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酱场里,并不反对我碰你,反倒还主动得很。」宫清颺不以为忤,还是笑得那么温柔。
「闭嘴!」
她怒喝一声,猝然出手,一棹往他身上戳去。谁知道宫清颺却一动也不动,一副凭她处置的模样,任由木棹往身上击来。
这一棹戳出去,劲势极猛,等到发现他根本不闪时,她已经来不及收手。因为太过生气,她忘了减轻力道,这一击是用尽全力,宫清颺非得受伤不可——
糟糕!
紧张的情绪,猛然揪住她的心口,愤怒全都跑得不见踪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她脑子里只剩下担忧。
「小心!」她惊叫一声,连忙出声警告,还以为伤着了他,谁知定睛一看,却发现木棹只是贴着他的左袖戳去,并没有击中他。
宫清颺扬了扬眉,露出洞悉的浅笑。「别担心,我没事的。」
「鬼才会担心你!」她嘴硬的骂道,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出手更很更快,举棹又戳。
他仍是动也不动,握在手中的算盘,甚至没发出半点声响,但木棹却又再度落空,贴着右袖滑开。
十九气恼起来,手里木棹舞得虎虎生风,转眼间戳了数下。只见漫天棹影乱闪,让人眼花撩乱,却始终伤不到他分毫,次次都惊险的闪过。
几次下来,她总算看清楚,不是这家伙没动,而是他步法太快,看似未动,其实却每次都能精准的避开她的攻击。
就这样,几趟攻闪下来,她不但未能如愿教训宫清颺,反倒是把自个儿累得气喘吁吁。半晌之后,她才恨恨的停手,杵着木棹,瞪着他直喘气。
「累不累?嗯?」他还体贴的问,单手提壶,倒了杯热茶递到她面前。「来,喝杯茶润润喉吧!」
这体贴的举止,看在十九的眼里,无疑是严重的挑衅,她不去接茶,反倒再举木棹,转戳为劈,生气的施展开来,暗暗发誓要赏他一顿好打!
宫清颺翩然退开,再度闪避,身形有如行云流水,手里的那杯茶甚至没溢出半滴。
「十九。」他轻唤她名,好言好语的开口,耐性好得惊人。「我不是答应了,要帮你,直到你生下女儿吗?」
她继续追打,不肯善罢干休。
「那又如何?」
「我不随便跟人生孩子,除非对方是我的妻子。」宫清颺顿了一顿,望着她又是一笑,还趁着闪躲的时候,把那杯茶搁回柜台上。「所以,为了信守我的承诺,与你成亲,是最好的法子。」
「本姑娘不想嫁给你!」
「不行。」
「什么不行?」
「你不嫁不行。」他慢条斯理的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娶你。」
「你想娶,我就一定要嫁吗?」
「是。」
简简单单一个字,激得她火气更旺,持棹又挥。
哗啦!
这一棹子没劈着宫清颺,照例被他闪过,却打翻了一桌酒菜,砸得瓷盘酒杯全碎了,客人们为免遭池鱼之殃,全都抱着头,蹲到桌子下避难去了。
为免伤及无辜,增加店内的损失,他边闪边退,没一会儿就退到了门边,有效的把十九诱了出来。
长长的玄武大街,只见一白一黑的身影,从龙门客栈的雕花木门闪了出来,旁若无人的开打。
京城里的人们,老早习惯玄武大街上不时上演的好戏,一瞧见这会儿又有好戏登场,全都经验丰富的让开,隔着老远张望,密切观察进展,瞪大眼睛盯着这一男一女瞧。
龙无双站在窗口,远远的望着,即使隔得这么远,她仍能看见,宫清颺眼底眉梢的浓浓笑意。那可跟她长年来所见,委曲求全、皮笑肉不笑的勉强笑容截然不同。
「心情不错嘛!」她一边嗑着玫瑰瓜子,一边喃喃自语,猜测这可能是这个男人踏进龙家至今,心情最好的一日。
玄武大街上的白影黑影,又交手了数次,玄色木棹直劈宫清颺的面门,他莞尔一笑,这回竟不再闪避,单手直拍木棹,顺势一抓,强大的力道把另一端的十九牵了过来。
「十九,就算你我真的行了周公之礼,也不一定能一举得女。」他靠近那张气冲冲的小脸,循循善诱着。「要是我们成亲,你可以一试再试,想试几次都不成问题。」
「废话少说!」
他却偏偏还要说。
「娶了你,才能跟你名正言顺的生女儿——」
「谁要跟你名正言顺!」她用力一扯,棹头回转,往那张碍眼的笑脸上重打。
宫清颺手里算盘一探,绞住木棹,虽然劲力奇巧的化去这一击,算盘却又再度报销。他双手一撤,白袍衣袖翻飞,碎裂的乌木与算盘珠子,被袖风挥开,连他的衣角都没沾着。
眼看自个儿的轻功不如人,打了老半天,宫清颺却仍来去自如,十九恼羞成怒的大喝一声——
「你给我站住,不准动!」
白影在风中疾转数圈,倏地定下身形,当真说停就停,他停步不动,只剩衣袂飘飘,双眼注视着气得双颊红润的她。
机不可失,她冲上前去,威胁的高举木棹,却发现他真的不动,嘴角含笑的站在原处。
