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以徐家的布行为例,一百两存里面一年,三五两的红息是有保证的。若是胆子大点,直接入股海贸走私,只要船能回来,收益就是十倍以上。总而言之,这一百两银子已经可以算是个很有价值的数目了。
徐元佐却没有回答可靠与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谈不到底的,有些人胆子小到了买只毛笔都怕被人骗的程度,你跟他说可靠?说到明年这个时候都说不完。
所以徐元佐只说消费。
“租个这样的园子,一日十两;租正堂,十五两;花厅八两;戏楼三十两。”徐元佐随口报价,也不管高低:“这一百两够用什么?诸位老爷恐怕还得再添呢。”他又道:“这无非就是立道门槛,以免大家要用时撞在一起。我家只放二十个名额。”
凡事有了名额就有了竞争。在场的有三十人,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若是只有二十人能够得到这个机会,那么剩下十人就是落选者,少数派。当别人满载而归,他们空手离去,再看看人家日后往来徐家,大吹牛皮,自己欲入而无门,岂不悲惨?
徐元佐略一撩拨,几个年内就有大事的人家纷纷下了定金,或是签了字条,只等徐元佐空了就可以上门取银子。徐元佐也拿出连夜写好的契约,上面却没有一个“租”字,反倒是高高在上说了徐家愿意在方便时借给某某使用。
这是势家豪门的颜面,其他人自然是有种被轻视之感,但无欲则刚,有欲则软。现在是卖方市场,谁能不服软?
徐元佐叫了罗振权帮忙,看他们签下契约。
罗振权不是没脑子的人,见几个大户略有迟疑,当即高声道:“徐柜,这契约是否要叫二爷来?”
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毛笔,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假意瞪了罗振权一眼:“屁大点事都要惊动二爷么?这银子是交在柜上的,又不是交给二爷的。诸位老爷,日后只有在夏圩新园才能缴费,而且咱们还要开具发票作为凭证,千万要认准此地、本人、发票,三者合一方能给银子。否则无论谁上门收钱都别给,怕的就是有人冒名诈骗。”
他这话看似宽慰,实则是扯了徐家二爷徐琨做幌子,又断了徐琨自己收钱的路数。
“这内容大家可以看契约上第三条的两款文字。”徐元佐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有文字崇拜,只要是白纸黑字,就好像充满了神圣的力量。如此重要的条款自然是要落在纸面上,即便日后有人脑袋发晕,将银子交给了徐盛,自己这边也有足够的法律依据拒绝承认。
众乡绅读了又读,终于翻到了最后,看到了一个样子略显怪异的朱砂方章。
这方章边长三寸,匠气十足,朱色阴文上刻着:“徐氏地产园林管理行”。
这是徐元佐临时找人刻的木章,连名字都是自己起的。
说起来这是挺犯忌讳的事,照罗振权看来,怎么也该跟徐诚徐管事说一声。然而徐元佐自有他的道理,若是这事老爷首肯,自然是徐管事的主意,若是老爷不乐见,觉得丢了脸面,那就是自己这个临时工的擅作主张。
“做下属的,如果不能替上司背黑锅,人家凭什么信你?”徐元佐对罗振权道。
罗振权觉得徐元佐说出这等话来实在有些疯魔,竟然心生畏惧。
徐元佐又缓缓道:“若是上司要叫属下背黑锅,这种人不跟也罢。”
罗振权在脑中捋了一遍,方才把这两句话捋顺,暗道:这其实就和当初海上打劫一样。做打手的自然要卖命冲在第一线,好证明自己的武勇,获得重用。那些领队也得拼命冲在最前面,否则下面的人就不能心服。
“若是老爷怒了,要将你赶出去呢?”罗振权道。
“那也没法子。”徐元佐道:“但那样我也交好了徐管事,日后徐大少爷掌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罗振权微微摇头:“徐堑惫俚娜耍抑胁刀荚诹礁龅艿苁掷铮幢啬苁盏没乩础!�
徐元佐暗笑:徐琨和徐瑛两个倒霉蛋,等海瑞来了自然会收拾他们。徐Х堑苷萍遥叶有煸阂丫窳斯伲凑赵肪绫窘诹旰螅簿褪峭蚶曛薪浚票爻晌谌募易搴诵摹�
而且徐家气运并不仅限于此——徐元春的长孙徐本高,也会荫职锦衣卫千户,最终做到太子太傅,左都督。那位徐本高还将是王衡的女婿。王衡在历史上以杂剧家闻名,更显赫的身份则是万历首辅王锡爵之子,自己也中了榜眼。
