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就嗅到一股隐约的幽香,这只香水小丹最最熟稔,娟子阿姨打十年之前就已经用的午夜飞行。
娟子是那样含蓄高雅的一位女性,模样标致,品味特别。
才分别数天,丹青已经想念她。
那天回到家,父亲的电话跟至,大声责备前妻:〃一年到头不在家,误解新潮,自以为时髦,明明没时间照顾孩子,偏偏又死霸着女儿不放。〃
丹青问:〃有什么荆棘,情绪不佳?〃
〃唉,明明到手的生意,又被人横手抢了去。〃
〃这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阮志东叹口气,〃对不起,我太累了,语无伦次。〃
疲军焉能作战?白天办公,晚间不好好休息,还陪着名媛满城逛,那还不累得贼死,活该。
〃小丹,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这无用的父亲。〃
也许这个夏季太长太热,没有人受得了,都开始崩溃。
〃爸,你找妈什么事?〃
〃无事。〃
小丹听他那口气,明明有事。
过一阵,他说:〃我与你母亲在十九年前的今日结婚。〃
丹青不能相信这个悲惨世界里所发生的真人真事。
分手之后忽然记起结婚纪念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可惜妈妈出门去了。〃
〃告诉她,老板不是重视她,而是欺侮她。〃
〃她不知岂非更好,知道了又怎么样?〃
〃小丹,有时你比我们还要懂事。〃
丹青无言。
电话那头传来不悦的女声:〃同谁说话,没完没了。〃
〃爸爸,改天再讲。〃
阮志东没有异议,从善如流,挂断线路。
从前他一直埋怨妻子管他,千辛万苦,拆散一个家庭,投奔自由,结果,还不是照样受人管,只有管得更厉害。
叫丹青怎么同情他。
葛晓佳习惯在旅途天天与女儿通讯息。
闲话几句,她问小丹:〃有没有人找我?〃
〃爸爸。〃丹青据实而报。
〃什么事?〃提起这个人,葛晓佳以鼻子发音。
〃结婚纪念日,问候。〃
葛晓佳象吃了一记闷拳,半晌没出声,过了一会儿她问:〃没分手的时候,他一向不记得。〃
〃或许你们应该出来谈一谈。〃
〃火辣辣大太阳底,谈什么?〃
〃那么搁到初秋,大家总该见个面。〃
〃秋天?〃葛晓佳冷笑,〃太远了,不知还活着不。〃
小丹只得问:〃公事进行还顺利吗?〃
〃客户早已被强敌抢去,还派我来自讨没趣。〃
丹青沉默一会儿,〃几时回家?〃
〃明天。〃
〃我爱你,妈妈。〃
〃丹青,你是我每朝早上拖自己下床唯一的原因。〃
小丹要在挂上话筒,走近浴室,关上门后,才敢长叹一声,她怕母亲听见,虽然明知她没有可能听得见。
换上大毛巾浴袍,她扭开电视机。
这才想起一整天都没有见过海明。他就是这点好,见到他,不会心跳,见不到他,不会心酸。
无论他在不在面前,都给人一种温馨。
丹青喜欢海明。
决定把他介绍给宋文沛,沛沛孑然一人在伦敦,其苦可想而知,暑假之后,他俩如果会面,沛沛便有个忠诚伴侣。
丹青掏出信封信纸,写将起来,把张海明简单的描绘一下,专等沛沛寄上地址。
似有心灵感应,第二天早上,小丹便收到沛沛的信。
在手中秤一秤,重叠叠,吓一跳,拆开一看,六张纸。
小丹骇笑。
沛沛最恨作文,搜索枯肠,往往只能交上五百字,这封信写得密密麻麻,起码三四千个蝇头小楷,不能说不惊人,不知是怎么样子夙夜匪懈做出来的,为图一吐为快。
读完那封信,丹青长叹一声,十分惆怅。
照沛沛的形容,苦是苦得来,几乎没夜夜以泪洗脸,她一点也不习惯当地的生活,不喜欢那边的食物,住屋,公园,什么都看不顺眼,只希望回家。
此刻只她一个人留在监护人家里,父母已经回到本市。
可怜的沛沛。
接着门铃响,丹青放下信纸去应门,是宋家派来的佣人,送一个包裹上来,指明是宋文沛送给阮丹青的礼物。
小丹十分感动,这种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分,沛沛还不忘替她选购礼物。
连忙打开包纸,原来是一条裙子,宛如昨天那个叫洪彤彤的女郎所穿那件,窄腰身,背部开得极低,露出一大片肌肤。
丹青把裙子在镜前比一比,衣领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小丹,学习扮女孩吧,对你有好处,否则异性都把你当好兄弟。
丹青坐在床沿,回味沛沛话中意思,缓缓取衣架挂好裙子,欣赏半晌。
再过两个月,丹青也得动身到外国去生活。
她叹口气,出门去。
不知恁地,也不大觉得天气热不可当了,已经开始留恋所见的一草一木。
下午,海明来看望她。
小丹觉得沛沛的信可以公开,况且,她打算把她介绍给他,于是将信交给他细阅。
