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大笑:“装呀!怎么不装淑女了?就你这付女海贼的模样。哪有婚可逃?”
沈玉君平了平气,正色道:“别闹了!有正事跟你说。”
“说。”徐元佐笑着在前头带路。
“你上回吹牛说与海巡抚相熟……”
“纠正一下:不是吹牛。继续说。”
“能让他帮着提提漕粮海运的事么?”沈玉君压低了声音。
“这个恐怕很难。”徐元佐放慢了脚步,不再逗小姑娘:“这事触动太大。海刚峰掺合进去也只是徒增喧哗。话说回来,如果废漕改海,沈家能承运多少?”
沈玉君将几个数目在心中过了过。方才咬着嘴唇道:“三万石是肯定可以的。”
“航路呢?”徐元佐问道。
“我们一直在崇明、太仓等地收罗朱清当年的海图、针路,加上这些年的摸索,走天津卫毫无问题。”沈玉君道。
——朱清那是宋元时候的人啊!你们这个都可以算是考古了。
徐元佐又问道:“我给你提过的建议,你执行了多少?”
沈玉君真心怕了这位表弟,每次见面都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脸上一红,强嘴道:“你懂什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这才多久。”
徐元佐呵呵笑道:“我的经济书院都已经给我栽培出近百个账房了。”
沈玉君脸上更是滚烫,不肯承认自己比徐元佐差,强行扯回了话题:“你到底帮是不帮?”
“不值得。”徐元佐摇头道:“要办成这种事,肯定是要动用我那位大父的势力。而动用一位前首辅留下的人脉。只为了区区三万石的漕粮货运之利,你不觉得这是用宝石换砂石么?”
沈玉君想了想也有道理,轻轻咬了咬嘴唇:“六万石呢?”
“你能靠谱一点么?”徐元佐知道沈玉君不肯多报是怕自己从中抽头,心中暗道:还说是亲戚呢,利益面前果然暴露本性了!
——不过这种为了利益六亲不认的商业动物,倒是我的同类啊。
徐元佐只觉得两人之间竟是出奇地投契和谐。
“我家船最多能运十万石。”沈玉君道:“不过恐怕没有那么多漕粮能让我家运。六万石是我们差不多能够分到的份额了。”
漕运和工部自己有船上千条,还有其他沿海家族,沈家在苏州府甚至连号都排不上。
徐元佐想想也有道理,道:“你能再造五十艘大沙船么?”
沈玉君吓了一跳:“五十艘!呵呵,你知道一艘大沙船多少银子么?起码一千五百两!十艘就是一万五千两!五十艘。光造船就要七万五千两!”对于一个总资产在十万两上下的家族,这个数额实在太可怕了。
“何况这些银子要想赚回来,起码得三五年后。我家还要留出银子,备作明年五月的货钱。”沈玉君大大摇头:“在算上家里开销。照你说的,真是别过日子了。你是有所依据,还是信口胡扯敷衍我?”
“一艘大沙船能载四千石,我记得你说过你家有三十艘遮洋船,差不多也是这个运量吧?”徐元佐见沈玉君没有反对,继续道:“所以你家一次运载量就是十二万石。这还是建立在三十艘船都能空出来的基础上。”
沈玉君点了点头。
“五十艘大沙船的运量是二十万石。加上你家目前最大的运量十二万石——估算十万石吧,比较可靠。如此就是三十万石。三十万石的漕粮占了多大比重?我报几组数目给你。”徐元佐清了清喉咙:“浙江核定漕粮六十三万石,南直是一百七十九万四千四百石。”
“其中苏州府六十九万七千石,松江府二十三万二千九百五十石,常州府一十七万五千石,应天府一十二万八千石。这四府核定漕粮是一百二十三万二千九百五十石。沈家如果承运三十万石,只是相当于苏松常应四府额定漕粮的百分之二十四点三,不到四分之一。如果按照浙江加上南直来算,只占了百分之十二,也就是一成二。”
徐元佐越算越冷:“你还觉得再添造五十艘大船多么?”
沈玉君傻傻地看着徐元佐,脑中一片空白。
在如今政治动荡的时代,动用前首辅的官场人脉,左右废漕改海如此之大的国家政策,如果只是承运区区十二万石,收入不过一万五千两——还只是收入,不是利润。
而人脉绝非免费使用的,如果别人帮了你却没有任何实惠,生意如何做得下去?
折腾整年,最后落个给人打工的结局,让其势家坐享其成,大赚特赚,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病?
“你家若是能有三十万石的运量,勉强还能去活动一下,否则根本别跟人家玩这种游戏。”徐元佐道。
沈玉君挪动步子,终于一咬牙:“若是我家能做到三十万石的运量,你能保证拿到如此之多的运额么?”
