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从业多年,不知听过多少阿谀奉承,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只觉得热流在身中涌动,颇有要出汗的迹象。他张开双臂,轻轻往下压了压,呼声方才渐渐低了下去。
“这个……义薄云天嘛,某实在受之有愧。”徐元佐轻轻揉了揉喉咙,提声道:“给诸位一打岔,差点忘了正题。咱们说到哪儿了?”
到底都是青年少年,刚刚热血激昂,旋又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徐元佐清了清嗓子,控制着节奏,等笑声落下,道:“是说有件事要拜托诸位。”
“哥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了!我等水里来火里去,皱皱眉头就活该饿死!”陆大有大声叫道。
徐元佐朝他笑了笑,正色道:“我只想拜托诸位:日后自己过上了好日子,不要忘了身边那些贫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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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数外补丁:上一章的行文用字可能引起了一些读者朋友的误会,书评区和读者群都有人提出来了。小汤不多解释,反正不存在歧视穷人,因为我本来就是穷人,主角的人设也是从贫寒一步步走向巅峰,哪有自己歧视自己的道理?不过有时候自嘲和坦然面对伤疤,的确会令人不快,希望大家继续随着徐元佐同学前进吧。求推荐票、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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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少年热血
“人生际遇何其玄妙,上一步,人上人;落一步,人人踩……是人不肯努力上进么?是他就活该被踩么?我倒是觉得未必如此。又有人说人命如落英,有的落在了苇席上,有的落在了粪坑里,全是偶然。我觉得也不尽然。”
徐元佐看了看底下的反应,大部分人带着懵懂不解的神情。
“我觉得,际遇二字颇有意味。”徐元佐继续道:“想我也不曾有仙人灌顶,恍然大悟之类的奇遇。无非就是陆夫子带我上了一条正好适合我走的路,于是走到了今天。这便是际遇。我恳请诸位在饱食足衣之余,对身边贫寒之人施以援手,或许你也会在不经意间给他一份际遇。这是何其难得的事?”
徐元佐又环视一圈,发现自己给的鸡汤颇有些冷场子的功效,刚才的热血正缓缓冷却。这也难怪,在座众人的年龄还太小,并没有真正见识过社会。他们更像是半学半工,还不知道一个人在机会的海洋中是何等干渴的确,机会就如海水,看起来无边无际,实际上却不能喝进嘴里。
“即便你们还做不到救人危难,为人铺路,不过可以从小处着手。”徐元佐跳过了一些煽情,直接道:“比如在邻舍倾家荡产的时候给一碗粥;又比如看到挨饿受冻的孩子,分半个饼;对于想进学却家贫的子弟,教他写写字,若是资质尚可,抽空送到咱们的经济书院……最最简单的,逢年过节不要再杀穷鬼。‘穷鬼’二字,何其刺心!都是人啊!”
或许前面的话有些抽象,但是说到杀穷鬼,在场众人却比徐元佐这个半路出家的外来客更加熟悉。朱里这种商业小镇,颇有不少人被当穷鬼宰杀的。那是何等光景?眼看着一家好好的人,因为还不上债,家产被人搬空,生生地就倒了。
有些人家更惨。上半年看着还是小康之家,还在琢磨着买两台织机或是多养一板蚕。遭遇个蚕病、桑虫,还债无门,被人逼得走投无路。不等年关便销声匿迹了。想来多是免不了衙门口站枷,或是落个妻离子散。
不少人都面露不忍,还有几个嘴角微微抽起,显然想到了许多事。
罗振权坐在柔软暖和的毛皮椅垫上,轻轻挪了挪屁股。他是当过倭寇的人。早就将怜悯扔进了东海里。趁火打劫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心理障碍,因为他往往还要兼职放火的角色。听了徐元佐满含深情地演讲,罗振权心中暗道:去年这个时候,你不也兴高采烈地搞了不少地和骡子么?
程宰偷偷看诸多少年,心中暗道:徐敬琏不像是个宅心仁厚的人啊。听说他以前生得肥硕,再看如今这身材,啧啧,能对自己这般狠辣的人,怎么可能有菩萨心肠。
菩萨不都是软绵绵胖嘟嘟的么!
顾水生却是身子激动得微微打摆子。
姜百里发现了顾水生的异状,低声问道:“不舒服?”
