多的!你才去了几天就能拿一百两回来?”
“嘿嘿,说起来我也觉得母亲不像是小门小户的人家,舅氏是哪里人啊?”徐元佐问道。
徐母突起食指指节,飞快地在徐元佐脑门敲了一记——正是俗语所谓麻栗子者也!
“当你老娘是傻子?东拉西扯什么!快交代这银子的事!”徐母并没有被徐元佐带走话头,死咬不放。
“首先,儿子肯定没偷没抢。”
“那是自然,你也得有那个胆子不是?”徐母这方面倒是很放心。
“儿子也没赌钱。”
“赌钱还能赢回银子的事,娘还真没见过。”徐母嗤之以鼻。
“所以嘛,娘,你把银子一收不就行了?何必多问呢。”徐元佐面露纠结。
“你是故意在拖时间,心里正编谎来骗我吧?”徐母一眼看穿了徐元佐的小把戏。
徐元佐真是怕了这个精明似鬼……神的老娘,整理了一下措辞,道:“是这,之前我帮人出谋划策,在他们本来要亏一大笔银子的买卖上左右沟通,安排人手,费了不小的力气,总算扭亏为盈,反倒还大赚了一笔银子。”他心中暗道:这应该算是部分的实事求是吧!
“对方是郡城大户,有头有脸的人家。论功行赏,将这飞来似的银子一分,儿子我便分到了一百多两。”徐元佐委屈道:“我留了些私房钱应手,这一百两便带回来给母亲持家了。母亲怎能疑儿做了坏事?”
徐母这才放心,叹道:“我就是怕你年少无知,做了不妥当的事。你须知,你能有今日风光,全是因为徐阁老家赏识你,抬举你,认你做个亲戚,你若是做了对不起他们的事,整个松江都难立足了。你父亲当年……”徐母说到这儿,嘴唇紧抿,便不说下去了。
“儿子知道,名声在这个天下可是千金不易的宝贝。放心吧,母亲,儿子这点上上心得很。”徐元佐打着包票。
徐母这才将银子一包提起,到自己卧室藏进暗格。她对儿子的孝心和小心都十分满意,这银子说什么都是不能让丈夫知道的。
徐贺并不知道楼上娘俩讨论一百两银子的大事。他还在烦心该上哪里去找人借明年的本钱呢!虽然儿子拿到了货,签了契书,但是货款却是得给人先付的。断没有拿了货去卖,回来再给银子的好事。
这笔款子,即便是与陆鼎元均分,也要一百多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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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朱氏和春堂
徐贺对货款的忧虑是实打实的,然而陆鼎元却没有这个顾虑。↖他当然知道自己凑不出百来两货银,更知道徐元佐已经替他们贷好了银子。
虽然要付出一笔不小的利钱,但是风险由别人担了,自己只是跑一趟,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当然,徐贺并不知道。
因为徐元佐没有告诉他。
陆鼎元以为徐元佐肯定跟自己父亲说过了,哪里还会跑去多嘴?
徐元佐还真的是故意不说。
他有感于后世那些成天叫嚷着“有一种冷是妈妈觉得你冷”的不懂事小朋友,绝不打算跑到徐贺面前当“圣母”。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真切地知道“冷”,然后跑来跪求衣服被褥。
所以徐元佐全当没有这回事,该吃吃,该喝喝,成天窝在房间里背书。徐母因为大儿子有功于家,这回过年也是下了血本,开了一大口油锅,炸了许多点心。又用上好的糯米粉做了黏糕、团子,敞开了让三个孩子大饱口福。
徐贺嘴上也没有少吃,但终究要嘟囔一声:“来年不过日子了啊。”
这时候徐母就会顶一句:“到时候看家里什么没用,拿出去死当就是了。”
家里最没用的就是徐贺了,所以为了避免大过年吵架,他乖乖走开了。
徐良佐拿了哥哥给的百十来钱,在外头称王称霸;徐文静拿了徐元佐发的十两奖金,并且有不告诉别人的承诺,喜滋滋地存起来当私房钱。整家人除了徐贺长吁短叹,都过上了幸福的年节生活。
到了小年夜这天,徐贺在街上走了一圈,又都是众人夸他家大哥儿有出息,听着气闷。回到家里,却见本地乡绅朱大户正带着儿子离去。
那朱大户眼睛长在额头上,对徐贺只行了半礼,徐贺却着实吓了一跳。
平日这个朱大户看到他可是不理不睬,视作无物的!今天竟然主动行礼,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
徐贺跟朱大户也没话说,快步进了家门,看到徐元佐正要上楼,桌子上却堆着四个彩纸包的礼物,粗一看便有绫罗绸缎和胭脂水粉。
“那朱大户与我家素无往来,今日为了何事竟送了这么多礼物?”徐贺叫住徐元佐,劈头问道。
“他是和春堂的会首,当然是要来见见我的。”徐元佐理所当然道。
徐贺“哈”一声,道:“好大的口气!你知道和春堂是干嘛的么?”
