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站在敌对面上的两个人,他不可能背叛他的女王,背叛他唯一深爱的女人。亏欠月曦的这份人情,只能来日再还了……
因为这半个月和月曦走得十分亲近,所以他从敌营出来时几乎是一路畅通,没有人对他起疑心。轻而易举地,他回到了璃国。
不料,那人却不肯见他。
他知道由于自己的粗心导致六千精兵全军覆没,是多大的罪行。去行房领了一百军鞭出来,他带着伤立刻赶往凤君宫,在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那人却是连个面也不曾露。
她不肯原谅他,她对他失望透顶。
因为这一次惨烈的失败,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有资格再呆在那人身边。那个骄傲的女人身边,永远只需要最强者的存在。
这样想着,君明颜很是绝望。他沮丧地起身,整个腿部跪得酸麻肿痛,还未站起就狠狠跌在地上。他咬咬牙,扶着身边的白玉栏杆反复几次,才成功地站起来。
失神的往宫门外走了几步,他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离开了那人还能去何处。他甚至,想到了一死……
但是他死了,那人该怎么办?唯一一个敢亲近她的人都死了,没有人和她说话,那人该有多孤单?
这样想着,他猛地掉头往回走去。然而,走了几步,他停下来了,眼中霎时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浓浓惊喜……
……因为他看见,那一个孤傲如斯的尊贵女人正急匆匆地沿着他离去的小路追上来,因为实在走得太焦急,连她头上的凤冠绶带都随风扬起,和发丝交缠着,微乱。
那一刻,明颜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见到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君莲舒微微喘息着,站在对面,即刻收敛面容上多余的神色,凝神看着君明颜。
明颜也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开口。天地间,唯有晨风徐徐而过,一片静谧安详。
仿佛定格了一个世纪之久。终于,那女人朝他轻轻张开手臂,说:
“阿颜,回来。”
明颜会心一笑,扑了过去。破晓的晨光从地平线上迸射而出,将二人相拥的身姿定格成一道永恒的剪影……
“阿颜,你长大了,已经比我高这么多了。”那女人微微一笑,那笑容虽然复杂漠然,但至少此时的拥抱,是那般的温暖真实。
娘,有些东西不是你不承认,就不存在的。它正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生根发芽,等到你大吃一惊时,它已经开出了满树繁花。
比如说——爱情。
第33章
“暴虐无端,紫眸妖皇。掳我夫女,抢我钱粮。
兄弟相战,父子双亡。遍地白骨,埋作他乡。
人神共愤,天道苍苍。不如揭竿,自立为王!”
随着这首童谣的传唱,叛乱再一次发生,势如破竹。
和去年年底边关的那场叛乱不同,这一次是由星星之火发展成燎原之势。起义军从姜国迎回了君婉怡的儿子萧环,打着‘萧’姓旗号,一月之内迅速占领东南十三州,并朝北扩散,直逼帝京。
天下大乱。一时间,京师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两国自合约以来,姜国其实并没有在对璃国发生正面的大规模战争。落紫英很聪明,也很残忍。他只要借一阵东风,便可以让璃国葬送在自己人手里。
这样,他并不算违约。所以,璃国很多人都背地里称他为仁义明君,巴不得他率兵攻破璃国京师,将他们彻底解救出苦海。
多么完美的计划!
“陛下,别再战了。”贺扬跪在我面前,直直的凝视着我,“招安吧!”
“绝对、不行!”我豁然起身,厉声道,“君婉怡的儿子一日不除,我心不能安。姜国一日不灭,难消我心头之恨!”
贺扬垂下眼,盯着光滑的大理石地砖,高大强健的身形似乎一下子萎顿了不少。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隐忍着怒意,“陛下,再打下去璃国大军没有丝毫胜算,你知道的!那些起义军里有他们的亲人,爱人,有他们的朋友!我们手下的士兵又怎么可能执起武器对抗他们的亲人?”
我知道,再逼下去,恐怕连我最后的禁军也要倒戈了……
“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轻飘飘地扫视着贺扬镜一,森森然笑出声来,“但是贺扬,只要我还活着,我就决不允许你背离!你当初既然可以为天下放弃本皇,如今不妨再为璃国死战到底,成全你忠义两全的名号如何?”
贺扬不说话,只是面色阴沉,双拳隐隐暴出青筋。
我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除了皇宫的六千禁军,其余八万将士你尽数带走吧。祝大将军凯旋!”