“去年冬至。”顾水生压着喉咙,“佐哥儿跟我说过这话。”
顾水生想起去年徐元佐说过的贫者愈贫,富者易富,又想起了做生意就是带着别人一同发家致富。当时徐元佐将他引为同志,可是一年劳碌下来,他自己都快忘记了,想想真是羞愧。
姜百里听顾水生如此一说,也更加上心地听徐元佐说话。徐元佐已经说到了一个人的个人责任、家庭责任、社会责任,前两者还算清晰,但是社会责任一条已经超过了效力乡梓的范围。乃是要老吾老以及全国人之老,幼吾幼以及全国人之幼了。
“佐哥儿说的,真是振聋发聩,令人深省。”姜百里听了之后长舒一口:“难怪佐哥儿能做成大事。心胸早已经不凡了。”
顾水生和陆大有微微点头。萧安虽然一脸木讷,也是深以为然。他原本想将这五十两银子全都交给父母,不过听了徐元佐的这席话,似乎自己应该留下一些,万一日后谁需要个援手呢?而且佐哥儿不是说了么,多找些先生学些实用的东西。也是对自己负责。这银子正该预留些束脩。
徐元佐该讲的都讲了,种子算是种下去了,宣布开饭。
年会的筵席自然不会差。人人都是一个攒盒,里面盛着雪白的大米饭,鱼肉鸡鸭四色俱全。大家吃得很斯文,主要是因为“老员工”已经不缺肉食了,自然少了曾经见肉不要命的冲动。
徐元佐回到主桌打了个招呼,没有吃饭就走了。他还得赶去见一些人,并为晚上徐阶宴请《故训》编撰组做些准备。这边的工作就交给了陆大有,这孩子如今对于接待应酬、活动组织,已经越来越有轻车熟路了。
李文明吃了饭,因为衙门有事,也先告辞了。
他倒不是推托,如今年关将至,衙门里事情的确不少。虽然大部分工作都是仁寿堂做的,但是仁寿堂的报表虽然清晰,却不能往上交啊!这里面有多少商税改成农税,多少雇工改成差役,留存和未报私下留存如何平衡……学问大得很呐!
而且这事只有东主的幕僚盯着才行,因为地方上的吏员可不管正堂掌印官的死活。真要出了事,上面只追究盖印官员的责任,绝没好心情帮你核查是否有吏员做了手脚。因为钱粮刑名问题上被坑死的知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李文明回到县衙,进了公事房,细细检查账簿,没一会儿却见郑岳来了。
郑岳平日不轻易到僚属的办公室。他只要派人传召就行了,这回亲自过来,显然是有些个人情绪蕴藏其中。
李文明起身行礼,请郑岳坐在主座。
郑岳清了清喉咙,假模假样地翻了两页桌上的簿册,问道:“今日敬琏那边如何?”
“少年热血,令人钦佩。”李文明笑道:“都是以天下为己任,倒不像是那些铜臭满屋的商贾之人。”
郑岳笑道:“理当如此。他终究是个读书人嘛。”
李文明陪着笑了笑,直接问道:“东翁可是有事要交代?”
郑岳微微点了点头,道:“淮水水灾的事你知道了吧?”
“略有耳闻。”李文明道。
“张知县那边找我,想聊聊今年税银入库的事。”郑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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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丰收年
郑岳说的张知县便是上海知县张志贤,举人出身,行走官场颇为小心谨慎。尤其在进士面前,大有小妾见大妇的意思。
李文明微微沉吟,知道自家东主还是个新官,很多门道都不清楚,必须要说得透彻清晰才好。他道:“东翁,今年是咱们华亭头年行一条鞭法,很多事都得摸索着来。尤其是这税啊,有句老话说得好:三分税七分缴,轻易马虎不得。”
大明的税额不高,但是缴税的成本很高。国初的时候是让农民自己背去府库缴纳的,逾期不缴便有重罚。想那些种地人家,哪有多余的劳动力千里迢迢输粮?真是税没几个,家产全都折腾在缴税上了。
最痛苦的是,碰到心黑的库吏,不喂饱了死活不让税粮入库!这又是一大情弊。
所以很多地方的粮长没几年就从中产之家变成了破落户,绝非偶然。
如今仁寿堂帮着收税,收来的税银还在人家库里呢县衙的库房大小、安全都不合适,只有先寄存。论说起来这些借用的库房也是成本啊,人家哪怕堆草料,一天也有收益呢。因为徐元佐叫郑岳恩师,这才没斤斤计较。
“张知县来与东翁说这事,显然是有自己的想法吧。”李文明试探道。
郑岳道:“淮水水害,漕道淤塞,上海那边有人提出走海路。”
“上海那边……”李文明轻声笑道:“能有多少运量,张知县就没说是何人鼓动他的?”
郑岳被李文明这么提点,心中一动:华亭、上海都不过是县。缴税入库的事,起码得松江府才能决定。而且今年税银刚收上来,到底多少运南京,多少运太仓(国库),多少运内承运库,多少留存……这些都还没定数呢,为何这般着急?
如此想起来,背后肯定是有人在活动了。
“论说起来。走漕运花费大些,海运省费,风险却大。各有利弊。”李文明道:“然而一条运河从北京到杭州,三千五百里。穿州过府,通闸过淮,上至王公,下至运丁,都指着它吃喝呢。走海运固然有人得利。这些人的势力能比得过漕运?”
