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振权还是第一次听到“听风瓶”这一名词,心中好奇心起,便站着没动。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从后屋出来,手里捧着个直筒形状的瓶子。
罗振权只是扫了一眼过去,就被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当年也是做过杀头买卖的人,见过的好货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说别的,光是门外射进来的残光,都能刺透这听风瓶的瓷胎,可见工艺之高。
“这是前宋富贵人家放在书架上的陈设。有风吹过时,它便会微微摇动,故而叫听风瓶。”老匠人取了一块六边形的底座,让儿子将听风瓶放上去,果然是摇摇欲坠。
“这也太容易坏了吧。”罗振权赞叹道。
老匠人道:“所以从前宋流传下来的听风瓶凤毛麟角。这个是永乐年间仿制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两银子买来。”
罗振权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将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两银子,坐船赶车吃饭还花了五七钱,连这瓶子的碎片都赔不起。
“这瓶子若是要卖出去,能值多少?”罗振权问道。
“没有五十两老朽是不肯卖的。”老匠人也看出罗振权不是有钱人,叫儿子收起听风瓶:“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一晃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我没看清这瓶子上的补纹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问你,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当即醒悟过来,道:“老丈,是这:我家有个嘉靖时候的青花,也算是极品……”
“是官窑?”老匠人打断问道。
罗振权不知道这传出去是否会惹祸,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老匠人却是见多识广道:“现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窑瓷不少,没啥好避讳的。你碎瓷带来了么?”
“没有。”罗振权道:“要请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们这行虽然是走街串巷谋生,但老朽年纪大了,不愿意出远门。”
“银子好说。”罗振权道:“实在是不方便带过来,又怕修补好了,回去舟车颠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摇了摇头:“那就没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边虽然没有出名的匠人,说不定也是有能补的。”
“老丈还是随我走一趟吧……”罗振权好声好气道。
那阿大收好了听风瓶,回到铺子里,道:“我爹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别在这儿耗着了。”
罗振权想了想,道:“看来我就算是加银子,多半也请不动老师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秦大坚’值多少银子,免得说老朽狮子大开口。”
罗振权摇头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银子,只能用诚意打动您老人家跑这一趟。”
秦大坚转身点火烧炉,准备开始工作,对罗振权的“诚意”完全没有半分兴趣。
罗振权迈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钳,从坩埚里夹起一条微微发红的铜条。
“你想干嘛!”阿大连忙挡在父亲身前,满脸紧张。
罗振权笑了笑:“给老爷子看看我的诚意。”说罢,他就将微红的铜条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听得皮肉嗞嗞作响,一股烤焦了的的肉香气顿时在小小的焗铺里弥漫开来。
……
隆庆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罗振权就带着满脸不情愿的秦大坚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还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颇有些意外,不过看看三人都是红眼黑颜,看来这一路上真的赶得很急。
罗振权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挺了挺腰杆:“这位便是姑苏名匠秦老爷子。这是他儿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绍,却听秦大坚语气不善道:“碎瓷在哪儿?”看那样子分明就是想早点完事早点走人。这如何能够保证做工的时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满,却面堆微笑,道:“老爷子不休息休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声:“那还将我爹大老远逼来。”
徐元佐望向罗振权,罗振权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徐元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带着怨气干活。这样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绝不会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个哈哈,尽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爷子如此急切,咱们先看活也好。哎,这花瓶是当初嘉靖爷赐给我家老爷的,我家老爷一直视作心尖肉,一时不慎……还要老爷子多多费心。”
秦大坚原本冷着的脸,突然柔和了许多:“你家老爷是……”
徐元佐面露讶色:“莫非罗兄弟没说么?”
罗振权摸了摸鼻子,面露尴尬。
他的确没过东家的背景。
作为一个海商的侍卫打手,他的绝大部分人生阅历,都让他避免提到东家的身份。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会有一面阁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爷就是致仕首辅徐华亭徐阁老呀!”徐元佐大声宣布道。
秦大坚双眼圆瞪,道:“竟然是徐阁老家!哎呀,怎不早说?老朽这辈子能为徐阁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罗振权悄悄将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觉得比刚烫上去的时候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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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善政
徐元佐也没想到徐阶在江浙南直的声望这么高。∑頂點小說,原本关系只是冷淡的人,竟然在听到“徐阁老”三个字后,立刻就变成了“崇拜”。这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等秦大坚带着儿子面对整桌的碎瓷发呆……进行艺术构思时,徐元佐将罗振权拉到了外面院子里,递过一块酥饼一杯水,问道:“你逼迫他们来的?”
