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本煜安排好了码头上的事。看着劳力卸货入库,然后才叫长随领路,往有家客栈去了。
一路上走的都是修整过的硬路,路上还看到了北方常见的太平车,都是三对木轮,能拉千斤的大车。这种大车虽然载重高,但是掉头不便,只能在车辙里走。受限颇大,所以只用作短途接驳。不过这里的路硬。这些重车碾过之后并没留下明显的车辙,又让夏本煜觉得十分新鲜。
辽东的有家客栈虽然很想秉承江南风格,但是不得不考虑到极端气候环境。在这里保暖防风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秋天到初春好几个月都很难过。此时正是辽东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天高气爽,清凉宜人。饶是如此。有家客栈仍旧不敢用草席,得准备被褥——到了晚上还是会冷的。又因为靠近海边,湿气颇重,屋子里也要藏不少吸潮的石灰、炭盆。
夏本煜等人过了寨门,看到护卫手持木枪。精神抖擞,安全感油然而生。有家客栈在寨子里有个颇为显眼的店招,沿途也有标记,很是好找。他带头进了大堂,迎来的却不是堂倌、掌柜,而是个身穿苏样长衫的富家子弟。那富家子虽然衣着入时,但是身上没有零零碎碎的挂件,看起来颇为清爽朴素。
夏本煜见他年纪不大,只是躬身行了半礼,正要询问来意,那人已经一躬到底:“在下松江府朱里乡人,鄙姓顾,顾水生,见过先生。”
夏本煜脑中转得飞快,连忙将礼数走了全套,道:“原来是顾君。在下苏州太仓人,姓夏,贱号梅逸生。”夏本煜年不过而立,所以取的号里带“生”字。若是过了不惑,便多以“道人”“山人”为号,这也是江南通则。
顾水生面孔却有些僵住了,心中暗道:岂会有这么赶巧的事?
夏本煜见顾水生脸上变色,也是奇怪:我不过一个小人物,为何他这般反应?是我的别号冲犯了他家长辈的字讳?
因为顾水生姓顾,又是江南人氏,肯定与辽海行关系匪浅。这让夏本煜难免有些在意。
顾水生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请他到一旁商务区入座。辽东本就是个木材丰盛的地方,桌椅用都是好木材,又从江南带了工匠里监造,工料俱皆上乘。招待客人十分不俗。两人落座之后,顾水生方才道:“梅逸公来此地是行商?是访友?”
夏本煜见客栈掌柜端来了茶水,拱手道谢,答顾水生道:“正是来行商的。”
顾水生长长“哦”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劝先生一句:辽东之地,华夷杂处。鞑靼女真等夷狄之人,素无诚信,一言不合则拔刀相向,实非善类。先生行商千里之外,还是稳妥些,就在梁房口与我辽海行交易,价格公道,童叟无欺,岂非省了许多麻烦?”
夏本煜习惯性地一点头,心中却道:这是不带我玩啊!
顾水生也是心中一顿:你这是不肯回头啊!
传说中的金山就在前方,哪个商人肯就此回头?若是那般怯弱,又怎会整船出海,犯险鲸波?
夏本煜未语先笑,抚须长吟道:“顾君所言甚是。不过我虽名行商,却不止行商。顾君莫看夏某这般模样,却进过学,学过剑术,有心行万里路,见识一番异域风光。这些商货不过是挣回个川资盘缠,并以开山铺路,倒不纯是为了十一之利。”
顾水生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梅逸公定要做足万全准备方好。此处柜台上有辽东地形大略,也有舟车图册,都是免费送的,不可轻忽。”他顿了顿又低声道:“就算是走官道,也危险得很。若是错了路径,恐有不测。”
夏本煜闻言松了口气,道:“多谢顾君点拨。”他拱手道:“夏某冒昧请问:顾君在辽海行的职司……”
顾水生微微笑道:“蒙恩主错爱,不才忝居辽海行掌柜之职。”
夏本煜深吸了一口气:这般年轻的掌柜!
顾水生已经习惯了这种惊讶,并不觉得是一种冒犯。有时候甚至还会有些兴奋,忍不住用拇指抹了抹尚未长硬的胡髭,道:“梅逸公在辽东若有驱使之处,可与在下直言。”
“岂敢岂敢。适才夏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夏本煜连忙道:“还请顾掌柜多多看护。”
顾水生回礼,只是将话题撇开一旁,道:“梅逸公可曾在刘家港盘桓?”
