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徐阶的执政纲领,也是官僚集团对皇权的宣战檄文。尽管徐阶百般掩饰,让皇帝以为自己仍旧是掌控诸司、公论之人,事实上大明的政权和皇权已经分道扬镳了。下一位统合政权和皇权的明朝皇帝,要等崇祯皇帝朱由检继位,而他最重要的工作却是谢幕。
“他们说夏文愍公是权相,说严分宜是奸相,说我是权奸,呵呵。”徐阶轻笑一声,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夏文愍公就是徐阶的恩师夏言,当国时因为做事雷厉风行,豪迈强直,被称为权相。严嵩的奸相之名就不必说了,简直可以跟秦桧媲美——虽然真正能够历数他罪责的人并不多。而称徐阶为权奸,则已经有了风声,恐怕徐阶一死,此风便会盛行。
说徐阶“权”,因为他说一不二;说他“奸”,主要是假借众议。
反对者如高拱郭朴,指责徐阶不与其他阁辅商议,就发表了先帝的遗诏,而且还将遗诏写成了罪己诏。这眼里是有公论么?只此一点,足以证明徐阶之“奸”。丝毫不逊严嵩。
“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是看不透的。”徐阶长叹了一口气。
徐元佐突然明白徐阶为何要执着地倒严了。
如果只是为了给他老师报仇,这个动力恐怕还不够。因为徐阶内心中已经站在了官僚集团一边,他的政治抱负是像老师夏言、前贤杨廷和那样。让皇帝成为一尊只负责吃香火的神,而不是一个指手画脚的国家领导者。
严嵩却是皇帝的一条狗。
这种信念上的冲突,根本不是任何利益交换能够弥合的。
徐阶若是等不到倒严的机会,恐怕会一辈子熬下去,但他不会放弃这种信念。
高拱以为自己是与徐阶争权。在徐阶看来却是高拱在为皇帝争权。两位名垂明史的阁辅老先生,在国家的政治心脏撕破脸皮,公然吵架,正是因为这种信念上的冲突。
徐阶选定张居正不放松,也是因为徐阶相信大明朝堂之上,唯独张居正与他有同样的信念。
至今为止,谁要是反对忠君,那绝对是离经叛道,被天下所唾弃。
保皇派的力量如此之大,徐阶只能穿戴伪装。偷偷地埋下种子。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而张居正还年轻。如果张居正能够当二十年首辅,天下将会变成何等模样?皇帝还能随心所欲地下发中旨么?
“赵石洲也已经六十八了。”徐阶叹了口气了。
赵石洲的思想比张居正更为激进。徐阶与赵贞吉的分歧在于手段,而非根本。然而年纪上来说,赵贞吉再过两年也该致仕了,并不是一个好种子。
徐元佐叹了口气:“大父肯定是觉得,只要这股涓涓细流能够汇聚更多的力量,变成长江黄河,天下其他所有事,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徐阶靠回椅背:“敬琏不以为然?”
徐元佐想到了阶级论。想到了经济是上层建筑的基础,不过最终只是道:“得民心者,得天下。”没有一个形成真正的阶级,即便接连几代首辅都能自觉地维护政权。对抗皇权,但这个国家终究不可能发生质变。
徐阶道:“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收买民心?”
徐元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这话说出来真是要人命的。
徐阶继续道:“夫山只是非君非父,你是真正的无君无父。时人将‘无君无父’视作洪水猛兽。老夫真正看到你这个无君无父之徒,反倒觉得有些意思。”徐阶轻笑一声。
徐元佐想了想,坚定道:“大父。我只是想自己过上好日子,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越多人过上好日子,我就越高兴。若是官府不让人过好日子,我就不要官府;要是朝廷不让人过好日子,我就不要朝廷;要是皇帝不让人过好日子,我就不要皇帝。”
徐阶晃了晃身子:“你怎么知道百姓要过哪种好日子?”
“网开一面。”徐元佐道。
成汤在野外散步,看到有人张四面网捕鸟。他拆掉了三面,表示走兽飞禽愿意去哪去哪,愿意自投罗网的就进来。徐元佐以此典故表明心迹:愿意对皇帝顶礼膜拜也好,愿意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也好,随心所欲吧。
徐阶笑了笑:“今日已经说得太多了。”
徐元佐知道自己该走了,还没走到门口,就觉得脚步沉重,停下转身问道:“大父,假若北方绝收,饿殍遍野,乱兵与流民相媾和,破城夺粮,呼啸于山陕湖广河南之间,直逼京师。而各镇总兵心怀叵测,不思勤王……如何是好?”
徐阶皱了皱眉头,道:“敬琏,这是你对国朝体制尚不明了之惑。我朝各府县都有公仓,米粮存留极多。三年灾荒,也不过如淮徐如今这样,略有小乱罢了。若是乱兵参与,则先安兵心,再赈济灾民,就如南京振武营之乱,并非难解之事。至于各镇总兵,呵呵,嘉靖以来,总兵连游击守备都不能委任,一切事权皆在提督文官手中,何足道哉?”