如果说要在这个时代投资政治家族,还有哪个家族比徐氏之中的徐Ц型蹲始壑档模�
尤其如今徐氏看似式微,徐菜葡兄茫庵站坎还抢飞弦簧炼乃布洌萌眯煸舫兹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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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学问文章
冬园里见不得光的运作仍在悄悄进行,徐琨也从徐盛口中知道了徐元佐鱼死网破的决心。
“这小贼竟如此猖狂!”徐琨愤愤道。
徐盛才是真正被威胁的人,当下劝道:“二爷,人说穿新鞋不踩狗屎,这事闹到老爷耳中虽然也没甚么。但是外人不知情的,还道二爷有多么看重银子呢。”
徐盛对徐琨的影响力颇大,因为这么多年来徐琨已经坚信徐盛的所有考量都是从他的立场出发。
这就是“忠心”!
徐盛十分清楚这点,绝不会偏离主旨,永远都把自己的目的藏起来。
不过这回徐盛低估了徐琨对徐元佐的愤恨。
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衙内,徐琨就算在梦里都不会出现被人轻视的情节。
因为没人能够轻视他,除非他爹徐阶。
这则铁律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伙计打破了,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哼,竟然敢威胁我!”徐琨攥紧了拳头:“我还不信这个邪!就算让父亲知道我卖请柬又如何!就算这银钱进了我的腰包又如何!父亲难道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责罚我么!”
徐盛暗暗叫苦。他也不相信徐阶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责罚儿子,但是现在的关键是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徐元佐这种“他骂我,我打你”的无赖行径,实在让人不耻!
“我的爷啊。”徐盛劝道:“老爷固然不会为这事发怒,但是有那位大爷在,少不得一番明嘲暗讽,何苦去惹这个气受?”
徐琨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抚摸着桌子,道:“大兄那边的确有些讨厌。你说他还不到四十,就真在家闲住,不出去当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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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谁都知道徐家两门产业之中,布行的收益最大,而且行情每天都蹭蹭往上窜。而米行却日益萎缩,家里许多地都改成了桑园,因此带来的收益是种稻米的两三倍。即便如此,要想赶上布行的收益看起来也很遥远。
这也是因为徐家的丝绸、生丝生意都归在布行。而桑叶作为生丝的生产资料,当然不可能超过商品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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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目今这状况来看,大爷倒是想休息些日子。”徐盛道:“不过他既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大约也是有些别的考量。”难得徐琨转移了注意力,徐盛自然不会再把话题兜到徐元佐身上。
徐琨顿时轻松了许多,道:“这么看来,他还是有心要走的。只要他肯出去当官就好。”他指望着徐С鍪说共⒎切枰;ど。依镉行旖渍庾鸫蠓鹱颍丫愎徽鹕逡磺信9砩呱窳恕V灰飙'在外当官,自然没有人能动摇他布行生意。
“那是那是。”徐盛顿了顿,又道:“二爷,您看是不是去老爷那边露个脸?”
