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耐力肯定不能跟牛比。”徐元佐补充道。
沈绍棠一抚掌:“是了,如此说来。大约总要有六七人才能抵得上两牛所耕耘的亩数。这实在是无牛可用时候的变通之法,故而无法推广。”
徐元佐点了点头。
在如今已经进入精耕细作的时代,农夫可以算是技术人才,并非是个人就能耕地垦殖的。无论土地所有权如何变动,是归于自耕农还是佃农、是官田还是民田,需要的农夫却是恒定的。因为即便地主占有了土地,也不可能进行工业、商业开发,势必是进行农业种植。
大明为何会丢掉安南?为何会放弃海西(黑龙江以东到库页岛地区)?为何不开发台湾岛?正是因为农民不够的缘故。如果农民足够多,多到土地无法承载,西南、东北、东南,都将成为人口泄洪区,汉人自然会在安南、台湾扎根。
所以相对于节省的那点耕牛成本,人力反而更贵重。一旦牛瘟灾害解除,代耕架这种多占劳动力的工具就被束之高阁了。
“我听说荆襄苗家多牛,而汉家一样需要耕牛,却始终不能与之相比,这是什么道理?”徐元佐又问道。
沈绍棠想了想,道:“我想大约不离苗家斗牛之俗。每年决出牛王,用以配种。积年累月下来,家家养牛,牛种又好,所以牛多,好牛也多。至于汉家这边,本来人也不多,不像是江南这边连村聚族,多是小门小户,也养不起太多牛,牛种也不行。”
徐元佐追问道:“如果开牛场,分开培育耕牛、肉牛,有利可图否?”
沈绍棠面露难色,道:“这事倒是没有想过。不过要把牛从荆襄运到江南,肯定是亏本的。”
一船牛的获利肯定小于一船蓝靛,更别说鹿茸、麝香等名贵生药材了。
徐元佐摸了摸下巴,道:“如果在江南养牛,地的成本就太高了。”
江南基本告别的废地的概念。上好的田地自然可以种植粮食;次一等土地要种植棉麻;以前所谓的废地要种植桑树;就连滩涂都用来养鸭了。这些都极大提高了土地价值,如果将地空出来大规模养牛,土地成本高,风险也无从控制。
来一次牛瘟就血本无归了。
“敬琏为何对这牛如此上心?可是家中要买么?”沈绍棠已经准备好亏点本钱,为徐元佐运些好牛回来。
徐元佐道:“我需要让松江的农民干活更加轻松些。”
只有这样,农民才能从土地上解脱出来,涌入手工业、运输业、服务业。
徐元佐的松江布局,最重要的就是金山岛开港。而一旦开港,就需要大量的富余劳动力提供各环节的支持。就如当日他跟康彭祖分析的,从脚夫到船夫,从卸货的苦力到提供柴米的小贩,需要十万多劳动力。
当年福建的走私产业之所以发达,也是因为福建本就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自然有足够的劳动力为走私提供支持。
松江到南汇、金山,都是人少地多,大片的桑园和烟田,即便到了明末都没有大规模的富余劳动力。这等于扼住了徐元佐的喉咙,让他无法实现坐拥金山的目标,也无法对抗洞庭商帮托拉斯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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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湖州的丝
徐元佐在苏州呆了旬日,不知道有多少人期盼他早点离去。
官方和商贾,商贾和商贾,原本清晰可见的关系,被搅合得一团糟。愿意缴税派,愿意有条件缴税派,死活不愿意缴税派,成了争论的三大阵营。然而在缴税之外,他们的表述又会有些矛盾——到底有不少社会铁则是不容亵渎的。
在徐元佐离开吴县的时候,《曲苑杂谭》的访者也闻声来了苏州,开始对这些人物进行访问,虽然“保持客观”超然的立场,但还是会曝出某些人的自相矛盾,引得松江读者捧腹。
徐元佐是在湖州的时候看到《曲苑杂谭》新一期的。他的社论思想已经被吴承恩发扬,越来越多的评论员文章出现在了靠前的版面上。吴承恩这位大明报业掌舵人显然是要转型,让娱乐性给社会、政治、经济让位。
“老吴果然是个有智慧的人呐。”徐元佐阖上了报纸,对棋妙感叹道。
棋妙认识字,自然也是《曲苑杂谭》的读者,更以这个身份为荣。他道:“是比老梅那时候更有样子了。”他等了等,又道:“连页数都多了许多。”
报刊初创的时候,徐元佐很担心没有足够的稿件,所以页数不多,还要抄《西游》来撑版面。吴承恩自己就是一支名笔,又设置了访者、评论员等常设岗位,稿件数量和质量都像是春天的竹笋一样往出冒。
“从苏州人下手,表面看起来像是看人笑话,实际上却巧妙地让商人走到了前台。”徐元佐叹道:“这种手法真是漂亮!”