“本以为是卖药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堂会。”徐元佐也不隐瞒。
刚才朱大户过来,自报家门,徐元佐的确当他是开药铺医馆的。在他的理解中,自从张仲景之后,医院药铺不都叫某某堂么?
谁知道这个堂却跟他恩师何心隐的“萃合堂”一样,是个民间自治组织。
朱元璋是小民出身,最知道地方上的情弊。在所有活不下去的原因之中,胥吏差役的骚扰排在前列。
因为朝中大佬在制定国策税务的问题上,肯定不会杀鸡取卵,而是要给百姓留足生活生产资料,否则百姓饿了要造反,他们最为吃亏。
而地方胥吏都是些鼠辈,只有寸光,没有远见。地方官员又都是外来户,三年考满就走,更关心自己的政绩考成。如此一来,官吏相逼,百姓便生活在水火之中了。
鉴于此,英明伟大的洪武大帝便定了规矩,总结成一句话,便是脍炙人口的“皇权不下乡”!
皇帝既然主动放弃了基层政权建设,而县官的控制权又出不了县城,那么更为广大的乡镇村落靠谁管呢?
这里不得不介绍一下大明的社会组织:
户是大明社会的基本细胞。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里,由丁粮最多的十户担任里长,其余一百户则称为甲首。各里中无力承担差役的鳏寡孤独人户,则带管于一百一十户之外,称为畸零户。
十名里长以十年为一个周期轮流应役,先后顺序根据丁粮多寡预先编排,每年由一名里长率领十名甲首应当差役,并负责“管摄一里之事”。
地方上有甲十户的,名作“全图”。如果正好凑不够十户的,或是四五户,或是五六户,都名半图。
在交通条件不便的情况下,这些应该向县令报告的乡官,自己也很少进城。到了完税季节,县里吏员下来督粮,他们帮着完成;平日乡邻街坊之间有个小纠纷,加以调解做个公道;再就是人家立个买卖契书,当个中人见证。只从简单的社会活动而言,皇权也的确没必要下乡。
随着社会发展,人们渐渐发现自己乡邻之中有些人比别人都要厉害一些。或是有了功名在身,或是经商赚多了钱。还有些里长因为掌握了公权力,也渐渐學会了怎么欺压别人。
于是这些人便决定另选一个不怎么强势的人当里长——这个职位若是没有强势宗族的支持,非但毫无权力可言,收不到粮食的时候还要自己贴补。这也是当初朱元璋让粮多者当里长的原因。
这种几乎是被逼当里长的里长,自然管不了其他人,于是新的地方自治组织就在乡绅、富家、大地主之间形成了。
最初他们的产生是为了乡梓造福,比如一起出资建个义仓,或是修个水渠,或是弄个义塾……因为他们自觉承担了义务,百姓自然要给他们权力——虽然他们本身已经有了权力。
于是这些人渐渐组建起堂会,制定乡规民约,收取税收,安排杂役,应付县官的各种要求。鉴于他们的身份,县官也不敢做得太过分。
何心隐的萃合堂就是如此,而且还在辐射范围内搞起了**农场,家家户户互通有无,按需分配,设立关卡,暴力抗税,抵制官府……结果何心隐非但丢了自己的举人身份,还成了大明的通缉犯。
在朱里,和春堂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自治组织。
只是因为运作和春堂的是一帮地方富户,没有政治地位,所以没有像萃合堂那样闹出各种幺蛾子,以至于徐元佐这位生活在其影响力中心的少年,竟然没听说过它的存在。
当然,这也跟大家常用“朱大户”来指代和春堂有关系,因为朱大户家就是和春堂的真正话事人。
至于朱大户家为什么会是和春堂的大股东,只需要看看此地地名就知道了。
这里在宋元叫朱家村,入明之后叫朱街阁,又名朱里、朱溪,以后还要叫朱家角……世世代代都不离朱,正是因为这里姓朱的人多啊!