说完,我讽刺一笑,心里早已一片死寂。身后一直沉默的明颜嘴巴动了动,有些急切地看着我。
八万将士对抗二十万叛军。明颜知道,我这是让贺扬去送死。
意外地,贺扬镜一竟然低低地笑出声来,笑声越拔越高,最后发展成悲壮苍凉的大笑,仿佛连整个金銮大殿都被他震动,刺痛耳膜。
“陛下,臣死后,请陛下将臣的尸首葬在京都城门口。”他直起身,一步一步后退,字字句句道,“……臣要,亲眼见证璃国的灭亡!”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贺扬以手指天,仿佛要刺破窗外那一抹纤薄的黎明。他纵声大笑着退出金銮殿,退出我的生命。他那发红湿润的眼圈,犹如一只绝望的野兽嘶吼……这个,在我身边默默守护了十一年的男人,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眼前的一切骤然朦胧,泛起水雾。我闭眼揉了揉眼睛,将眼角的水花轻轻抹去,再睁开眼时,看到明颜单膝跪在了我面前。
“莲,让我代替贺扬将军出征吧。”他抬头仰视着我,神色凄忧。
“傻孩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蹲下…身,将他的头靠在我肩上,幽冷叹道,“贺扬是我璃国的战魂,我得让他体面些死去。对他来说,战死沙场也许是最好的归宿……我说过的,璃国灭了,我会让所有人都成为我的陪葬!”
顿了顿,我将目光投向毫无焦距的远方,嗤笑道,“真不甘心呐!阿颜,你那儿也不要去,就呆在我身边好么?不管发生什么,我希望有你陪着。”
之后,贺扬曾传了几次捷报回来,朝堂一时间又振奋了起来,一个个红光满面。
望着那些放松了警惕,依旧歌舞升平的朝官,我不禁冷笑。
果然,过了一月余,贺扬打的胜仗越来越少。我知道,差不多弹尽粮绝了。当初最后的八万士兵全给他带了过去,我是不可能再给他增援的。
之后一个月都没有贺扬的消息,六月初八,一名昏倒在城门口的小兵拼着最后一口气,给京都带来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噩耗。
贺扬将军战殁。
军中士气低沉,节节败退。没有钱粮,断了退路,贺扬和他仅剩的五万士兵困在凉州二十天。杀光了战马,拔光了野菜树皮,连阴沟的老鼠也没放过。到最后,饥饿的士兵们甚至争食人肉……
贺扬只在城墙上巡视一圈,见到自己士兵面争抢一些断肢残腿生食的惨状时,这个刚硬的男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当天,他大开城门,放敌军入城,来换五万士兵一条生路。
然后,他孤身一人站上城墙,屹立如山顶苍松。手中长剑龙啸,横刀自刎。
听说他死前只说了一句:“我贺扬镜一今日自裁,不负苍生,不负我皇!”
贺扬的尸首运回京城的时候,我去看了一眼:他瘦的……不成人形了。
高高隆起的颧骨只剩下一层薄皮,曾经高大威猛的身材如今如竹竿似的干硬,战袍穿在他身上如同挂在衣架上一般空荡……他闭着眼,惨白的唇微微张开一条缝,像是释然,又像是叹息。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翻卷着皮肉,狰狞万分。
只此一眼,百官放声恸哭。
璃国的信仰,彻底坍塌。
意料之中的结局,我还是有些眩晕,要不是身后的明颜不动声色地扶了我一把,我恐怕就当着百官软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礼部侍郎问我将贺扬葬在何处,用什么规模。我沉吟片刻,毫无感情地说:
“谥号镇国公,葬于宫门前,城墙下。”
“城墙……下?”百官一阵唏嘘,礼部侍郎也看着我,满眼愕然之色。
之后没多久,叛军长驱直入,攻向京城。
我登上宫城,看远处的硝烟漫漫,冷冷的下达指令:“封锁宫门,一个也不要放出去!”