夏本煜有些奇怪,道:“内子家就在刘家港,乃是常去的。”
顾水生道了声恕罪,请夏本煜宽坐,径自走向柜台,与那掌柜低语几句。那掌柜在柜台下翻找一阵,递给顾水生一张字纸,却是往期的一份《曲苑杂谭》。
顾水生拿了报纸回到座中,叠出一篇报导,递给夏本煜:“此文所寻的可是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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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二有恩必偿
夏本煜双手接过报纸,定睛阅读,发现这是一篇讲述诚信少年克服千难万险完成任务的故事。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读着总有种话本小说的味道,就像是改头换面的《西游记》。不过看到后面,他才意识到这篇文章说的是真事。
少年在刘家港受到义人相助,方才返还松江。其中对答一如夏本煜脑中所记忆,丝毫不爽。也是看到这里,夏本煜才完全想起了那天与妻弟散步时遇到的“小乞丐”,想起了自己随手给了三五两银子助他回家。
“他是贵号的伙计?”夏本煜顿时觉得人生真是机缘难测,谁能想到之前的无心之举,竟然在数千里之外有了个回音。
顾水生对邢明凡并不很熟悉。这倒霉孩子就是他部门里的一个实习生,或许日后会成为小伙计。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邢明凡这个名字。
“正是。”顾水生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梅逸公当日义举,鄙号上下莫不铭记于心。公在此间所有开销,尽皆由鄙号负担,聊表谢意。”
“这如何是好……”夏本煜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当时给了多少银子?是三两还是五两?他自己都不记得了。这对他来说只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而此间主人却抬得这么高有家客栈的店价恐怕就要比那点银子高。
“莫非是贵号的……”夏本煜回想起邢明凡的模样,脑中只有个黑黑瘦瘦的乞丐身形,连眉眼都不记得。这样的形象实在不像是什么要紧人物。再说了,真的重要人物,怎么可能沦落到那个地步?
“他的确只是鄙号的一个小伙计。”顾水生道:“不过鄙号上下一体,阁下对鄙号小伙计的义助。便是对鄙号的义助。只是在江南没寻到阁下,无从报恩,如今遇到肯定是不能错过的。”
夏本煜尴尬道:“其实此事……当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再者说。随缘施助,真能帮上人家。也是我的一桩功德,岂能要贵号回报。”
“受不受在阁下,报不报在鄙号。”顾水生笑道:“反正从今天开始,这个寨子里不会有人再收阁下一文钱。阁下如果真是铁了心北上,在下也不能阻拦,只是请阁下暂居几日,看能否等到同伴。辽东地界,真的不如关内太平。”
夏本煜见顾水生说得如此决绝。也无从推辞,只好连声道:“生受了,生受了。”他知道辽海行不愿意别人介入这个新兴之地,不过从现在他们的态度来看,似乎也不会暗中用什么手段来败坏别人。至于是否等人同行,夏本煜颇有些迟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人,若是没有别的商贾来,难不成一直等下去?再者说,自己走海路,不就是为了抢别人一步先么?
“我还是明日便走。以免误事。”夏本煜道。
顾水生微微点了点头:“鄙号终究还是得随阁下的意。另外阁下能否见教苏州住址,鄙号另有礼物呈送。”
夏本煜这回没有谦让,留下了自己在苏州的住址。因为礼尚往来。接受人家的礼物并非占人便宜,还要在送来礼物的基础上更多地还回去。如此一往一来,关系就近了。能跟一位江南势家增进友谊,绝对是天上掉下来的肉饼子。
顾水生与夏本煜交换了地址、商号,顺便给夏本煜介绍了一下云间集团的组织模式。夏本煜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帮过的那个少年是仁寿堂的小伙计,顾水生是辽海行的掌柜,但是因为同属于云间集团,所以仍旧不失为一家人。
这让夏本煜有些敬畏。光是仁寿堂、辽海行就已经很了不得了,却只是冰山一角。那云间集团岂不是一个真正的巨无霸?只有真正面对的时候。他才由衷生出一股高山仰止的感觉,仿佛如临深渊。双腿都有些发软。
两人说话的档口,客房那边已经都安排妥当。顾水生见话题说尽,便示意店长过来带夏本煜去房间。夏本煜本来是打算住标准间的,干净明亮,价格适中,符合他的社会地位。不过这回发现了彼此之间的渊源,客栈方面硬给他换了个独立小院的套房。这种高规格的客房,在寸土寸金的江南可没有,只有梁房口店才特有。
夏本煜进了院子,发现客栈的人已经将他的随从、伙计都安顿好了。再看这里陈设,虽然比不上江南那边精细,但是宽敞、干净已经超过了许多中上之家。就算放在江南,也称得上是精舍了。
“这是请江南的木柜来做的,就是材料有限,比不得江南。”店长客套道。
