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笾缓缓饮茶:“敬琏所言甚是。然而当今朝廷的情形却是:咱们纳再多的商税,外寇仍旧要来,盗匪依然不少。与其这般,不如将这银子握在手里,该救济乡梓的救济乡梓,该修桥铺路的修桥铺路,岂不是比交给那些庸蠹来得更好?”
徐元佐道:“少山公所言自然有理,不过在我看来却是偷梁换柱了。”
“哦?”翁笾抬起一眼,看着徐元佐。
“商人是否该缴税。与商人的税款谁来用、用在何处,这是两个问题。”徐元佐清晰地将翁笾偷换的概念点了出来:“前者是社会义务。后者是财富再分配的权力和设计。无论财富分配上如何不公,社会义务是不可能发生改变的。”
翁笾微微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品味口中的茶香。他脑海之中却闪过了一幕幕影像。所有的影像中,银钱都是焦点。
一块小小的矿石被扔进了釜里,流出一道漂亮的银水。银水从银匠的模子里出来,冷却,变成了一锭令人喜悦的雪花银。这锭银子从银铺到了客商手里,变成了布帛。拿了银子的商人用银剪铰下一块,给了卖布的小贩。小贩用这块碎银换了铜钱。买了油盐酱醋……而贩布的商人用布换到了更多的银子。
所有这一切,就是一次次的财富流动。
当这些银子归结到了朝廷手中,由小流汇聚成了大河,或是投到了边关防寇。或是在海疆备倭,然后这些银子再次进入流通渠道,分到了百姓手中。
“财富再分配,就是朝廷要做的事吧。”翁笾缓缓回过神来,低声道。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由衷赞道:“少山公好悟性。”
翁笾哈哈大笑:“敬琏弟好天才!”
徐元佐认真道:“学生是认真的。财富分配和再分配的问题。我并未藏私过,可即便进士出身的官员都一时难以领悟。其实朝廷权力有大有小,行事有急躁有安缓,但本质就是社会财富的分配。”
翁笾也收敛起笑容:“老朽也是认真的。老朽只是能够理解,而敬琏弟却是能够凭空悟透,差距就如佛陀与佛弟子啊。”
徐元佐并无骄傲之色,道:“如此咱们聊起来也就更方便了。”
翁笾突然示意徐元佐暂停,转面对一旁的僧人道:“有劳大师了。接下来我们要谈的事过于庸俗,怕玷辱大师清净。”
那僧人虽然做着杂事,但举手之间却颇为优雅,可见也是个雅僧。他起身合十,一言不发地走了。
此时水榭之中只有翁笾和徐元佐,以及两个小奚。翁笾犹是担心不牢靠,将侍从也赶走了。徐元佐出于礼貌,只好叫棋妙自己玩去。
真正只剩下两个人了,翁笾方才道:“有些话说出来惊世骇俗,叫不懂的人听了只言片语,断章取义,反倒不好。”
徐元佐表示认同,继续道:“学生之前不知少山公的雅量,以小人之心度之,还请少山公见谅。”
翁笾道:“岂敢。”
“咱们再回到税上。”徐元佐道:“学生以为,应尽的义务自然要尽。然而朝廷能否分配公平,这就是如今咱们要面对的问题了。这道理就像是上街买菜,自然要给菜钱,但摊主拿了钱,总不能给我烂菜叶。”
翁笾微微点头:“如今朝廷就是以为我等易虐,拿了银子心安理得,却不知道民生多艰。敬琏以为如何?”
“所见略同。”徐元佐道:“所以学生揣度,应该是与少山公志同道合:直接控制官府,控制财富再分配。”
翁笾清场就是打算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所以对徐元佐此言并无意外。他道:“要想做到这般程度,可不是一家两家能够说了算的。”
“所以少山公要借着这回清丈田亩,银钱入库,做一笔大买卖,好将不服阁下的小商贩都吞掉,先要在苏州府做到令行禁止,说一不二。”徐元佐轻笑道。
翁笾神色如常:“敬琏弟既然看透了,又有承诺,想来跟老夫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何又在巡抚那边设下阻碍呢?”
徐元佐挥了挥手:“海刚峰那边算什么阻碍?少山公真是逗我了。”他喝了茶,道:“真正的阻碍在于,我想做的事也是一样啊。要想做到治朝廷而不治于朝廷,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府两府,甚至一省两省都很难说。若是少山公肯与我联手,我也甘于副手之位,则南直尽在掌握之中。”
“若不然……”
“那学生只能自己做好自己的事,继续朝着目标走了。”徐元佐笑道。
翁笾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道:“敬琏啊,我客气叫你一声贤弟。你可知道我为了此事隐忍了多久?准备了多少银子?囤了多少货?”