“若是……”
“若是真的大厦将倾,圣天子迁都南京,以长江为天堑,不失南宋故事。只要有英才辅国,数十年积蓄,锐意北伐,我大明还能再开盛世。”徐阶道。
徐元佐朝徐阶拜了拜,悄然退了出去。
还能说什么呢?
这种认知正是徐阶无视一条鞭法的巨大缺陷,硬要将张居正送上首辅之位的基础。他根本不能相信六十年后,大明天下就烽火四起、岌岌可危。等到了甲申之变,皇帝殉国,士林丧节,非但改朝换代,还亡了天下,连华夏衣冠都不复有。
徐元佐走到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一旁棋妙过来说徐元春请他过去吃饭的事,徐元佐也只是木然挪动步子,脑子里却是在想别的事。要说一个朝代的兴亡,总有其规律。对于封建王朝而言,似乎又有些无解。然而现在可能推翻封建制度么?
徐元佐理所当然想到了资本主义,然而他自己却根本不相信资本主义能在短短数十年内从萌芽变成小树。无论经济学家如何定义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社会制度和社会意识形态,首先得有资产阶级。
资产阶级并等于商人或是手工业主。
他们首先得是生产资料的拥有者,其次是愿意将利润投入扩大再生产的资本控制者。然而在大明的现状却是,掌握了生产资料和资本的商人、手工业主,纷纷跑去当地主了。只有进化成官僚地主阶级,他们才觉得人生无憾。
且先不说官僚在政治上的优势,光是地主在经济上的优势都让人心生向往。只需要看看仁寿堂去年包税的主要利润点就知道了,土地仍旧是主要收益来源。
徐元佐无法想象自己带着一帮官僚地主奔向资本主义是何等情形。他反而要纠结,自己是否要向利润和传统妥协,多多买地,从小商人变成了大地主。
——果然穿越之后当个军阀更省心。
徐元佐心中暗道,已经看到了徐元春园子里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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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四移民策
眼前明灭的灯火让徐元佐有种看老式电影的感觉。》,而且这种镜头语言总是让人觉得绝望和压抑,好在徐元佐心理承受能力较强,仍旧能够保持脸上的笑容,去面对自己的盟友,也是义兄,更是将来很重要的政治代言人。
徐元春之前见了两位叔父垂头丧气出来,又见了父亲一脸铁青出来,对书房里的事颇为担忧。他生怕大父发怒。若是叱骂徐元佐倒说明没什么事,可偏偏这么久还不出来,要是将徐元佐逐出徐家怎么办?
志同道合而又能干的弟弟实在是太难得了。
“大父骂你了?”徐元春看出了徐元佐强颜欢笑,低声道:“只要他肯骂,说明对你期许高。”
徐元佐摇了摇头:“大父交代了一些事要我做,略感伤神罢了。”有差事总是好事,徐元春彻底放心下来。徐元佐又道:“你课业温习得如何了?今年秋闱想必能够高中吧。”
徐元春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道:“他们《故训汇纂》没有编出来,倒是省了我许多路上的时间,这回乡试大可一搏。”
徐元佐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
徐元春也笑了。
生员资格考试并不是国家抡才大典,所以各种环节都不很严格。甚至有些人卷子不好看,但是面试下来考官很满意,同样会给个生员身份。徐元佐也是属于此列。然而到了乡试,那就是真正的国家抡才大典了,一旦发现舞弊,从考官到考生,没有一个逃得掉,甚至会连累本县生员日后的中举率。
想那些考官都是朝中清贵。大有可能入阁执政的人物,谁肯为了个小小生员拿自己前途开冒险?更何况乡试开始卷面要誊真,考官也看不到考生的笔迹。若是玩那些暗藏字头的把戏,等中举试卷送到礼部,大家都是出身,文气行笔是否滞涩。一眼可知。若是通篇流畅,突然到了某一句上用了晦涩的字眼,立刻就会被人怀疑。
只要风声传出去,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兴风作浪。想当年唐寅唐伯虎就是卷入这种子虚乌有的舞弊案,被革除功名,落寞回乡,孤苦终老。唔,当时在他身边还有一位同学,姓徐名经。也受到牵连革了功名,回家后发奋经营,成为一方豪强,但是因为舞弊案的刺激,不许子孙参加科举他就是徐霞客的高祖。
总而言之,乡试只有靠真才实学加上考场气运才能出头。真才实学和考场气运,却不单单靠读书。除了会读书,还得会考试。这就要求学生们到处去游学。访问科场前辈,请他们传授经验。探问考官的偏好,政治立场和意识形态。
在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这事十分耗费时间,固然可以游山玩水,却也耽误功课。
因为徐阶主持《故训》的编纂工作,把江南的博学鸿儒一网打尽。统统请到家里来。这些人训诂辞典还没做出个样子,诗集散文已经搞出两三部了。正因为如此,江南学子纷纷前往华亭求教,一时间将华亭县堆积成了高地。
徐元春近水楼台先得月,本身才学人品又是颇为不俗。加上徐阶的有意照拂,很快就被众多鸿儒所青睐,有问必答,言无不尽。
“之前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今是而昨非,学业上简直有一日千里之感。”徐元春欣喜地说着。他旋即想到徐元佐二十岁前不能下场,强作自然地将话题转到别的方向去。
“小弟最近也颇有所得,在主持机械厂。”徐元佐道:“这厂子做出来之后,织机和纺车的成本能够降到三两左右,小康人家都能购置了。”
“似乎的确不贵。”徐元春道:“今年过年,大父给了我一百两银子,现在银子不值钱了么?”