棋妙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又道:“不过这是否会让人觉得商贾无良呢?”
“商贾无良无行无耻,这还需要咱们说么?谁不是这么想的?”徐元佐哈哈一笑:“实际上只有先走出来,让人知道有这么一帮人,然后才能洗白啊。如果一出来就是各种光环,只会招惹讥笑和敌视。”
棋妙挠了挠头,道:“佐哥儿说得一定有道理。”
徐元佐收起了报纸。道:“你帮我记着:等回到松江,要见见射阳公,当面谢他。”
梅成功没跟在身边,棋妙就是个代理的秘书。虽然从学问上而言。棋妙不如梅成功,但是用心程度上却是棋妙更甚一筹。
只是棋妙年纪还小,徐元佐还想进一步挖掘他的潜力,这才没有给他确定的职位。
还可以省一份工资。
在交通不便利的时代,游走各地是件奢侈而有趣的活动。各地都有许多特色饮食。因为无法保鲜,运输成本也过高,所以只有在当地才能品尝。
徐元佐虽然不是吃货,但大明小吃用料实在,纯绿色无污染,佐料轻,注重食材的天然味道,让这位不承认自己是吃货的外来客变成了旁人眼中的吃货。真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反正足量的运动不用担心身材走样。
“湖州还有什么好吃的?”徐元佐问棋妙。
调查湖州府的美食,是棋妙最近的工作。
在这个时代。徐元佐的考察只限于郡城,如果不是特殊原因不会到府下的县去。这个特殊原因大部分是美食,少部分是有值得一看的特产。虽然徐元佐实质上是在进行商业考察,但是在外人看来的确是出来游山玩水的。
“郡城都没有了,下面哪还有什么美食。”棋妙已经想回家了,出门在外终究十分不方便。徐元佐并不介意的生活细节,在棋妙看来却是很严重的问题。甚至连用的草纸都不能让他满意——在松江时徐家用的都是杭州特产的“宝钞”,就连大内用的都是这种草纸。然而在浙江的湖州竟然买不到这种宝钞,简直令人抓狂!
徐元佐一眼看穿了这家伙的小心思,只是懒得揭穿他。道:“既然如此,咱们去见见王四娘。”
“啊?又要去啊?”棋妙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怎么?”徐元佐笑道:“你不也说她长得漂亮么?”
王四娘是徐元佐在大街小巷闲逛时发现的绝色。就连棋妙这样还没到知好色慕少艾年龄的少年,都被她的美色一震又震。因为她家开的生丝铺子,随后两天里。徐元佐又去了一回,在店里问了半天,还问出了人家的丈夫不在家。
这是什么节奏?
就连棋妙这样纯良没有开窍的少年,都知道这个套路:正是流行小说中,富家公子勾引有夫之妇的标准套路啊!再下一步可不就是找虔婆通门路,用潘驴邓小闲五字真言去砸么?
“佐哥儿……”棋妙面露难色。
“怎么?”徐元佐斜眼道。
“听说。王四娘的丈夫回来了。”棋妙支吾道。
徐元佐微微皱眉,道:“那又如何?”
棋妙暗暗吸了口气:是了,佐哥儿从来不畏艰难,肯下工夫,银子又多。岂会怕个贩丝的小人物?
“我这就去准备肩舆。”棋妙虽然不乐意,仍旧履行了自己的工作。
徐元佐觉得棋妙的情绪来得诡异,大约是少年人的想法本就难以捉摸。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耗精神,仍旧想着王四娘的小生丝店。
湖州是天下生丝头一块招牌,可谓撑起了整个浙江的生丝美誉。徐元佐若是时间来不及,宁可放弃杭州之行,也要来湖州好好看看。
之所以选中了王家的小店,乃是因为王家生丝店在湖州也算是比较少见的经营模式。
天下流行的经营模式,是乡村妇女养蚕,缫丝,卖给来收丝的商贩。这些收丝的商贩往往有牙行背景,或者熟悉各牙行的价格,可以把这些丝卖个好价钱。然后牙行会将这些生丝卖给海客,或是各家小店铺,用以制造丝绸锦缎。
在这种模式之下,经营者和生产者分离,而王家小店却是合一的。在养蚕季节,王家四娘负责养蚕,丈夫去买桑叶自用,多的还可以转卖给别人。等收丝之后。王家男人还要从乡下收丝,然后自己开了这家门脸房卖丝。
王家已经涉足了生丝产业的整个链条。
这样做的人家并非王家一家,而王家却是做得最成功的。
成功之处在四娘的养蚕环节。
养蚕缫丝是黄帝时代就有的行当,可以说是华夏服章之美的基础。时至今日。北丝不如南丝,因为蚕种已经发生了变化,南方的养蚕技术积累也更加发达。
南方蚕丝中,乡村几乎家家都有人养蚕,少的一张布。多的四五张布。许多人家还选育了适合当地的蚕种,收益更高。
在城市中养蚕的人却很少。因为城市居民的生活压力较轻,不需要进行养蚕这种几乎要脱一层皮的辛苦行当。其次是城市中环境难以控制,蚕容易生病,一旦发生蚕病,那可就是血本无归。所以很多新从乡村迁往城镇的妇女,虽然曾经也养蚕,但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营生,转而投向安全、收效同样不低的纺织业。