不知怎么的,她竟然打不下手了。
「你干么不动?」她把木棹举得更高。
「你不是要我别动?」宫清颺反问。
她倒抽一口气,气得直跺脚。
「你、你你你你——我叫你不动,你就不动吗?」
「是啊,你要我不动,我就不动。」他笑意更深,眼里的温柔,添了些暖烫如火的深意。「你要我动,我就动。」
她咬着红唇,虽然不甚明白,却也听得出他话中有话。「你敢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
他却对着她弯唇一笑,笑得倾国倾城,笑得四周的景物都失了色,更笑得她看得痴了。
那张俊美的脸庞,朝她走近一步,她呼吸一窒,居然被那威力惊人的美貌,迫得连退数步。
「你打吧!」宫清颺又走近一步,徐徐进逼。
直到背后触及一片平坦硬物,十九才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如今身后有高墙,而眼前又有不怕打、不怕骂的宫清颺,原本追着人打的她,这会儿反倒像是落进陷阱的小动物,被困在他与高墙之间。
她心头大乱,想要挥棹攻出去,谁知他又是一笑,对着那花容月貌,她居然打不下手,手里的棹子一遇着他的笑,就变得软绵绵的,劲道全失。
「十九,你怎么不打呢?」宫清颺双手撑着墙,有效的困住她,当他朝她俯下身来时,银亮的发丝也如瀑布般,包覆住那张有着七分怒、三分慌的小脸。
「我、我、我——」
可恶!他靠得那么近,她竟然无法思考!
宫清颺靠在她耳边,薄唇浅勾,用呼吸撩拨她的发。「你舍不得吗?」
她猛然抬起头来。
「谁会舍——」话音然中断,她这么一抬头,刚好就迎上他等待的薄唇。她微微一愣,红唇半张,尚未决定是该咒骂,还是惊呼,软嫩的唇瓣却已被他牢牢封缄——
宫清颺在玄武大街上吻了她。
第六章
十九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她原本只是想找个男人借种,事成之后就一拍两散,谁也不欠谁。最多是一试不成,第一胎生了个男娃娃,那她就会考虑,再找他过来试试,毕竟一回生、二回熟,跟他算是「熟门熟路」,试起来可能轻松些——
但是,那个家伙居然说要娶她?!
想起宫清颺那温文的笑,十九心烦意乱,忍不住拧起眉头,红润的唇间吐出几声咒骂。
站在她身旁的欧阳师傅,因为这旱天炸雷似的咒骂,停下装填酱油糊的动作,抬起脸来,疑惑的望着她。
「没事。」她咬一咬唇,厌烦的甩甩发辫。「你继续。」
该死!她居然会因为那个男人,而在工作时分心?!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
酱油的香气飘散在四周,十九深吸一口气,闻着最熟悉的气味,强迫自个儿收敛心神,把注意力再拉回眼前的工作上,指挥欧阳师傅,继续把酱油糊倒人大桶。
纯酿造酱油,工序比酿酱更复杂,原料以大豆与盐为主,而唐家又加入炒过的碎麦,味道更细致、颜色更黝暗。
调味妥当的酱油糊,浓稠如粥,得放在通风的酿造桶里发酵,七十五天之后移人大桶,以特殊的棉袋过滤榨取出的液体,就是红棕而澄澈的精酿酱油。
她拿杓取了一小碟,确认完毕后才点头。「可以了,把这批酱油全部装壶,准备出货。」
「是。」欧阳师傅回答,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他是一等一的酿酱好手,却沉默寡言,在热闹的酱场里,也总是独来独往,除了与工作相关的事之外,从不多说半句话。
「剩下的酱油粕,就按照往年的方式处置。」十九又吩咐了一句。
榨取完酱油的粕,可以用来当肥料,或是家畜的草秣,别的酱场是秤斤论两的贩售,唐家却是送给京城外的农家,分文不龋
欧阳师傅再度点头,视线却扫向她身后,脸上表情没变,视线却垂了下去。他把器具收拾妥当,便无言的走了出去。
十九搁下碟子,转过身去,本想再交代几句,却赫然发现,门旁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是宫清颺!
他不知何时,已踏进了酿酱油的房间,站在角落,嘴角含笑的望着她。
即使在光线昏暗的酿酱房里,他仍是银发白袍,一身洁净,像是不染尘埃的初雪。他站在那儿,姿态极为轻松,有种说不出来的俊逸优雅。
她却是一见那花容月貌,就觉得有气,一开口就冲得很。
「你又来做什么?」
「看你。」宫清颺回答得理所当然,看着她的表情,柔得如能醉人。
十九却不领情,冷冷的瞪着他。
「我不过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尤其是「这个人」!