徐元佐感受到的一股澎湃如潮水的气场压了过来。
“我不需要知道。”徐元佐道:“我只需要认清目标,一步步往前走就行了。至于路上有人抢道也好,有人劫道也罢,我都不会退避的。”
翁笾目光中益发冷冽:“少年人当知道螳臂不可挡车。高阁老与陈太监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当此风云之际,我要劝你一句:伏低做小也是智慧。”
“谢谢。”徐元佐道:“当此风云之际,我也说一句,请少山公思量。”
“但说无妨。”
“学生今年十五。”
翁笾心中大怒。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少年,真心认可这位“神童”。作为一名老者,他的建言可能不客气,但绝对是由衷和诚恳的。可是徐元佐这厮,一句“今年十五”,分明饱含了浓浓的恶意。
是说我行将就木,你宛若朝阳么!
翁笾冷声道:“那又如何!”
徐元佐轻笑:“少山公,莫欺少年穷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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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零东山西山
如果要评选出史上最具有魔性的台词,“莫欺少年穷”多半能够入选三鼎甲。任何一个少年只要说出了这句话,似乎就会触发电闪雷鸣特效,热血爆头,事业腾飞。
可惜徐元佐打开方式不对,这么经典的话愣是没有感天动地,就连翁笾都没有被感染。
翁笾老先生走的时候明显带着怒意。
徐元佐并不担心。原历史剧本上,翁笾死后固然有首辅申时行为他写墓志铭,哀荣无限。然而子孙不争气,连他墓茔的装饰都拆下来卖了。这种身亡家败的家族,有什么好担心的?
相反,现在东山商人之中后起之秀倒是更令徐元佐更上心。
万历年间,时人以“翁许”并称,许氏正是翁笾之后执掌洞庭商帮的大家族。以翁笾如今的固执和独断,许氏多半还是附骥之人。
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是否紧密?是否可以离间?许氏对翁氏的支持到了何种地步?这些都是徐元佐希望知道的。
还有西山商人。
虽然洞庭商帮涵盖了东山西山,但是东山商人与西山商人又有不同。东山商人走的是运河沿线,北京、临清、扬州、苏州、杭州是他们的重镇。而西山商人走的是长江沿线。从苏州沿着长江西进。南京、芜湖、安庆、九江、武昌、岳阳、长沙都是西山商人的汇聚之地。
苏州商人分了南北向和东西向,彼此联系并不深,涉及到了利益纠葛还会结下梁子。在巨人初生的时代,东西山商贾之间仍旧缺乏信任和默契。这也是徐元佐敢与翁笾宣战的因素之一。
……
隆庆三年的冬月注定是热闹的。
徐元佐在苏州的第五天,西山的豪商巨贾之家纷纷来狮子林与徐元佐“偶遇”、“邂逅”、“约会”。
只三两天功夫,西山沈、秦、邓三家都派出了家中嫡系前来与徐元佐接触,一方面是如何以商人身份统一阵线与海瑞周旋,另一方面也是寻求击败翁百万的奥援,让苏州资本更多地跟着西山商人走向两湖楚汉之间,而不是随着东山商人走向北方。
徐元佐并没有继续抛售他的社会义务论。反倒是强调账目的自主权和安全性,颇有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这倒不是专门为了制造海瑞和苏商之间的矛盾焦点,而是防止来年苏州商贾无事生非,影响他在松江的统合工作。
这三家之中。对东山人抵触最深的就是沈家。
沈氏乃江南大姓,东山沈氏与崇明长洲沈氏并没有族亲关系。不过同姓三分亲,徐元佐因为此身生母的关系,对沈家的态度也最为亲切。
这次沈家派来交涉的是年青一代中的翘楚沈绍棠。此人在西山沈氏的家史上算是承上启下的人物,说是年青一代。也快三十了。纯粹是顾及徐元佐年轻,沈家担心派个老成人过来有隔阂。若是真的派个十几岁的少年来,又过于玩笑了。
徐元佐对沈绍棠的感观倒是不错,能够看出他是个踏踏实实做事情的人。在原历史剧本中,沈家从明初一直活跃到了共和国,足以证明他们在掌舵人的培养和选择上独具慧眼。这等家族出来的子弟,即便一时受挫,也不可能把先人墓茔上的东西拿来卖,明显更加值得交往。
沈绍棠在出门前,长辈们还特意叮嘱:“这徐敬琏得了双案首。可谓年少高才;又是徐相的孙子,可谓身居人上;能够看出仕商并进,而且自己跻身贾业,这绝对是少年英才了。这样的人物,性子若是有些古怪,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只需要顺着他就是了。”
这话说得还算委婉,归根到底则是三个字:哄着他。
可是见面聊天之后,沈绍棠却有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被哄着点的人是他沈绍棠啊!也并非因为利益场上都缘故,更像是一个温和兄长对天真纯良的弟弟那般。
徐元佐以小他一半的年龄。硬生生抢占了兄长的位置。
“我家如今主营做的是西南的蓝靛。”沈绍棠正犹豫是不是要解释一下什么叫蓝靛的时候,就听徐元佐恰时点头道:“极好的染料。”
——果然博闻!
