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喉结打转,真不知道父亲哪根脑筋搭错了,竟然在出身上作假!或许是为了博取考官瞩目,行个方便,但万一查出来可是充军流放的重罪啊!
“学生以为最好不要张扬。”徐元佐立马改了口风,含糊其辞道。
陆夫子道:“唔,这倒无妨,别人若是知道你有这等靠山,羡慕巴结还来不及,哪里会瞧不起你。”
“我怕给徐家抹黑。”徐元佐相信自己脸上肯定是抹了锅灰一样黑。
“勉励去做便是了。”陆夫子满意拍了拍徐元佐肩膀,算是十分亲近的鼓励了。
徐元佐一直送夫子到了船上,然后才跟父亲道别,自己留在了岸上。
徐贺此刻仍旧沉浸在甜蜜的兴奋之中,颇有些词不达意,能够清楚表达出来的意思只有两条:其一,你爹做的好事多,所以你小子运气好。其二,记得把工钱都带回来。
徐元佐看着小船缓缓离开码头,心中有失落,有解脱。不管怎么说,他总算踏上了独立的第一步,生活应该算是步入了正轨。
好好干一番事业!
徐元佐给自己打了气,转身就要回宅子里安顿。
“停停!”有人叫道。
——婷婷是谁?
徐元佐下意识脚下一滞,环顾四周,却发现码头上除了一个拉船的并无其他人。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个拉船的叫他站住的意思。
“你还没给赏钱呢。”拉船的快步上前,拦住了徐元佐的去路。
徐元佐一愣:“我给什么赏钱?”
“你们的船走了,还没给钱!”拉船的显然脾气不好,提高了音量。
徐元佐也有点起火;“我们来时就给了钱的,你现在又要,是讹我不成!”
“来的时候给了,走的时候就不用给了么!”拉船的叫了起来:“我们拉船看码头,卖的是力气,来的时候挣你几文力钱,走的时候你不给几文赏钱么!”
“人家见你肯卖力气,可怜你给个打赏,哪有强要的!”徐元佐身上哪有钱给,索性甩开袖子硬闯:“你敢强要就是抢劫!与我见官去!小爷我也是读书识字背得大明律的!”
拉船的顿时气馁,声音都弱了许多:“这又不是我定的规矩。你自己去打听,松江城里八个内码头,哪个不是这样的规矩?你是读书识字的人,跟我计较几文钱的打赏有脸面么?现在买个馒头还要两文钱呢!”
徐元佐目前还有浓郁的“未来”思维,总是喜欢将大明货币换算成人民币。得亏他现在脑子好,运转飞快,瞬息之间得出了结论:如果以黄金为基准,一文钱等于后世的七角钱;如果以当前米价为基准,一文钱等于三角钱。
无论哪个基准,眼前这麻烦都局限在两块钱之内。
两块钱的麻烦算麻烦么?
算麻烦么?
算!
因为徐元佐现在身上真是一文不名,穷得叮当响——骨头叮当作响。
“啥事体啥事体!”
争执声引来了一群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看就知道是绝非善类的人物。
第十九章遇故知
徐元佐面对这个拉船佬,那是占据了绝对优势!
别的不说,他一身肥肉,对方却是柴火棍一般的身材,根根肋条显现。不是一个当量级的,徐元佐自信压都能压散这么个骨头架子。
不过新来的这波人可不一样,各个都有大肚子,这在目今社会说明他们吃得很好。
吃得好,又无所事事,那么职业也就呼之欲出了:泼皮无赖。
“他们的船走了不给赏钱,还要拉我去见官。”拉船的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脸轻蔑地看着徐元佐。
徐元佐就算是真傻子也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了。
黑社会最早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从水陆枢纽起家的。这些人混在码头上,抽取分成,替柴火棍一样的拉船佬出头,充当保护伞,可以说是最原始的非法团体。
撞到他们手里,恐怕是要吃亏了。
徐元佐左右环视,对比了一下战斗力。
对方有六个人,各个都是皂衣短衫,横肉翻滚,无论哪一个都能打他十个啊!
如此算来,这一仗其实是一比六十。
兵法有云……
走为上!
可惜前有棕熊后有河水,怎么走?
徐元佐额角滴落了一滴冷汗。
“就是你要坏规矩!”领头的壮汉朝前踏出一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一张血口吐出腥臭。
这孩子肠胃不好吧!
徐元佐硬是靠坚定的意志力站稳脚更,一动不动。
“徐傻子!”突然有人叫道。
徐元佐一个激灵,知道是自己的熟人来了,连忙叫道:“是我!我在这儿!”
几个大汉不怀好意地扭头看去。
徐元佐从大汉之间的空隙偷看,却见来的也是一群人。这群人领头的也是壮汉,身穿一色的皂衣短衫,看着有些面熟。
貌似他们才是一伙的啊!