他从容的一笑。「所以,我自己进来了。」
尖锐的抽气声响起。
她眼儿一眯,本想冲出去,痛骂酱场里的人们办事不力,却又陡然想起,宫清颺在龙门客栈里,闪过她连番攻击的绝妙步法,那些已滚到嘴边的连篇咒骂,顿时又被她吞了回去。
这家伙根本是明里一只羊,暗里一头狼,还装作一副斯文温吞的模样,其实武功比谁都高!她是亲眼见识过,宫清颺的轻功,有多么出神入化。他如果打定主意,要出入她唐家酱场,只怕是千军万马也阻拦不祝
既然连她自个儿,都拦不住宫清颺,那又凭什么要求其他人挡住他?
想到这里,十九怒瞪了他一眼,转身往酱油室内走。只是,她刚走了几步,就敏感的察觉,那股淡淡的男子麝香,飘然欺近过来。
她怒叫一声,猛然回头,指头往前一戳,果然就正中目标,戳中宫清颺的胸膛。
「滚远点,我要工作。」她一字一戳,力道极大,恨不得能在他胸口戳出几个洞,看看能不能让他失血过多,别再像块牛皮糖似的,老是黏着她不放。
「我不会打扰你的。」他保证,端详着她的怒容,神情更莞尔了。
「但是,你会让我分心啊!」
在幽暗的灯光下,那双温柔的眼,似乎陡然一亮。他静默不语,只是看着她笑,目光比先前更柔了几分。
不知怎么的,那无言的注视,竟让她心头一跳,胸口里有某种奇异的感觉,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莫名的觉得有些慌,连忙撇过头去。
可恶!
她无声的咒骂,咬住红唇,赌气的掉头:心里气恼这个男人,却又更气恼自己。
只不过是个男人啊!就算是他比寻常男人更俊美、就算是他比寻常男人更聪明、就算是他比寻常男人更有勇气,面对她的殴打、她的咒骂、她的坏脾气,却仍能温柔依旧,但她也不该如此没用,连他的一笑都抵抗不了吧?
酱室的深处,因为灯光无法照入,显得更加阴暗。十九改变战略,不再试图赶人,选择彻底忽略宫清颺,就希望他自个儿觉得没趣,会早早离开。
她走到最角落的一个较小的香杉木桶旁,掀开密封的盖子,开始搅拌酱泥,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她管理整间酱场,这类的粗重活儿,照理说是不需亲自动手,只是这一缸的酱油非比寻常,她格外慎重,不愿假他人之手,坚持全由她处理。
酱泥翻搅,一阵芬芳逸出,宫清颺站在一旁,剑眉微挑,察觉出其中的不同。
「这一桶酱油里,多添了薏仁?」他凑近过来,挑眉问道。
她没吭声,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继续搅拌酱泥。只是,她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倒是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的嗅觉这么灵敏。
身后那温吞的声音又传来。
「就是你先前跟龙无双,一起去抢的那批薏仁?」
她搅拌酱泥的动作,略微一僵,还是没有回头,心里却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那是要进贡给皇家的上好薏仁。」宫清颺注视着她的背影,即使得不到回答,也坚持追问。「凭着唐家酱场的名义,你想要那批薏仁,大可以直接向皇家索取,何必冒险去抢?」
他对龙无双的种种恶行,全都了若指掌,那次私抢贡品的内幕,当然也知之甚详。以往,他就算是再不赞同,也不会吭上一声,但是,如今这事情扯上了十九,他不得不多问几句。
私抢贡品,可是重罪。虽然说龙无双身分特殊,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压得下来,但是十九毕竟只是一介平民,要是皇家真想追究,第一个倒楣的绝对会是她。
噢,这家伙怎么这么烦啊?!
十九拧着柳眉,不耐的把搅拌酱泥的木棒重重一扔。
啪的一声,木棒拍着酱泥,浓香四逸的褐色酱汁溅出,有些落到她的衣裳上,有些则溅着了她的脸。
「你懂什么?」她回头瞪着他,用手背去擦那些酱泥,却把酱渍染上了脸,漂亮的脸儿被污得像是花面猫。那几许的酱痕,更衬托得她的粉颊,白嫩得像块豆腐似的。
「就因为不懂,所以才要问。」他温淡的回答。
她翻翻白眼,用教训门外汉的口吻说道:「贡品送人京城,还得经过层层检验,才能进入皇宫。接着,又要经食官排定日期、检测品质等等。就算是皇家真的允了我,把那批薏仁送给唐家,等我拿到手,薏仁的香味也老早就走样了!」
她从古书里看到,有种作法繁复的薏仁酱油,唐家的前几代都曾经尝试酿制,却未能成功。而她艺高人胆大,确定只要有新鲜的上好薏仁,就能酿制出那失传已久的绝妙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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