沈绍棠心中暗暗一赞,道:“如今也在想着再下些心力,做些生药。”
生药是区别成药而言的药材大类。包括了植物、动物、矿物。利润一向丰厚。而荆襄两湖,乃至湘江云贵,在宋朝时还是烟瘴弥漫的蛮夷之地,目今也是自然环境极好的地方。山林莽莽,生药药材自然储量极大。
徐元佐赞叹道:“这是极好的买卖。”
沈绍棠面露得意,正要谦虚。却听徐元佐一个转折:“不过……”
“敢请教?”沈绍棠面露疑色。
“只是采购运到江南,这个利润并不够厚啊。”徐元佐顿了顿:“你们想过没有:在当地划出地来,请老农耕种药材;圈山放养麝鹿,饲养其它可以入药的动物。这样岂不是就有了个源源不断,又颇为可靠的货源了么?”徐元佐道。
沈绍棠眼睛一亮,显然很是动心。
徐元佐嘴角微微上扬,暗道:若是我做这生意,少不得买通当地王府宗室、府县官员、土司首领,禁止其他人入山采药,享受垄断之利。
只是交浅言深,徐元佐也就没有点破。如果沈绍棠果然如其家史记载得那么神骏,过个几年自己也该能悟出来了。
“荆襄九郡自汉末时已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的荆襄更是粮仓要害,东西南北四通八达,若是仔细经营,不失为一座金山。”徐元佐又道:“只看朝廷设郧阳抚治,足可为旁证。”
从成化十二年起,郧阳从一个大山之中的无名小邑,一跃而成为华夏雄藩巨镇,正是因为明廷设置的郧阳巡抚、提督军务。饱读诗书的朝廷重臣,以三品、四品官身,坐镇郧阳,辖鄂豫川陕毗邻地区的五道、八府、九州,六十五县。钳制汉江三千里流域。
郧阳巡抚类似应天、顺天巡抚,都是省级建制,而不依附于省,单纯以地域为辖区。又因为此地民风彪悍。交通不便,文教落后,所以巡抚加提督衔,等于政治军事一手抓,远非其他巡抚能比。
徐元佐这几句话却是说到了沈绍棠心坎上。激动得他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敬琏兄真是慧眼如炬!荆襄之地固然不能与江南媲美,却也是别有风情。若是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第二个江南。”
徐元佐笑道:“正是如此说的。想在唐宋时候,江南是天下粮仓,并非商业要地。如今天下粮仓已经转到了湖广,谁说未来汉阳、长沙不能成为通衢要害,商贾汇聚之地?”
看着沈绍棠一脸振奋,徐元佐心中又补了一句:可惜你多半是看不到了的。
“说到郧阳巡抚……小弟倒是想到一位老者。”徐元佐道。
“噢?可是欧阳太保?”沈绍棠也是聪明人,郧阳巡抚中最为有名的就是太子太保欧阳必进了。
徐元佐说的也正是此人。
欧阳必进二十二岁时中乡试,二十六岁就进士及第了。他与严嵩是挚交好友和儿女亲家——严嵩的次女嫁给了欧阳必进的长子。他在为官上面只能说是平平。甚至因为严嵩推举他当吏部尚书的事,引起了嘉靖帝不悦。
然而他在出任郧阳巡抚的时候,遭遇了罕见的牛瘟疫,使得田间无牛耕种。于是他改进了唐朝王方翼的设计,制造出了“代耕架”。据说这种代耕架大大缓解了牛荒带来的影响,没有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
徐元佐自从上次考虑到了提高生产力的问题,就恨手边没有足以借力的人物。虽然工匠之中卧虎藏龙,但是他哪有时间去搜寻?而历史上留名的科学家、科学爱好者,要么已经作古——欧阳必进逝于隆庆元年,赠官太子太保;要么就是还没有登上历史舞台。
早生十年或者晚生十年。都不会有这种孤独的感觉。
可见上苍是心要徐元佐做近代科学开山祖师了!
“欧阳太保的代耕架真如传闻中所言那般实用么?为何却没有推广开来?”徐元佐问道。
沈绍棠作为商人,嗅觉和眼光都让他对技术更加敏感。这个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如果真跟传闻说的“一人一力,可抵两牛”,那谁还养牛啊!直接用代耕架不就行了?
“呵呵。敬琏有所不知。”沈绍棠道:“代耕架一个人用不起来,必须要左右各有一人相帮。所以舍翁所谓‘一人抵两牛’,实则只算了推动之人,没把旁边相帮的人算进去。算进去之后,便是三人可抵两牛了。”
“人的耐力肯定不能跟牛比。”徐元佐补充道。
沈绍棠一抚掌:“是了,如此说来。大约总要有六七人才能抵得上两牛所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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