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指着西北方水天一色,好像真能看见一般:“海那边就是辽东都司的金州卫和金州中左所……”
“旅顺。”徐元佐轻声道。
“对对,旅顺口就在金州卫的尖尖上,更尖尖上有座老铁山,所以那条水道就叫老铁山水道了。”老范解释道。
徐元佐微微点头:“你倒是清楚得很。”
老范笑道:“小的早年间也走过这边,家里世世代代都要背北海水路的针谱。”
“你家祖上跟朱清有渊源?”
老范笑道:“朱清张瑄名气虽大,但是我们却不走他们的海路,难走,又慢。国朝洪武、永乐年间,海运走的都是殷明略开辟的新路。从崇明放洋进黑水洋,然后或是停成山卫,或是停威海卫,过沙门岛,走莱州大洋,放北直行,就到天津卫的大直沽了。”
徐元佐笑道:“原来如此。你东家还特意去找朱清遗书,不如直接问你就知道了。”
老范呵呵笑道:“东家哪懂这个?再说,那时候他不是也没找到我嘛。”
徐元佐知道沈玉君必在左近,转头一找,果然看到她正扶栏远眺,假意看海,实则气得七窍生烟,肯定是听到两人的这番对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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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海事教育
老范这样有手艺护身的人,并不介意东家对他的感观如何。反正能走这条航路的人不多,你不找我未必能找到别人。我不吃你的饭,却肯定有别家的饭吃。手里掌握着市场,你无论是有钱也好有权也罢,终究得给三分颜面。
站在沈玉君的立场上来说,这固然令人不快,可她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此刻她看到徐元佐跟老范说得热络,没有尊卑上下,越发想起了徐元佐说的办学校,成批地培养能读针谱的水手来。
徐元佐是个喜欢将想法付诸实践的人。他与老范聊了一会儿,切入正题,道:“老范,这手艺你家代代相传,照理说应该能存了不少银钱吧?”
老范道:“钱是能存下,不过这手艺都是传长不传幼的。等长房的赚够银子,洗脚上岸,才会往下传给其兄弟。我就是从大伯手里学来的。我那堂哥是个聪明种子,如今一门心思进学,不走海了,这才传给我。”
徐元佐哦了一声,又问道:“那你们家这历代传下来,总共积攒了多大的家业?”
老范嘴角一咧:“这怎么算得过来?”
“怎么算不过来?都是一族的人家。”徐元佐道。
老范耐心道:“相公,你有所不知了。有时候上岸了,未必能存下家业。比如我那堂兄,已经四十的人了,若是一辈子不进学,家业不得败了?还有出了五服的族亲,谁还认谁呢?所以这也不好算。”
徐元佐长长哦了一声,道:“那不对啊……”
“怎么不对?”老范手掌一船人的生死,职业病就是“言出法随”,他说啥都不容下面船工水手质疑。否则日后遇到险情谁说了算?
“这买卖不对。”徐元佐带着一脸疑惑:“你家祖辈把这吃饭的手艺看得这么紧,无非就是想让子子孙孙都过上好日子,但是就你本人来看,好像也一般得很呐。”徐元佐上下打量着老范的衣着和身形,忍不住地摇头:“老范,你老实说。你存了有三千两银子没有?”
“吓!三千两!”老范急得蹦起一尺来高:“我要是有三千两,自己就买艘大船办货出海了!还给人做工?”
“三千两都没有!”徐元佐更加夸张地叫了起来:“三、千、两、都、没、有?”
“老子见都没见过三千两!”老范被徐元佐逼得连粗话都带了出来,叫道:“老子是正经人,世世代代没有进过公门的!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龌龊事!怎么会有那么许多银子!”
你这是说我们都做了伤天害理的龌龊事么!
沈玉君在那边听了脸上火烧。怒气上扬。
徐元佐却毫无感触,叫道:“我真是服了,服了。好罢,闲话不多说了,我只祝你老范早日攒够三千两。”
老范面孔都扭曲起来了。道:“你这是相公说的话,不知人事艰苦。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我们走海的风里来浪里去,把命都要搭上,一辈子下来能有个二三百两银子,买百来亩地,雇个长工,一家人打理打理,就已经算是过上大好的日子了!”
“你是火长,有着针谱,还只是如此?”徐元佐只是不信。
“自然如此!若是那帮子人。干三辈子都翻不得身呐!”老范指着往来的船工水手。
那些船工水手听了,也不反驳,就是两个嘴闲不住的要讽刺老范,叫老范又骂了回去。
徐元佐大大摇头道:“别干了,老范,这买卖划不着。”
“不干吃什么?”