罗振权咬了一口酥饼,就着水吞了下去,道:“不算吧。”
徐元佐看到了罗振权手臂上的白布:“这伤怎么弄的?”
若是真要动粗,徐元佐相信秦家父子绝不是罗振权的对手,更不可能罗振权受伤而他们完好无损。
“唔……小小诚意。”罗振权转过身,想用吃饼掩饰自己的尴尬。
徐元佐却硬凑到罗振权面前:“这我是真真看不懂,请罗兄解惑则个。”
“也就是街头混混的小伎俩。”罗振权见避无可避,只得将铜条炮烙自残的事一一道来。虽然他说得云淡风轻,混不介意,但是徐元佐听着都肉疼,嘴角忍不住抽搐。
“早知道报徐阁老的名号那么有用,我当然就报了……”罗振权眉头拧起一个疙瘩:“不过哥哥我以前出去办事,若是走漏了东主名姓,恐怕也就别想活着回家了。”
徐元佐暗叹一声:这就是生活给人留下的烙印啊!自己一向是守法良民,当然不会想到威逼胁迫的法子。反观这位上岸的海贼,恐怕拔刀见血才是首先想到的手段。
“若说你仗着力气大威逼他们,我还能理解。”徐元佐微微偏头:“但是你用……自残这种手段,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罗振权被问住了,张口结舌道:“这不是常用的手段么……”
徐元佐摇头:“完全没见过。我只问你,若是人家不吃这套呢?”
“那……”罗振权退了一步:“我就多放点血呗。”
“然后呢?”徐元佐追问道。
罗振权避无可避,恼羞成怒道:“然后他们自然就认怂了呗!还能怎样?”
徐元佐见他颇为激动,知道自己逼急了,伸手拍了拍罗振权的上臂,道:“以后办事别先想着动手,尤其别自残。”他顿了顿又道:“你看这秦老头缺钱么?”
罗振权翻了翻嘴唇:“他能花十两银子买碎瓷,你说他缺钱么?”
“的确。所以他缺一个认可。”徐元佐道:“也因此他听到为徐阁老做活,立刻就动心了。为什么?为的是他的手艺能让徐阁老看到!那可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啊!天下有几个工匠能有这样的际遇?”
这就相当于后世国家主席说:我想买个木雕放办公桌上当摆设……
猜猜看会有多少工艺美术大师愿意倒贴钱送一个?
“你说的貌似有理。”罗振权脑中飞转,又抬杠道:“但也可能是因为感念徐阁老的善政呢!”
徐元佐憨笑。
执政者留下善政,让万民感念……这种事并非没有,但九成九是因为宣传的缘故。
“你知道徐阁老做了什么善政么?”徐元佐突然问道。
罗振权一愣,搜刮着少许的政治传闻,试探道:“是斗倒了奸相严嵩?”
“那严嵩做了什么坏事?”徐元佐又问道。
“严嵩写清词蛊惑嘉靖爷修道,还大兴土木,贪赃枉法,**掳掠……”
“哈哈哈。”徐元佐大笑一声:“内阁首辅还需要**掳掠?他只要说一声,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自荐枕席。”
罗振权语塞。
“徐阁老的确有政绩,但那个层面太高,我等布衣百姓哪里能够明白?”徐元佐脑中过了一遍徐阶的主要功绩,自信没有抹黑。他又道:“反倒你说的奸相严嵩,对秦老头却是有大恩。”
“怎可能?”罗振权不信。
“洪武爷定下的规矩:匠户要出丁去京师轮班,一到五年不等。”徐元佐道:“像焗匠就是三年一班,背井离家去外地干三年活,还挣不了银子,那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直到成化二十一年,朝廷允许匠户以银代役,像秦老头这样的匠户,就可以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北京或者南京了,只需交几钱银子就可交差。”
罗振权微微点头:“这倒是善政,不过这成化二十一年的事,关严嵩屁事?”
“这善政是成化二十一年试行,却未能遍行全国。”徐元佐道:“真正遍行全国,普惠数十万匠户,却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全国匠户只需要每人每年缴纳四钱五分班匠银就可以不用承担力差了。”
“嘉靖四十一年……”罗振权嘴里念叨着,想回忆起这个年份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正是严嵩被削官为民,遣回老家那一年。”徐元佐道:“以银代役试行了一百零四年,最终在严嵩执政时得以完成,你说秦老头作为匠户不该感恩严嵩么?”