郑岳一个激灵,瞬间就懂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啊!
“张举人利令智昏,坑害到我头上来了!”郑岳轻轻一拍扶手,颇有些气闷。
李文明微微躬身,道:“东翁,未必然。”他等郑岳缓了口气,继续道:“这事还是得看个周全。既然有人活动,便要看是谁人活动的。如今南人在朝者众,说不定就有靠得住的靠山呢?不过这事咱们没法问……”
郑岳微微点头。知道李文明的意思。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刚才是有些过于激动了。至于派去打听的人选,郑岳脑子里立刻就蹦出张还算英俊的面孔徐元佐。
徐元佐是他的学生,又是徐家的人,本人做着生意,叫他去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
李文明翌日一早就去找徐元佐,结果却被告知佐哥儿昨日连夜赶回了唐行。这让他费心思量了一阵,到底是追到唐行去,还是等徐元佐回郡城再说。最麻烦的是。这事不能写成文字,以免出甚意外,落人把柄。最后只好决定自己跑一趟了。
从郡城到唐行五十里路,走得快也要大半天。这更让李文明郁闷。郡城不好么?巴巴地往唐行跑。
他却不知道,徐元佐已经决定将根据地放在唐行了。
首先,徐元佐可以确定唐行必然会成为青浦县的县治,占据一县核心这是商人的本能,获利也是最大。
其次,虽然都是松江人。但是朱里唐行这边的口音与郡城的口音仍旧有些出入,一旦青浦复县,选择乡梓就很重要了。徐元佐可不想自己成为蝙蝠,似兽非兽,似鸟非鸟。
最后,甘成泽的家丁主力都在唐行,如果有人敢在唐行对徐元佐不利,就别想活着离开唐行城!出于安全考虑,徐元佐也更倾向于选在这里开会。
尤其这回开的是董事会,九名董事之中有六个都是唐行的,当然是少数人迁就多数人。
徐元佐作为董事会秘书,职责跟后世的上市公司董秘不同。这里他不需要对外公布信息,主要职权是联络董事或股东,召开董事会或股东大会,决定会议议题和议程。看起来都是跑腿的活,换个说法则是:我要开会就能开会,我不说开会就开不了会;我说会议讨论什么,就讨论什么;我说如何讨论,就如何讨论。
最后,徐元佐总是能够说服他人,统一思想,做出正确的决策。
这个“正确”当然也是徐元佐的标准。
“今年牙行的收益与去年基本持平。”程宰站在董事会成员面前,颇有些忐忑。他道:“一则是咱们裁撤了不少重复的店栈;一则是新规矩太多,人心未定。等明年众人都安定下来,收益肯定要比当初各自经营强许多。”
牙行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实际收益没有涨上去,但如此大规模的调整,又是并账又是检查,确立规矩,培训伙计,再赶上税季乱七八糟各种事,收益没有下跌就已经很不错了。
“主要是包税这块。”程宰深吸了口气,希望自己看起来显得淡定一些。他道:“今年县里税粮总额是七十二万伍仟四百两,因为第一年折银,都是按照一两一石算的,内含了损耗。”
这其实都是农税,大明商税即便在经济最好的时候,全国也收不到五十万两。对于华亭一县而言,商税列个一万两上下就很够意思了。
“我仁寿堂以三十税一收取商税,共得二十三万两。”程宰吸了口气了,看着诸位董事的反应。
袁正淳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不叫人探到深浅。其他的董事都没能掩盖脸上的震惊,显然被这二十三万两的商税吓了一大跳。
“怎、怎会这么许多!”来自泗泾的董事失声问道。
程宰道:“牙行、丝行、织户这三家是大头,其次是各家商铺。这只是华亭县下大镇的收益。”
徐元佐听了却微微皱眉。
虽然二十三万两的税收都快顶上仁寿堂的总资本了,但商税是百分之三点三的营业税,起征点在三十两以上。如此逆推上去,被抽税的总流水只有七百六十六万两?
这就意味着仁寿堂的市场占有率偏低,还有大量待征主体没有挖掘出来,或是有挖掘阻力。另外一种可能则是华亭的商业状况还不够好,远低于徐元佐的估测。
在没有统计数据的时代,估测结果与客观事实出现较大偏差也是难免的。
程宰误会了徐元佐的皱眉,以为徐敬琏对此数目不满,满心欢喜登时一空,连忙继续道:“田税方面咱们跟县衙是足额之后均分。因为其中有实物折买,然后出售兑银之间的利润,所以这多出来的部分,县衙分得一万两,我仁寿堂分得……六十四万两。”
袁正淳的眼睛瞬间绽放出年轻人一般的精光。
在所有人的吸气声中,徐元佐脑中已经飞速算了起来:这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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