“嘿嘿,那就得看咱们如何分成了。”徐元佐咧嘴笑道。
沈玉君已经看透了这位表弟商业动物的本性,根本没想过用亲戚关系让他帮忙,拿出早就在家中跟父亲商量好的方案,道:“人、船我们出,运额你去跑,最后入账的银子一家一半。”
徐元佐微微点头:“这个倒也算是挺公平合理的。”
沈玉君正松了口气了,就听徐元佐又道:“等我听听别家开出的条件再答复你。”
“别家?”沈玉君的心又提了起来。
“唔,别担心,同等条件下肯定优先沈家。”徐元佐给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黑夜衬出他闪亮的眸子和一口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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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一合资
按照徐元佐的想法,高拱三万金可以活动一个阁辅出来,以徐阶的能量难道还活动不出来一个海运?更何况这事不是某一家占便宜,而是苏松两府所有人家都能占到便宜,或者说是解脱。◎,
这就要从漕粮说起了。
所谓漕粮,是夏秋税粮走水路漕运的那部分,并非全部税粮。
各地因为情况不同,所以存留比例也不同。比如湖广是天下粮仓,但是那边的粮食主要是存留,用以作为宗藩的禄米。剩下的还要养军,支援三边。走漕运的漕粮只有很少一部分。
南直诸府则因为水路便利,漕粮比例较大。其中更有白粮,乃是专门由苏、松、常、嘉、湖五府负担。要输运内府白熟粳、糯米十七万四千余石,内折色八千余石;各府部糙、粳米四万四千余石,内折色八千八百余石。皆由民间承担运送,谓之白粮船。
走漕运的成本是每石漕粮的三到五倍,即运送一石漕粮,需要耗费三到五石的运输成本。既然是民间输运,就要平摊到每个粮户头上。这是远胜粮税的负担,如果能够走成本更低的海运,农民的压力自然会降低。
即便大明士绅再贪婪,在大量节省成本的情况下,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松松手指,从指缝里漏些实惠,让疲惫的百姓缓口气。
普惠多方的事,何乐而不为?
徐元佐看着满脸纠结的沈玉君,适时地补上一击:“如果不是顾虑我娘的心情,以沈家的资本,我用银子就能彻底砸趴下你们。收编你们的船队,收买你们的水手,让你们彻底依靠几亩薄田过日子。”
沈玉君怒目而视。只是因为内心中相信了徐元佐的威胁,所以才没有吐出“你敢”两字。
徐元佐与她对视,让她充分酝酿恐怖的感觉。
……
在门外柱子后面,探出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脑袋,双眼闪烁着望向宛如木偶的两人。
正是放假回来的徐良佐。
他看了一会儿。趁着没被哥哥姐姐发现,绕过屋子,轻车熟路地从后院进了母亲的屋子。
徐母满脸期盼地看着小儿子。
徐良佐压低了声音:“哥和玉君姐果然在门口说话。”
“说些什么!”徐母朝前倾斜。
“他们说话声音低。”徐良佐满露难色,见母亲颇为失望。连忙道:“我就听到沈家、别家……唔,好像是哥说‘别家”啥啥,玉君姐就很不开心。”
徐母在心中脑补了一下,暗道:是元佐说要看看别家姑娘?他虽然在这方面还没开窍,可也不至于傻到当着玉君的面这么说吧?
“还有什么!”徐母紧张问道。
“是了!”徐良佐叫了一声:“哥哥还提到了娘。还有沈家的船队什么的,然后哥哥就笑吟吟地看着玉君姐。”
“你玉君姐怎么说?”徐母连忙追问。
“玉君姐好像吓了一跳,啥也没说,只是跟哥哥对望。”徐良佐指手画脚解释:“玉君姐背对我,看不到脸,但是看哥哥那个样子,可是相当得意。”
徐母微微蹙眉,心中暗道:这两个孩子是要私定终身?!
……
“你我两家合资开个公司,只会做大做强,这是合则两利的事。你有什么好顾虑的?”徐元佐道:“你读书少……”
“你才读书少!”沈玉君终于爆发出来,一声怒吼,鼻孔翕张,吸着冷气。
……
徐母和良佐在屋里猛地安静下来,清楚地听到了沈玉君的声音。
竟然嫌弃我儿子读书少?我儿子若是中了举人,哪里还轮得到你!
徐母登时怒气上扬。
徐良佐暗暗咂舌:哥哥竟然被人说读书少!这什么世道!
……
徐元佐笑了笑:“我不是嘲笑你。就是想跟你说,蒙元时候海运税粮最多一年高达三百五十万石!那时候用的船都是宋朝的技术,成本要比我大明船高出二到三成。如今我们有好船,有更多的漕粮要运,这个市场上能挣多少银子?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
说到银子。沈玉君渐渐冷静下来,道:“我沈家的家业……”
徐元佐无奈摇头:“你也别整日里瞎想。明日你换上男装,我带你去仁寿堂总部,给你讲讲什么叫做公司。”
沈玉君不服道:“无非就是多弄些契书的事。当我没有去打听吗?我就问一句,你若是不照着契书做,我又能奈你何?”