朱氏虽然没有出过进士、举人,但是架不住人多势众,是个大宗族,所以朱大户发迹之后也有了掌控一方的权利。
书中正有诗为证:
朱里至尊,大户朱氏。
号令朱溪,莫敢不从。
陆氏不出,谁与争锋!
至于沈巷陆氏,人家连部堂高官都不屑一顾,还会把个小小朱里放在眼里么?无非就是有人上门募捐的时候,随便撒点银两,也算尽了自家的社会义务。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家都是大门紧闭,过着类似隐士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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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野心
正因为和春堂在朱里的地位之高,所以徐贺很难理解为何朱大户会登门送礼。▲∴当年他想登朱大户的门,人家都肯不让进去呢。这种天差地别的转变,难道只是因为徐元佐抱上了徐阁老的金大腿?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徐贺却很难接受。
“人家那是千金之家,为何会暗屈尊来此呢?”徐贺不死心问道。
徐元佐站在楼梯口,轻笑一声:“千金之家多的是。”他知道徐贺不会相信,自己在短短两月里也有了七百五十两的身家。所谓千金之家,不过就是传说中的万元户而已。只是资本尚未膨胀之前,有个短暂的风光罢了。
如果徐元佐只是想做个富家翁,这七百五十两,就足以让他在朱里说一不二了。
“你口气倒是大!”徐贺冷声道。
“银子若是存在窖里,千金与千万金有何区别?无非就是地窖大小的区别。”徐元佐道:“看古今大商贾,无论是古之陶朱、白圭,还是后世的沈万三,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财富只是基础,成为大商贾的条件在于财富的运用。财富一旦运用起来,便有了影响力。受我影响的人越多,别人看我就是庞然大物了。”
这本是最基本不过的财富观,然而因为徐贺的起点实在太低,以至于听了之后竟有些“惊恐”。他并非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只是这个年纪有这种深刻的认识,实在太过“妖孽”。
古人相信神童,相信妖孽,从不考虑研究切片之类的诡异故事,但他们也有对神童的负面担忧——不寿。
或许是天妒英才,或许是命中注定每个人都有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任务完成之后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大多数为人乐道的神童天才往往早夭——最著名的那位便是曹冲。
当然,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徐贺表现在脸上的只是“意外”和“不肯承认”。
徐元佐道:“朱大户是有心更进一步的,不过他还是眼界太小。只以为我得了徐家的势,却看不出我本身就有得势的能力。可惜,可惜啊!”
徐贺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咳嗽两声:“大言不惭!”
“事实如此。”徐元佐也不分辨,转身上楼,边道:“父亲,咱们年后得宴请一下朱里各家大户,声望名人,也好告知他们联宗续谱的事。这名单就得父亲操心了。”他终究是个外来户,邻居的名姓总算能叫出来,整个朱里的人面可就太为难他了。
好在徐贺这点事还是能办妥的。
“如果有琐碎小事,交给陆大有、姜百里和顾水生去办也可以。”徐元佐已经走到了二楼,高声道。
“好,我知道了。”徐贺总算服软回了一句,总觉得成了儿子的手下,心中颇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没想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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