徐元佐哑然失笑:“因为去年家里入账二十四万两,而出账全都被广济会涵盖了。”
“这一出一进,家中竟然有如此大笔款子!”徐元春虽然不好财物,但还是被吓了一跳:“敬琏真是……真是当世陶朱!”
“其实也没什么。”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我都把手伸进税收这一块了,若是这样都还赚不到钱,岂不是太无能了?
徐元春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两句,方才拉着徐元佐开席吃饭。家中喝酒是有定量的,两人也分了二两黄酒,互相又聊了些学校里的事。正好徐元佐需要徐元春帮着想想,是否有人会对他的生员资格产生威胁。
“若说有人惦记你,那是必然的。”徐元春想了想,道:“你名声既大,且又如此极端,难免给人谈资。不过这些事你也不用放在心上,真要革你功名,只有知县上报提学才行。即便提学来华亭巡考,或是吊考我华亭生员,也要听听知县的说法。”
徐元佐总算放了心,心中暗道:明日走之前还是要去拜访一下郑老师,大的礼物不好带,值钱又清雅的东西总是要带点。
国朝为了防止地方官以权谋私,不许地方官在本辖区内置办产业,包括重礼也会被巡按御史所弹劾。有这样的三尺法高悬,胆小的官员其实都能乖乖站在红线之外。
徐元佐问元春要了两幅徐阶的字,既清雅,又实惠,而且郑老师绝对不会不要。前首辅的墨宝,就算郑岳日后高位致仕,也值得传给子孙珍藏。
郑岳这回见到徐元佐,面色红润,气色极好。并非单纯因为心情好,更是因为生活改善了许多。
玉玲珑已经不再是拿百字百文钱稿费的自由撰稿人了。徐氏书坊与她订了合同,以每月五两银子的费用买断了她的笔名,而且稿费加倍。
玉玲珑是郑岳的小妾,她的收入就是郑岳的收入。有了收入,郑岳自然知道该如何改善生活,再不需要精心计算朝廷那点禄米。以及学生的馈赠。
徐元佐与郑岳聊了一会儿,便要告辞,却见李文明进来了。
自从李文明给徐元佐从绍兴找了十来个师爷,两人之间的关系和纽带就更紧密了。他见了徐元佐,颌首示意,径自上前对郑岳道:“东翁。苏州那边来了公函,发在府衙,是漕粮转运之事。”
郑岳也不避讳徐元佐,问这师爷:“怎么说?”
李文明答道:“部院的意思是苏松漕粮都运到淮安,由淮安出海。”
郑岳道:“本来松江粮税就要入淮安仓的,但是漕粮直接从太仓、刘家港出海不是更便捷?”他知道自己学生是支持海运的,而海运的确有利于国家朝廷,他支持起来也是理直气壮。
“海刚峰的意思,大概也是指望这批漕粮有些别的用处。”李文明看着徐元佐。低声答复郑岳。
徐淮兵变民乱,海瑞首当其冲。朝廷给他加了“总理粮储、提督军务”八个字,现在他等于军政一手抓,什么都要管。说起来灾民的事也好办,给他们吃的,安置住处就行了。乱兵也简单,剿抚并用,许诺既往不咎。招安回来继续吃粮。然后杀两个领头的,上下就都满意了。
可是这些举措关键在于两个字钱粮!
没钱没粮能干什么呢?
海瑞思来想去。首先开仓济民,这是必然之事。然而肯定不够,所以就只有动动脑筋了,看往来钱粮之中能否先支借一部分出来应急。正好朝廷要开海运,那么叫苏松漕粮运到淮安出海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到时候能否全额运抵天津卫。那就很难说了。
“海刚峰不怕圣天子降罪么!”郑岳听得心惊胆战:“邸报上可是说了,京中官员俸禄、内宫开销,全都指着漕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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