禁军统领有些犹豫,但还是依言照做了。我握紧手中的短剑,微微颤抖。
片刻后,一双温暖修长的手握住我冰凉的指节——是明颜。
他今天没有再穿白袍子,而是换了一身和我一样血红的衣裳。红衣白发的少年,有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红嫁衣,阿颜是打算和本皇成亲么?”我有些讶然,打趣道。
或许是衣服相衬的原因,明颜面色泛起淡淡的红晕。他吻了吻我的唇角,轻声说,“白衣服容易被血弄脏,这颜色便看不出来。”
我失神了片刻,喃喃道,“阿颜,你还记得去年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
阿颜,别同情我,这是我最后仅存的一点尊严。利用,杀戮,战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所以,我不需要怜悯,我要的是绝对的忠诚,是力量。
但如果有一天,我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我会烧毁所有的一切,再亲手用剑将你我杀死……
我会,带着你一起死。
我笑了笑,“阿颜,我不想再争了,今天就给这一切做个了结吧。”
明颜依旧温和地笑着,带着三分宠溺,“好,我陪你。”
第34章
阿颜,能再给本皇画一次牡丹妆么?像去年封皇大典那样。 ——君莲舒
传说中,凤凰只有经历烈火的磨炼才能获得永生。凤之涅槃,我身后站着的,在那层层烈焰红莲中女人,经历了世间最痛苦的欺辱、磨难和背叛,也在生命的最后接受了烈焰的洗礼……却,没有获得永生。
——君明颜
是夜,没有星光。
整个皇宫火光冲天,黑红的浓烟股股升起,在暗沉的天空中蔓延开来。
哀嚎,惨叫,箭矢,刀光剑影,鲜血在暗夜中绽开满树妖花。
长发胜雪,红衣翩跹,君明颜转过角门,来到昭阳殿。火光中,男侍女官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里,交相叠加着,眼睛暴睁,扭曲的手臂伸向殿门外,似乎连死的最后一刻都想从这地狱逃脱。
“噗——”
君明颜走进殿门,立刻有一束血花溅开在他的脸上、发间,浓稠的,嫣红的血衬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庞,像极了地府妖艳的曼陀罗花。
最后一名宫女的身体颓然倒下,明颜扫视了一眼那具微微抽搐的身体,抬起手背擦了擦脸颊,走到我身边。
“莲。”他唤我。
“阿颜,你听到了么?这个国家在哀鸣。”我背对着他站立,手中的剑尖垂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毁灭吧,我要留给落紫英一座死城!”
轰隆隆一声巨响,偏殿被烧焦的柱子轰然倒塌,发烫的地砖微微颤动。我扔下剑,抱住双臂冷冷的笑出声来。
明颜伸手圈住我发颤的身躯,沉吟片刻,在我耳边轻叹道:“我放走了君后,还有皇子。”
“风昭和雪楼?”我猛然拔高声线,揪住明颜的衣领厉声喝道,“你竟然放了他们?你真是好心呐,阿颜!我说了要让所有人为璃国陪葬,你却……你竟然放他们走?!”
“君后是个好男子,却偏生一辈子都困在着如海宫门,都到了最后关头,咱们不能再负他。皇子尚在襁褓,他是无辜的。”他顿了顿,接着道,“其实我见到君后的时候,他已经准备以死殉国……可是他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何不让他将雪楼殿下养大,璃国的希望还在延续,不是么?”
我忽而有些怅然,喃喃道,“是啊,都死了……又能改变什么呢?雪楼,是我的孩子。风昭,是我的夫君……”
“全是你的亲人啊。”明颜温润的指腹缓缓抚过我的眉眼。
“亲人?风昭不爱我,雪楼不亲我,维系我们关系的不过是血缘和责任……”我冷哼一声,道,“罢了罢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便足矣,由着他们去吧。”
浓烟从外殿侵入,带着灼热的气浪。我衣袖掩口清咳了几声,转入内室,对明颜道,“阿颜,能再给本皇画一次牡丹妆么?像去年封皇大典那样。”
明颜有些愕然地看向我。许久,才缓慢而坚定地点点头。
依旧是红底暗纹飞凤滚云宽袖拖地大袍,黑底绣金双凤戏珠暗纹腰封,金穿银百蝶浅绯百褶罗裙……佩绶、玉玦、环佩,一样不少。
墨发高盘,雕凤金镶大珍珠冠冕,镂花垂暗红飘带金笄,一如去年封皇大典那般隆重华贵。
明颜手拈着黛墨笔,仔细描绘着我细长的眉毛,眉尾上挑,飞入鬓间。一点朱砂落在额间,如羽毛扫过般,将胭脂红层层抹开,由浓转淡的牡丹花瓣散入鬓发,收于眉尾处。
最后,明颜用食指指尖挑了些许胭脂,细细抹在我的唇瓣上。殷红的颜色在我唇上晕染开来,遮住原本那苍白的颜色,显得格外丰润饱满,鲜艳欲滴。
镜中的自己,美得鬼魅而陌生。面前的明颜,淡然而庄重,仿佛生死之间早已有了抉择。
“阿颜,阿颜……”我握住他为我抹胭脂的手,怔然地,一声一声地唤着他的名字,仿佛如此就能确定他在我身边。
“阿颜,我最爱的,最重要的……”仿佛如此,我们这一瞬,便可以定格成永恒。
明颜回握住我的,凝视着我微笑道,“莲还是那么美啊。”
他笑的那一瞬,世界灿若仙境。再也忍不住了,我伸手搂过他的脖子,将自己冰凉的唇瓣贴上他的。明颜一颤,随即张开嘴来,热烈地回应着我,用力吸允,辗转缠绵。
连最后一丝空气也在我们的热烈中燃烧殆尽,心口处是令人窒息的疼。
房屋在燃烧,世界在毁灭,死亡到来之前,我们在烈火中忘情交吻。房屋是红的,天空是红的,我和明颜也是红的……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刺目万分。
不知过了多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