罗振权被这详实的史料打得头昏脑涨,只得道:“也罢,就算你有理,但你未必就真的知道秦老头怎么想的。”
徐元佐朝屋里望了一眼,面露憨笑:“的确如此。不过我只想跟你说,因人设言,或许比一味自残、力压要好许多。”
罗振权知道自己是个莽撞性子,崇尚力敌,不爱动那么多脑筋。他一边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为何会最终决定跟徐元佐一路呢?
“你对我也是因人设言?”罗振权瞪眼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满脸无辜:“对你不需要啊。因为咱俩本就是一路人。”
“哦?”罗振权有些意外。
“你看,我会为了完成差事自己贴钱。你为了完成差事宁可自残。可见我们都是为了不负他人,奋不顾身的豪侠义士啊!”徐元佐慷慨道。
罗振权何尝听过如此之高的赞誉,登时有股豪气从脚底直冲天顶,不自觉地挺胸昂首,道:“虽然觉得你如此自夸有些不要脸皮,终究是说得不错。”
徐元佐面露憨笑。
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被影响和暗示的。许多时候团队领袖无论如何努力奋斗,正能量满满,身边也总有人偷懒耍滑,厮混度日。这种情况只能说明识人不明,除了另择伙伴没有别的办法。
即便是在人力资源看似充沛得滥大街的年代,这种失误也会给项目进度带来麻烦。何况徐元佐现在手中资源匮乏,实在经不起折腾。
——没有看错人!
徐元佐心中暗喜。
看到徐元佐的憨笑,罗振权突然心中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呀!若不是他跟我说了他的那些“傻事”,我未必会做这种“傻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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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机会
在罗振权去找秦大坚的这三天里,徐元佐已经将花瓶打碎的事禀报了徐诚。
徐诚是十分知道那花瓶来历的,并不像徐元佐那般紧张。
“老爷为嘉靖爷写清词,因为颇合皇爷心思,故而赐下五对老子演化葫芦瓶,有老子降生、讲经、出关、化胡、归隐五套图样。这瓶子送的送,碎的碎,如今还存有一对,不算什么大事。”徐诚道。
徐元佐暗暗松了口气:“这是皇爷赐下的,若是打了,岂不是让人说咱们不尽心?”
“那种小人攀诬之言,管他作甚。”徐诚根本不往心里去,道:“只有出自御手的墨宝、器皿,那才需要供起来。这瓷器说穿了不过是景德镇的匠人所做,难道也要供起来?那皇爷若是赐了饭,还不得供馊了?”
徐元佐这才放心,知道自己初到皇帝治下的大明有些过于敏感。由此看来皇权威能固然深入民心,但也不至于崇拜得丧失理智。
徐诚安慰了徐元佐,又问了园子修缮的事。其实那点小活计根本不算是修缮,顶多就是修补,徐元佐早就找人做好了。徐元佐听徐元佐一一回报,一点小地方都没漏掉,心中满意,连跑一趟去检查的心思都没有。
“初十日阁老要在夏圩宴请昔年的故交好友,你要准备妥当。”徐诚道。
徐元佐终于可以问道:“大掌柜,这接待阁老的差事,是我准备么?我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怕有所疏漏。”
徐诚笑道:“这差事早就叫人抢破头了,哪里轮得上你?你只要保证院子里没有差池,其他人等皆有主宅这边安排。”
徐元佐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他怕麻烦,而是手头的经费实在有些不足。交给罗振权五连银子去找工匠,自己这边也要找工人干活,算上当日剩下的铜钱,如今手头一共只有三两七钱银子,外加两千五百六十三枚铜钱。
既然一切都由主宅安排,那倒真的省了很多事。
徐元佐从城里老宅出来,在回夏圩的路上不由考虑徐阶宴客的事。
徐阶出生在浙江宣平县,那时候他父亲在宣平任县丞。直到十岁那年,徐阶才回到松江读书。论说起来,他在松江生活的年数并不长,因为他二十一岁就进京赴考,中了榜眼。除了父母去世在家丁忧的几年,徐阶仕宦之后几乎就没有在松江呆过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有海量的故旧。
当年与徐阶一同在县学读书的生员们,那是同学;同乡的进士们,那是前辈晚辈;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松江缙绅,也可以算作“故旧”,因为同在乡梓,神交已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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