“你找一帮小子学着看针谱认针路,等这些小子能领船出海了,我按人头给你银子。一人就十两。”徐元佐道。
“十两就买我家的手艺?”老范嗤笑道:“相公的银子还真是银子。”
徐元佐不为所动:“十个人一百两,一百人就是一千两。我起码要五百人,那就是五千两。你航一辈子船能赚到五千两么?”
“我一辈子也教不出十个徒弟。”老范冷声道:“相公。您是文曲星下凡,可我们手艺人也不见得就是傻子呀。”
徐元佐扬声笑道:“那是你不会教。你若是照我说的教,三年教出一百个都很寻常。”
老范嘴角一抽:“当年我学这手艺,跟着大伯跑了十年的海……”
徐元佐道:“你若是不信。也可以换个法子:我给你三千两,你给我带徒弟。”
老范眼皮子不住地跳,话都说不清了:“不、不是……这怎么说着说着就成了我要卖手艺了呢?这是我们祖传下来的……”
“你儿子读书的事我也包了。”徐元佐昂着胸膛。
“这、这、这……这可对不住祖宗啊!”老范急道。
“我再送你三亩祭田,你猜你祖宗怎么说?”徐元佐道。
老范噎了一下,小心翼翼伸出三只手指:“三千两?”
“然也。”徐元佐爽快道:“不过有言在先。三亩祭田等我回到华亭就跟你去衙门做成红契,签押银什么的都我出。三千两我每年给你三百两。你给我教满十年。这十年中,你若是反悔,或是藏手不教,带出来的徒弟不能给我干活,那后面的银子你就拿不到了。”
老范想了想,道:“我怎么知道照你说的教,肯定能教出来?又若是徒弟太笨呢?”
“徒弟你去挑,我不管。头三年你照我说的教,若是我的要求都达到了,人却不能用,那算我的,后面的你说怎么教就怎么教。我一文钱都不少你的。”徐元佐道。
老范又迟疑了一阵,道:“相公能白纸黑字写下来否?”
“你跟我来,咱们边写边说,断然不会糊弄你的。”徐元佐道。
老范道:“我信得过相公。您是做大买卖的人,断然不会跟我玩什么手段。”
徐元佐笑了:“你倒是聪明。实话说,我要玩手段也是为了挣大钱,跟你在这儿为了三千两玩手段,本钱都回不来呐!”
老范听出这是徐元佐的玩笑,跟着乐呵。
沈玉君眼看着徐元佐带着老范进了船舱,心中颇为讶异:这就骗到一个了?当初我找人去教。怎么没人肯教呢!哦,是了,我也没有出三千两这么大数目……一年三百两,这是学开船还是学点石成金啊!也不知道是谁骗谁!我得去看看。这没长心眼的表弟别又败家……
她刚走出两步,心中又是一颤:他若是没长心眼,这全天下也就没几个有心眼了。
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沈玉君总觉得徐元佐这个表弟太不叫人省心,从来不把银子当回事似的。徐家虽然家大业大,可为何能顺着他胡闹呢?徐家老爷都跟银子又仇么?
带着重重思索。沈玉君追上了徐元佐,亲眼看到小徐和老范两人坐在桌边,如同朋友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具体细节。一旁替徐元佐执笔的梅成功只是听着,对这种情形已经木然了。
“三千两实在太多了!”沈玉君上前大声吼道。
老范心中一颤:来了个头脑清楚的……我就说天上怎么会掉银子下来。
“我自己办学,跟你无关。”徐元佐淡定地挡了回去。
沈玉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这才发现自己果然无法当徐元佐的家。她强道:“你是我表弟,当然有关!”
徐元佐呵呵一声:“在商言商,若是家事回家再说。”
沈玉君被气得直想扯头发:“你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啊!”
徐元佐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差不多。”
黑吃黑嘛,跟的确大风刮来的差不多。
老范战战兢兢看了看怒气冲冲的沈玉君,又看了看徐元佐。轻声道:“相公要不再跟家里合计合计?”
“我的银子我做主。”徐元佐一把扯过墨迹未干的契书:“你找人看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
老范连忙道:“我识字的,识字的。”说罢竟是看也不看,直接签了花押,按了手印。
梅成功被沈玉君的气势所迫,不敢抬头,飞快地抄写第二份。
徐元佐也在这一式两份的契书上签了名,盖了指印。他一直很好奇,没听说过古人对指纹有专门研究和统计,但是他们怎么知道人和人的指纹都不一样呢。
沈玉君见木已成舟。只能恨恨离去。
徐元佐对老范道:“你看,这事果然惹人非议。咱们现在就把这教学大纲定下来。”
“什么教学大纲……”老范一脸茫然。
“凡事纲举目张,总要有个纲领。”徐元佐道:“来,你先说说。从一个啥都不懂甚至没见过船,没下过水的傻小子,到成为火长,乃至船长,要学点什么。”
老范微微仰起头:“唔,这要学的可就多啦!”