“你即便不相信大明的王法。”徐元佐顿了顿:“也该相信我的节操啊!”
沈玉君一时无法理解“节操”的具体含义,大约就是品性之类的意思。她冷笑道:“我八岁走海,前面山盟海誓,转头就扎刀子的事见得多了!”
徐元佐长长叹了口气:“说你读书少你不服气。‘山盟海誓’是这么用的吗?”
“你!”
……
“咦,他们好像又和好了。”徐母和良佐趴在窗台上,偷听外面的动静。
只可恨徐元佐与沈玉君已经走出了视界,否则就不用这般抓心挠肺了。
……
徐元佐与沈玉君并不知道背后多了一双耳朵,只是因为把话说开了,步子也就快了。
腊月里的空气清冷,徐元佐拉了拉身上的棉衣,突然想到了皮草,又想到了辽货。再过几年或者十几年,崇明沈家就会依靠宋朝海贼、元朝大官朱清先生定制的航线,贩卖北货,真正踏上发家致富的道路。在原历史剧本中,沈廷扬能够拿出自家的一百条大沙船组建国家海军,也是那时候打下的基础。
从沈家现在的情况看,做出这项决策,将家族力量集中在北洋航线的人,多半就是表姐沈玉君。
徐元佐从侧面偷看沈玉君,笔直的山根撑起了整张面部轮廓,常年的劳心劳力让她显得心事重重。或许自己出现得太早,再过十年,这位女强人多半能完成人生积累,绽放出瑰丽的焰火了。
“你看什么?”沈玉君突然扭过头喝问。
“其实你挺好看的。”徐元佐坦然道。
沈玉君干咳了一声,垂头看着地上的月影,心中闪过一丝羞涩,旋即又被萧索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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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二决策
临近年关,唐行的仁寿堂总部只有两个老仆维持日常清扫。…≦。…≦
账房里的账目已经全都封存,跟银子一起藏在某处地窖里。徐元佐带着沈玉君简单参观了一下小院,让沈玉君大叹松江人抠门小气硕大无朋的仁寿堂,竟然用这么小的院子,就像一头大象蜷缩在螺蛳壳里。
在小会客厅里,徐元佐搬出全套的法律文件,逐一为沈玉君解释说明。包括条款背后的逻辑推理,也毫无保留地讲了出来。谁都能略费小钞就搞到仁寿堂的全套契书,但是要想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就没那么容易了。
沈玉君在听了条款背后的逻辑之后,不得不承认徐元佐果然超越了普罗大众。或者用演义话本里的形容,简直如有神助。一条看起来是多余的文字,却从异乎寻常的角度封死了可能存在的漏洞。
然而听完了徐元佐的介绍,沈玉君却是更恐惧了。
这种恐惧如影随形,让她一路上都没有舒开过眉头。
……
沈本菁坐在书房里,故作镇定地喝着茶。他刚刚听完了女儿的回报。虽然此行的目的没有达成,但是徐元佐指出的路线确实值得考虑。而且听了沈玉君的转述,沈本菁益发觉得徐元佐开合资公司的建议的确不错。
“你最后怎么说的?”沈本菁问女儿道。
沈玉君轻轻摇了摇头:“我只说回来禀报父亲知道。他给了个死话,说是愿意拿出八万两入股。”
“你如何看这个?”沈本菁拍了拍桌上的契书。
沈玉君整整想了一路,脱口而出道:“若是他真要违约,咱们也拿他没有法子。不过换到他那边想想,其实他更该怕我们。”
沈本菁面无表情,手指轻轻摩擦着茶碗边沿。
“如果两家合资开了公司,最大的资本就是船和人。”沈玉君道:“他投入的八万两银子,以及咱们投进去的银子,最后也是要变成船的。他又没有人,所以公司资本其实是在咱们手里。为何咱们怕他违约。而他不怕咱们违约呢?”
因为咱们家没有当官的,而他家背后站着半个朝廷呐。
沈本菁心中暗道。
沈玉君当然也看到了这点。她继续道:“如果他敢有何异动,咱们也能撕破脸皮,到时候大不了鱼死网破!以他那般谨慎小气的性子。断然是不会走这条两败俱伤的路子。”
“沈徐两家并无深仇大恨,无非就是父亲与姑父有些间隙,他总不可能砸八万两银子,就为了害得咱们家破人亡。”沈玉君缓了缓,又道:“而且我看他与姑父也没不像是父子情深的模样。”
沈本菁想到这笔陈年旧账就有些胸闷。他自认没有任何对不起徐贺的地方。当初恩断义绝乃至十数年不往来,说穿了就是年轻气盛,不肯相让。他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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