如果不是坚信徐傻子不会与人结怨,徐元佐现在肯定拼着衣服湿透也要跳河逃走!
“徐傻子,真是你?”新来的那群壮汉显然是跟码头上的这拨认识的,毫无阻碍地混成了一团。
“我来郡城谋个差事。”徐元佐道。
领头那人哦了一声,转头对之前的壮汉道:“诸位哥哥,这人是小弟的街坊,出了名的傻子,家里又穷,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之前那群人的凶恶之气消散不少,解释道:“他不守规矩,本想给点教训的,原来却是个傻子。”
“关键是他除了一身肥膘可以榨油,恐怕也榨不出银子来。”领头那人虽然是在替徐元佐消解麻烦,但口吻实在不善。
徐元佐也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的时候,只好垂着头忍了。
“他说他是读书人,还要拉我见官呢。”之前的那个柴火棍又跳了出来。
要不是打不过这么多人,徐元佐真想一脚踢过去啊!
“他读个屁书。”那人不屑道:“识的字怕是还没我多些。”
众多黑社会纷纷大笑起来。
之前那人乐呵道:“看在大力兄弟的面子上,就算了罢。散了散了,吃饭去吧!”
——这人不会就是牛大力吧!?
徐元佐想起小瘦猴之前的提醒。
这家伙竟然跑到郡城来当黑社会了!
难怪在家时候没见过。
“大力哥……”徐元佐小心叫道。
“你比我大,我听不惯!”牛大力一脸不耐烦道:“郡城不比家里,出门在外要讲规矩。让人笑你乡巴佬也就罢了,白白吃顿老拳好玩么!”说罢自己也要带着弟兄们走,显然是到了饭点。
徐元佐没想到这个身高九尺,看脸像是三十岁的壮汉竟然比自己还小,颇有些惊诧。不过他也没想要跟黑社会套交情,只是连连应诺。
牛大力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道:“对了,你怎么跑郡城谋生了?不读书了?”
“我比大力兄弟还不如,难道还指望考生员?”徐元佐道。
牛大力笑了起来,道:“这倒也是。你谋了什么事做?”
“给人跑腿打杂。”徐元佐可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是徐家雇工的消息。自己刚刚入职就跟这种社会闲散人员搅合不清,原本清白之躯就此染上“黑色”,闹到徐诚耳中实在是影响前途啊!
牛大力没有深问,大约也不信徐元佐能够找到什么好差事。
“等等,我记得你小子算学不错,会看账么?”牛大力突然问道。
徐元佐一愣:“你是说‘要账’还是‘看账’?”
“你脑子不好,耳朵也打折么?当然是看账!”牛大力觉得自己脾气还真是好了许多,换早前那个暴躁脾气,早就一耳光扇上去了。
徐元佐的听力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很难将这些混混跟“看账”联系起来。
“我们打行也是有账要记的。”牛大力一把拉过徐元佐,勾住他的脖子以示亲近:“咱们先去吃饭,吃了饭你来算,我来写。”
徐元佐一听“打行”就更是腿软:那可是历史著名的黑社会组织啊!
更可怕的是,这个黑社会组织还是合法的!
“我还要去东家……”
“你东主是哪家?我让手下兄弟去跑一趟。”牛大力拍着胸脯,露出巴掌宽的护心毛:“如今我也算是有了点名头,行里兄弟哪个不叫我一声‘大力哥哥’。”
——刚才那个就叫你“兄弟”。
徐元佐腹诽。
当然,也只是腹诽。
虽然牛大力如此热情,但是徐元佐却更不敢透露自己东家的信息。索性把牙一咬,拼着担上“不懂事”的名头,也不让人知道他在徐家做事。
牛大力虽然凭着一身猛力和祖传的摔跤技艺,在街头横行无忌,是打行冉冉升起的新星,但见识和思维能力终究受制于年龄,根本无法与徐元佐这头小狐狸搭脉。
牛大力亲热地拉着徐元佐出了东面的披云门,又过了逸仙桥,一路上却是越走越热闹,渐渐到了闹市之中。
徐元佐也不再挣扎,只见道路两旁商铺亭馆,排列有序,路上商贾往来,竟然不比后世的步行街要弱。
人常说苏松富饶,果然可见一斑。
打行起源于苏州,嘉靖年间传到了松江。虽然名声恶劣,但官府也没有取缔,甚至在这闹市之中,打行还挂出了幡子——青布上画了个拳头,算是公开做买卖。
徐元佐见多识广,知道后世日本的黑社会也是可以合法注册,大概根子就在大明。
牛大力手下弟兄挑开门帘进去,是个摆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的小屋,有点像后世满大街的房屋黑中介,或是驾校招生点。
众人没有在这门面上停留,鱼贯进了后院。
徐元佐一进后院,顿时感到热浪扑面。
不大的院子里已经摆了五桌台面,两个脸色红扑扑的健妇正端着菜饭上桌。厨房里还传来厨子的大声指挥,显然还有菜没有炒好。
徐元佐扫视一周,没有发现刚才码头上的那波人,看来这种据点在松江肯定不止一个。
“坐这儿,别客气,敞开了吃!”牛大力按住徐元佐的肩头,让他坐在主座旁边。他自己坐了主座。
大明是个阶级社会,就算在打行里也是一样。等牛大力落座,他手下的兄弟方才一一入座,看着满桌子的肉菜却没人动筷子。
徐元佐也没有动。
他都看呆了。
自从来到大明,他还没像今天这样见过这么多色香惊艳的好菜!与这桌菜色相比,前两日吃的流水席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啊!