按照老传统。师父教徒弟并不是理论先行。譬如老范,十三岁那年上船,先是跟他大伯身后服侍,端茶倒水送饭。等船上呆熟了,大概三五个月,就可以去伙房里帮忙了。因为年纪小,其他活他也干不了。
等再大一些,就可以跟着水手理缆绳,刷甲板。一直到十七八岁,力气上来了,才能学操帆,学牵缆,学掌舵。若是一般水手,基本也就止步于此。老范因为血缘关系,是内定的针谱继承人,中间还要自己学会识字、画图、跑板算船节航速。
等到了二十五六岁,船上已经混得熟透了,站在大伯身边学着观星,背熟针谱上的口诀,并用这些口诀算出应该采取的措施。他所谓跟着大伯跑海十年学得本领,是从二十岁五六岁开始算,直到三十五六,方才独自管一船的航路,当了火长。又过了两年,他自己拉起了一支班底,方才算有了当船长的本钱。
严格算来,少不到二十年打磨。
如今他已经年过不惑,常年的风浪生涯落下了一身的病,看起来五十岁都不止。作为一个航海“世家”子弟,他也知道一般水手到了四十岁这个年纪,基本就上不得船了。即便作为火长可以多跑几年,终究还是希望能够早点上岸享福,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徐元佐在老范自传式的叙述中,将他所从事航海业的历程一一提炼出来。
海船发展到明代,效率要比宋朝时提高了两到三成。这种效率的提高,自然也会带来船员专业性的提高。越是简陋的航海技术,其水手通用性就越高,反之则通用性就越低。现在已经不可能随便拉个厨子就能去管帆了。
西方航海士往往专精一门,所以早前的民主实践诞生在海盗船上。因为即便是首领,也不能无视下面专业分管的小喽啰拿他喂了鲨鱼可就没人能那份活了。当然,那些划桨的奴工并不在此列。
大明对于人才的要求却比较高,要想成为船长,必须一步步经历所有的岗位。这样出来的船长专业技能过硬,可是培养周期也长。
按照徐元佐的想法,船长是在实践中脱颖而出的。在船长以下,从火长到帆手,都可以进行专业培训。也就是说让学习航海术看针谱的火长,去学习操帆,完全属于浪费时间。即便日后这火长成为了船长,也只需要知道帆手该干什么,出了问题找谁就够了。
这会导致船长的权威削弱,但是能大大加快人才培养速度。
老范对于这种想法嗤之以鼻,觉得这样培养出来的半成品根本没法应对所有的海上情况。徐元佐当然知道像老范这样在每个岗位都干过,并且有深入体验的人要强于那些批量产品,但是商人不是艺术家,追求最高的性价比才是商人的本质。
“分工合作,这就是我的教法,听我的。”徐元佐一锤定音。
老范虽然还是不服,却不敢正面顶撞金主,故意推托道:“那我只教牵星、罗盘,和针谱。”
“你负责教火长。”徐元佐强调道。
年轻人好凶的气势……
老范点了点头。
“其他位置的教习也得你负责找。咱们黑纸白字说清楚的,你得给我带出船长。”徐元佐当然不是冤大头,既然三千两买的是全面型人才,即便拆开了,其他岗位一样不能少。
老范正要争执,正好见罗振权进来。他一看罗振权走路的姿势,就知此人乃是积年老海贼,顿时将一肚子牢骚憋了回去,只是萎萎地说道:“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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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进京
“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徐元佐对这态度十分不满,一回头也看到了罗振权,便问道:“有事?”
罗振权两步上来,拉开凳子在徐元佐面前坐了,却流露出一副讨好的神情:“佐哥儿,听说你要招人带学徒?”
徐元佐点了点头。
“你看我成不?我虽然不懂针路,但是操帆掌舵都没问题。”罗振权兴奋道:“我还会开炮放铳跳帮砍人。”
徐元佐拍了老范的肩膀:“这人给你打下手。”
罗振权一愣:哥原本是给你打下手的,现在变成了给你手下打下手,这岂不是遭贬了!
徐元佐看着罗振权,很认真道:“你觉得是教水手砍人简单,还是教海贼开船简单。”
海船上不可能备两套班子,一套负责开船,一套负责抢劫或者反抢劫。这里面就有个哲学问题,到底这些人是会开船的海盗,还是会打劫的水手。罗振权想了想,最后还是承认道:“教水手砍人略简单一些,不过炮手和铳手得专门练。”
徐元佐点了点头:“所以你还是得配合着老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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