夏本煜常年在外,借宿寺庙道观已经算是条件不错了。他没有功名在身,等闲借不到当地豪族的宅院。就算有人牵线,价格也是不菲。此刻看到这精舍小院就这么安置给了自己,还有一个店里的伙计随时跟着听使唤,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夏本煜原本只想住一夜就走,偏偏被这小院套住了。白天有人过来请他去周遭观风,晚上有顾水生宴请。不知不觉之中,七天时间眨眼而过。最后还是顾水生得到消息,在耀州有一队商贾,也是想往辽阳去的。这可是意外之喜,莽莽北国一年能有多少商队?能凑上一支就已经不错了。
夏本煜也是颇为兴奋,立刻就要去耀州。顾水生送了沿途补给,又给他配了到耀州的向导,送了马骡车辆,这才让他北上。夏本煜这些日子果然一文钱都没花出去,与顾水生感情渐深,走时还颇为不舍,差点流出泪来。
顾水生送走了夏本煜,回去立刻修书传信,报告这边情况。书信先由海船送到京中,然后京中用飞鸽传回江南。以当前大明最快速度,大约也需要七天到十天才能送达。
“我大云间有恩必报,有债必偿,如今信矣!”顾水生在书信最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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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四劫匪
夏本煜在辽海行的护送下顺利抵达了耀州。在这里他遇到了一支从辽西走廊前往辽东边墙的京商商队,其中还混杂了几个江南商贾。这支拼凑出来的商队携带货量几乎与夏本煜一人所带的货量相等,故而夏本煜在面对这些小商贩的时候颇有些自豪感,而那些商贩看夏本煜也有一种看傻子的意味。
因为辽东地界实在不太平,似乎每一堆草丛后面都藏了一个鞑子或是真鞑,或是假鞑,反正没有一个良善之辈。这种环境之下,货少而精就很重要了,说不定能逃跑呢!像夏本煜这样货以车计,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退一万步讲,就算路上平安过来了,带上这么多货,岂不是叫人压价么?那些边外的夷狄不压都不行,因为买不起呀!
反正两队人马各怀心思,表面上却是十分融洽。辽海行的伙计们护送到了地方,径直返梁房口。梁房口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全靠人力撑着。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表面上的无微不至,都是背后反复培训、持续灌输的结果。
夏本煜再三道谢之后,给了这些伙计不菲的打赏。其它商旅见了,难免要问,不知觉中就将辽海行的仗义传了出去。同时也给这些商人留下了一个悬念,梁房口到底是何等模样,若真是价格公道,商路通畅,在那边出货倒也不错。说不定还能增加货量,提高收益。
夏本煜因为货量最多,车马人手自然也是最多,便被这些商贾推举为领。大家凑了银钱,拿了些辽东地界上值钱的货物,雇了当地军民余丁当向导、护卫,并不多耽搁,直往辽阳去了。
辽阳是辽东第一大城,商业相对而言较为达,而且辽阳还聚集了一批辽东都司的世袭军官。在辽东颇有能量。他们也是主要的收购人,进行边贸。虽然夏本煜有心要直接打通边内边外的商路,但是听了同行商旅的介绍,也不得不正视现实。即便以辽海行的力量。都已经不得不考虑放弃直通关外收售货物了,可见这些地头蛇绝非善类。在李成梁一门九总兵、彻底掌控辽东之前,要跟这些世袭将门对抗,实在不明智。
辽东的驿路保留了明初的规制,驿政也比关内更加有效。不过这是制度上的胜利。在硬件上,辽东的道路实在糟糕得厉害。因为人口终究还是太少,道路两旁的山林总是会侵蚀路基路面。虽然有驿丁维护,但是不能否认,在这场拉锯战中,植物的耐心远胜人类。积年累月之下,道路也就越来越窄了。
到了某些地段,一株倒伏的枯木就可以将路截断。
夏本煜看看天色,又看了看路上横亘的巨木,神情复杂。
“这显然是有人拦路。”向导缩着脖子:“若是觉得能打得过。这里就要安营扎寨跟他们打。若是觉得打不过,就得乖乖交了银钱,大约也能保住货物。”
商人们闻言一阵躁动。他们围成一圈,嘀咕半天,始终拿不出个统一意见。货多的想背水一战,货少的想快点逃到塔山铺;沉稳的想花钱买平安,激进的想一战定乾坤。夏本煜名义上是领,招募向导护卫,决定行止,别人还肯听他的。涉及到身家性命,便没人当他是葱是蒜了。
夏本煜渐渐失去了耐心,恨不得赌气说“散伙”的话,可惜他的货物最多。散伙之后人家货少的可以逃跑,他就不行了。而要出钱买平安,银钱的分摊又是问题。就在僵持之中,他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哨声。
这声音是江南听不到的,像是呼哨,却又更尖锐一些。不过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能从中听出一个朴素的意思:摊上事了!
“是鸣镝!”向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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