王四娘在这个时代,简直属于劳模性质的优秀女性。因为家传的养蚕技术过硬。她非但在城中养蚕,而且还养得不错。虽然一年下来收益比人家多得有限,但是足以引起徐元佐的注意。
肩舆穿街过巷,很快就停在了王家生丝铺前。
几个老婆子对徐元佐指指点点,显然对于贸然闯入这个封闭社会的陌生男子颇多揣测。
一个包着抹额的老虔婆更是假意凑了过来,轻飘飘地甩了一句:“王老实回来了。”这言下之意便是:若是王老实不回来,她倒是愿意牵线搭桥。
徐元佐撇撇嘴,看到了一个面相老成的男人,满脸警惕地望着他。
“这位就是王老实?”徐元佐下了肩舆,也不需要棋妙先去给他搭架子。直接上前问道。
王老实退了一步,对这位相公先生显然有些敬畏。
“正是我家掌柜的。”王四娘从后面出来,见了徐元佐连忙道:“我家掌柜的不太会说话,相公勿怪。”说罢又转向王老实。道:“这位便是松江来的大豪客,徐相公。”
王老实期期艾艾挡在浑家前面,像是护崽的母鸡。以他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向徐元佐行礼的。
徐元佐也不会堕了学校的体面向个小商贩行礼,直挺挺地站在门口,道:“我来了两回。总算等到你回来了。”
王老实一听徐相公是来找他的,顿时轻松了许多,欠身问道:“相公寻我有什么事体?”
徐元佐扫了一眼左右的八婆,护卫连忙上前在彼此之间隔开了一道人墙。
王老实看着那敦实带着血气的老浙兵,刚刚送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咱们进去慢慢说话。”徐元佐向前迈出一步。他身材上高出王老实半个脑袋,又充满了力量,气势磅礴,碾压得王老实无从抵抗,跟着退了进店里。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挂在两面墙上的生丝,有些都已经泛黄了,不过据说海客并不计较生丝的成色,所以很有可能卖得出去。他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对站在一旁的王家夫妇道:“我是想请教一下生丝这买卖怎么做的。”
徐家对于生丝买卖只是兼营,转个转手的溢价,并没有真正设立丝行。否则以徐家的势力,真要涉足生丝产业,动静肯定不会小。
王老实连声道:“不敢不敢。”
王四娘暗暗推了王老实一,大方道:“相公是想从哪里问?”
“从最下面的养蚕人家开始说。”徐元佐这个客人坐着问话,两位主人站着答话,却显得合情合理。
王四娘笑道:“养蚕人家就是妾身这等人。天下生丝出浙江,浙江生丝出湖州。湖州生丝最好的就是吾乡的七里丝。”说话间,颇为自豪。她道:“我们乡下,家家户户,只要有女子的人家,就要养蚕。姑娘出嫁,带的嫁妆就是蚕种。所以有好种的人家,姑娘就算丑一些,提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的。”
劳动人民在劳动过程中自发地育种选种,增加收益,这是十分正常的。徐元佐笑道:“你家既有好女又有好种,肯定也是被提亲的踏破了门槛。”
王家四娘颇有些不好意思,王老实却挺了挺腰杆。
王四娘也怀疑这位相公看上了她,却没想到他竟然敢当着丈夫的面调戏她,收敛了一些好脸,道:“养蚕结茧了,就有丝客人来收丝。”她推了推丈夫,示意王老实继续说。
王老实挡在妻子面前,道:“是是,小的就是做的丝客人。哦,对,要先说缫丝。相公知道吧?蚕结茧了就要抓紧光阴了,否则蚕蛾咬了茧,就一文不值了。有些人家不会缫丝的,就得卖到茧行去,不过因为茧行花头太多,公价又低,所以很少有人卖茧,都是自家缫丝卖丝。”
徐元佐插了一句:“茧行有什么花头?”
王老实想了想,道:“有说茧太湿要压分量的,还有的算准时间关门的。”
“关门?”
“啊,因为卖茧的人家怕蚕蛾咬茧呀,所以就只有降低价钱,指望茧行快些收去。”王老实道。
徐元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个节操都碎成粉了!
“我们丝客人是直接收丝。不少丝客人也要压日子,因为蚕家十之*是要借贷的。生丝出来的日子都是有数的,所以一压日子,蚕家那边要还债,就得降价。”王老实说到了自己的行当,显然自信不少,连潜规则——在他看来是明面上的事,也都直言不讳。
果然是个老实人!
徐元佐微微一笑。
王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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