“去,自然要去,否则风头都让老大抢了。”徐琨站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像是准备打仗一般往正堂去了。
谁知徐阶已经和友人到了秋园小花厅,徐琨只好又匆匆赶去。
如今正值秋日,秋花绽放,艳丽之中藏了几分萧瑟。
徐阶等人就花下酒,正是半酣未醉。看到次子姗姗来迟,心头不悦,又因为酒劲发作,嘲笑道:“偏你来得最迟,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经世济民的大学问。”在座的都是年高德重的宿老,看徐琨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顾忌他的自尊,开怀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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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琨看到大兄跟着嘲笑自己,心中邪火大作,顶嘴道:“孩儿自然要料理家中俗务,哪有机会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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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关照你要多读书,做好学问,整日里以家务推脱,倒有脸说!”徐阶脸上一板,恢复了平素的威严,顿时压得徐琨几乎窒息,再不敢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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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前坐了坐,面容上酝酿微笑,柔声道:“父亲,儿子近日闲住,在这学问上倒是窥得一径。”
徐阶放过了徐琨,转向长子,道:“此间皆是鸿学大儒,大可说来听听,以求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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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徐琨自是不以为然,心中还怀疑大兄是否借机嘲讽。然而徐阶等老人却是沉默不语,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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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诸儒望向徐阶,竟是不肯开口。
徐阶在沉思之后,转向儿子,良久方才道:“你的学问的确是进益了。”
徐琨一愣,暗道:大兄莫非真的没有嘲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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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近日来与谁为友?”徐阶继而又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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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闻言微微摇头:“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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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是理学世家,子弟不习心学,如何能给你这般启发?”徐阶问道:“若真是陆家子,且叫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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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学问并未到达这般境界,能有此得,足见那人功夫还在你之上。”徐阶倚着软垫,又道:“虽未直指本心良知,下的功夫却也不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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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儒在神异事件上的兴趣恐怕是历代之最。非但将唐宋传奇演绎成了大大小小的话本小说,更是将易学的卜测之术发扬光大。上至首辅阁老,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明都不缺神秘学的元素。甚至有许多地方官员,依据风水之学迁址孔庙、学校,从而成为美谈。
“甚么奇事?”果然有人问道。
徐阶也道:“本就是闲散谈笑,只要不是淫邪之事,谈何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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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家?”徐阶面色一凝,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徐陟。
徐阶之所以想到徐陟,也并非没有缘故。首先家族之中谈得上做学问的,只有他与四弟徐陟。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长兄徐隆和三弟徐陈连进士都没有中,谈何学问?不过就是乡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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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徐阶这一代的亲兄弟关系却不怎么样。徐隆、徐陈早已经分家独过,无非就是仗着徐阶的名头占些虚名,并非名利场中人。
徐陟与徐阶看似同朝为官,但是彼此之间间隙太深,乃至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
在隆庆元年徐阶与高拱的政争之中,正是徐陟揭发了徐阶大量阴私,使得徐阶后院失火,险些饮恨朝堂。
徐陟作为自家兄弟的身份,在“政敌”的标签之下根本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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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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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这才面色稍霁,转而好奇道:“元佐?是哪房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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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江徐氏以徐德成为高祖。徐德成有子徐贤,徐贤有四子:仁、义、礼、智。
其中徐仁、徐智死而无后,这两房便算是绝了。
剩下的两房,徐礼入赘郡城黄氏,徐义返家奉迁泗泾。所以徐家从第三代起就分居两处,一为徐义的泗泾徐氏,一为徐礼的府城徐氏。
徐礼就是徐阶的祖父,生四子,长子徐黼,次子徐黻,三子徐冕,四子徐旒。徐黼又生四子,便是徐隆、徐阶、徐陈、徐陟。
华夏最重视的就是“慎终追远”,稍有家底的人家都有家祠。在大明治下,要想参加科举就要上叙父、祖、曾祖三代,徐贤是徐阶的曾祖父,自然也在其中,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算下来,徐阶与徐元佐的祖父徐安是从堂兄弟,按照六世而亲属竭,到这一代还算是亲属呢。
徐阶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泗泾徐氏一脉,年仅十五,的确可观。”
徐琨听到徐元佐的名号,心中火气又被挑了起来,冷声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人,仗着姓徐就乱攀亲戚。”
徐家并非簪缨世家,并没有家谱。
实际上在徐贤死得早,比其父德成公早死十三年。四子迁徙在外,正是因为家贫,而徐礼不得不入赘黄家,更可见一斑。徐黼虽然为官,却不是进士,最终不过是个八品县丞,亲兄弟之间都未有什么往来,哪里顾得上泗泾那一脉堂兄弟?
至于徐义那一房更是连个八品小官都没有出过,世代务农,直到徐安这第三代身上才算积攒下了些许家业。这其中更有不少子弟流散田埂,断了联系。要想察明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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