那红彤彤的是酱油肘子,那黑黝黝的是梅菜扣肉,那亮晶晶的是大虾仁,那白汪汪的是奶白鲫鱼汤……
难怪梁山众人最喜欢的广告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饮食对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呀!
徐元佐吞了吞口水,在犹豫不是借这个机会索性入伙算了。
在他的历史知识中,打行还是新兴的朝阳产业,真正独霸一方要在万历八年之后,等到了天启崇祯时代,那简直是进入了打行的黄金时期!
就在他勉力抵御诱惑时,一声炸雷在耳旁响起:
“哪里来的这白白胖胖的兔儿相公!”
口水如雨水一般落在徐元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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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手艺人
徐元佐还在估算身后这人的战斗力,牛大力已经一跃而起。
“仇老九!这是我牛大力请来的账房先生!”牛大力杀气勃发,身边兄弟全都跟着站了起来。
徐元佐看看整桌人就自己坐着,颇有些抢眼,也只好站了起来。
他一回头,差点吓了一跳,那仇老九足足有一丈高,真个是虎头猿背,蜂腰蛙腿,无论放在哪个游戏里都是守关*oss啊!
牛大力与他相比,顿时就还原成了孩子。
不过牛大力虽是个粗人,却决不至于莽撞。他敢跟这样一个手如蒲扇的巨灵神叫板,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仇老九显然对牛大力的依仗有所忌惮,但还不足以让他敬畏。
“嗬,咱们凭手艺吃饭的人,连调笑两句都不行了?”仇老九逼近牛大力,好像随时都会在他脸上偷偷香一口。
牛大力微微有些脸红,显然不是羞涩,而是气恼。
徐元佐只听仇老九这么说,就知道牛大力多半是靠了裙带关系,所以年少高位,惹得老流氓心中不服。
这种对峙多半不是第一次了,牛大力肯定每回都是这样,被人调戏之后不得不息事宁人。
徐元佐分析了这么多,眼看仇老九晃荡着要回自己位子去吃饭,突然出声道:“凭手艺吃饭的才是汉子。”
“你在跟我老卵?”仇老九停住脚步,恶狠狠道。
徐元佐权当没听到,朝厨房叫道:“还有几个菜?”
厨房那边也不管是谁问的,传来一声带着焦躁的吼声:“快了快了,还有一个焖羊肉!催什么催!”
徐元佐转头对牛大力道:“大力兄弟,闲着没事,我先把账目清了。”
“那可多……”牛大力下意识说完,这才反应过来:徐傻子是在帮他挣面子呢!
可别面子没挣到,连里子都丢了!
牛大力有些担忧,还是转身让人去抱账目出来。
徐元佐在众人环视之中气定神闲,款款落座。
不一时,抱账簿出来的人先到了,竟然是零零散散各种小本子和纸张并存。
这根本不是账簿,这是原始凭证啊!
徐元佐理解中的“看账”是有账簿的。凭着自己数学感知天赋,拿着账簿翻一遍就能够轻松找出问题,完成任务,收获惊叹。但现在他们竟然抱出来的是原始凭证……只是扫了一眼这些纸头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脑袋就差点炸开了。
看你妹的账!这明明是要我做账啊!
牛大力也担心地看着徐元佐。
只有仇老九和他的兄弟面露笑意。
“够么?里面还有。”抱来这堆原始账目的小兄弟开口问道。
牛大力真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抱出来!全都抱出来!”仇老九和一众弟兄起哄道:“否则怎么显得出这账房先生的手艺!”
徐元佐取过一张纸头,见上面潦草写着某年月日,某某还赌债若干,然后是手印签押。他将这纸放在左手边,心中暗道:输人不输阵!拼着午饭不吃,也不能在这里丢人现眼啊!
他推开碗筷,拿腔作势吩咐道:“还有识字的没有?把这理理,收条一堆,欠条一堆,记的开销也放一堆。”
人群之中只有牛大力还算识两个字,他又抓出个瘦小的男子——应该是这个黑社会里的文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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