看完之后,海明只笑一笑。
丹青问:〃没有意见?〃
〃头三个月是这样的。〃他把信还给丹青。
〃沛沛比较敏感。〃
〃开始人都会觉得不惯,过一阵子,认识了新朋友,建立社交关系,一切会得好转,届时,催她也不回来。〃
〃沛沛不会这样容易习惯。〃
海明笑笑,不答。
他总是不想过分逆小丹意思。
〃暑假过后,你会代我去探望她?〃
海明看着丹青,〃你好象巴不得我立刻就走似的。〃
〃张海明,你恁地多心,难得你打算留下来?〃
〃即使如此,也不用催我呀。〃
〃你太多忌讳了。〃
〃小丹,我们别为一个远地的朋友发生龃龉。〃
丹青闭上嘴,不再同他讨论宋文沛的问题,得不到共鸣,称属话不投机。
气氛僵住。
本来张海明也有一点牛脾气,对牢丹青,却施展无方。
〃丹青,〃他试图打破僵局,〃稍后去看场电影。〃
丹青不耐烦的答:〃我同你说过我不爱坐戏院,一句话要说多少次?〃
海明的鼻子碰到灰,讪讪地蹭一会儿,实在无地自容,趁丹青转背,他赌气地悄悄开门溜走。
小丹一抬头,已经不见了他。
每次一听要把宋文沛介绍给他,就生那么大气。
他并没有见过宋文沛,很有可能一见之下,惊为天人,追还来不及。
可是,人的天性就是有毛病,越不给他,越是想要,越劝他要,越是不肯。
不是不犯贱的。
丹青忽然想到自己,嘲弄地笑了,她又比海明好多少。
总想征服险峻高峰,在所不计。
海明离开之后,来了一家三口陌生人,两夫妻,孩子约莫三四岁,顽皮得不象话,按都按不住,满屋跑,见什么揪什么来玩,似只小人牌炸弹,又似一阵旋风。
坐了一会儿,年轻夫妻歉意地走了,那孩子犹自尖叫,把整张台布连杯带碟扯到地上。
丹青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待他们走了以后,第一件事,便是写张字条,贴在门口:十岁以下儿童,恕不接待。
丹青逐项收拾,满头大汗,这次蚀了老本。
那可怕的小怪物,真事孩子中的渣滓。
人总要到了中年才会发觉幼儿可爱,丹青适才只想拧住小家伙打他一顿。
〃小丹。〃
丹青一乐,〃妈妈,〃连忙迎出来,〃早班飞机回来的?〃
葛晓佳一见女儿汗流浃背,心疼地嚷:〃季娟子干吗,训练奴隶乎。〃〃阿姨不在。〃
〃她去了哪里?〃
〃巴黎。〃
葛晓佳立刻沉默下来,小丹一看,就明白了,母亲很知道娟子此去为何为谁。
因为母亲脸上没有惊喜,小丹又联想到,娟子此行,好友并不苟同。
小丹说:〃妈妈你倒是有兴致来这里看我。〃
〃反正有空,给我一杯冰咖啡。〃她挑个近窗座位。
小丹做了两杯,坐在母亲对面。
〃娟子几时回来?〃
〃没说。〃
〃你知不知道她去找谁?〃
丹青有心替阿姨守秘,缓缓摇头。
葛晓佳叹口气,〃那人叫胡世真,是她命中克星。〃
丹青干笑一下,〃不一定是去看他吧。〃
葛晓佳扬起眉,〃今天我烧两味好菜给你尝。〃
小丹高兴地说:〃那我们还在等什么,这就回家。〃
张海明这时却再度光临,〃丹青,我想清楚了——〃一眼看到陌生女客,噤声已来不及。
丹青连忙趁这机会与他言和,〃海明,这是家母。〃
海明讶异地说:〃是真的?实在看不出来,恍如一位大姐姐。〃
葛晓佳一听这话,哪去管真情还是假意,只觉双耳受用,又深深喜欢这年轻人乖巧出息。
当下就说:〃小丹是你的朋友吗?〃
丹青心想,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原来张海明亦谙此招。
海明连忙过去为伯母拉椅子递烟灰缸,招呼周到。
〃小丹,把海明请到舍下便饭吧。〃
丹青经过海明身边,喃喃地说:〃巧言令色鲜矣仁。〃
但却捞到一顿便饭。
取什么舍什么,轻而易见。
海明很快与伯母混得极熟,他叫她葛小姐。
稍后又把自己母亲的二度结婚照片取出给她看,两人研究半晌,反而冷落小丹。
丹青躺在沙发中,带着微笑,很乐意看到母亲开心。
他们渡过一个很热闹的黄昏。
饭后送走小朋友,葛晓佳才说:〃我已经辞了职。〃
发布过这项坏消息,她名正言顺当小丹脸斟酒喝。
〃妈妈,你不如索性休息一年半载。〃
〃即使生活不成问题,天天起来做些什么呢?〃
〃真可怜,连享受都忘了,喏,看报纸喝红茶,约人午饭,逛街饮下午茶,同女儿说说笑笑下盘棋,或相偕旅行去。〃
葛晓佳摸着女儿的头发,〃你过了这个暑假就要走的。〃
〃那么把这个家解放,我俩去外国过新生活。〃
葛晓佳再倒一杯威士忌加冰,〃你走了我可要寂寞了。〃
〃一起去。〃
〃走不动。〃
〃心理作用。〃
〃再说吧。〃
三杯酒落胃,她已有困意,走到浴室,放大缸水,泡下去,闭上眼,不如意事,浑忘一半。
丹青叹口气,她打不破母亲这层心理障碍。
半夜,她听见无线电幽微的音乐声,起身查看,原来是母亲开着收银机睡熟了。
丹青熄掉机器。
父亲这一刻在做什么?
丹青巴不得可以任性三分钟,拨电话到他家,半夜三更把他叫醒,说些不相干的话。
丹青当然没有那样做。
第二天,葛晓佳比女儿早起,摊开英文报纸在看聘人栏,一只手夹着香烟。
丹青问:〃猎头族没与你联络?〃
〃我想了解市价。〃
丹青看到母亲的黑眼圈,摇摇头。
她放下报纸,〃行头窄,来来去去是那一百数十人,真想转行。〃
〃无论怎么样,妈妈我一定精神支持你。〃
她拍拍丹青肩膀,〃卖嘴乖。〃
随后她又问:〃阿姨有无音讯?〃
小丹摇摇头。
葛晓佳担心,〃不是不回来了吧。〃
〃不会的,十天八天就有消息。〃
葛晓佳翻过一页报纸:〃和宜董事总经理陈佩华宣布委任张君玉为宣传推广主任……咦,这两个死对头又碰在一起了,还肩并肩齐齐看着摄影机言笑甚欢呢。〃
〃谁比较可爱?〃小丹问。
〃谁还讲这个,又不是小白兔竞赛,能办事就好。〃
葛晓佳喝干了咖啡。
〃妈,你还得会公司吧。〃
〃当然,一个月通知。〃
小丹有点难过,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公司不轻易放人,起码扣留三个月,甚至半年。
〃我同你一起出门。〃小丹说。
〃你何用这么早?〃
〃去图书馆。〃
〃同海明一道去?〃
丹青微笑,母亲倒是记得他。
〃他是个好男孩。〃
〃我也认为是。〃
〃幸亏你爹终于答应背起你的留学费用。〃
〃对他来说,真不容易,〃小丹承认,〃我很有点压力。〃
〃你不用他那笔钱,他也还不是胡乱花到别人身上。〃
小丹不敢搭腔。
葛晓佳的牢骚一直发下去:〃什么一万块一条裙子,三万块去乘玛丽皇后号。〃
丹青陪笑,〃妈妈,时间差不多了。〃
葛晓佳转过头来,略带怨恨的说:〃你仍然爱他是不是。〃
丹青沉默一会儿,才答:〃是,我仍爱他。〃
那语气,旁人听了,不会相信说的是她父亲。
太年轻生这个女儿,父女只差二十八岁,站在一起仿佛兄妹,小丹长得不象父亲,骤眼看,又似他女朋友,是以阮志东此刻的伴侣一见到丹青,便如一条刺截在眼中。
心情坏的时候,葛晓佳觉得很痛快,小丹象是替她报了仇。
心情平稳的时候,又觉大势已去,再多十个女儿也救不了她。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利用孩子作武器。
葛晓佳当下取过外套,一看,说:〃噫,皱成这样。〃
小丹连忙说:〃我即刻帮你熨,你且去化妆。〃
〃那佣人是管哪一门的?〃
〃她也有的忙的,我来做也一样,不消三分钟。〃
这半年来葛晓佳很容易生气,一点点小事跳起来,丹青只得尽量容忍。
许多事业女性营营役役,忙得不知老之将至,忽尔性情大变,狂躁抑郁,还以为压力过大,肝火上升,谁不知岁月不饶人,到了一定年纪,荷尔蒙产生变化,自动调整,是,即使才华盖世,一样会得步入更年期。
小丹只是不敢提醒母亲。
只为她穿上外套,将公事包递到她手中,送她出门。
就剩她们母女俩了,天老地荒,相依为命。
丹青握着手,叹口气,能够照顾母亲到耄耋,也算福气。
下午,回到咖啡室,发觉店门已经打开,但卷闸门仍然低垂。
回来了。
丹青微笑。
〃娟子阿姨,〃她扬声,推门进去,〃几时到的?〃
楼上传来回音,〃这里,小丹,这里。〃
娟子探头下来,一络长发垂在脸旁。
小丹迎上去,笑道:〃去了这几天,一点音讯也无。〃
〃倒有两三天在空中飞,无暇同你通电话。〃她笑。
娟子下得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