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一张小脸,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无声地流泪。肉嘟嘟的脸蛋上有一对很大很黑很澈亮眼珠,未干的泪水在他眼角凝结成霜花,随着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除了眉发的颜色之外,他长得很像紫毓,很惹人怜爱的孩子,只可惜,我本是无情之人。
“你叫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冬天的雪还要清冷。
“明颜。”他的声音软绵绵,奶声奶气,但却没有怯懦和卑亢,不愧是紫毓的儿子。
我笑,苍白晶莹的指尖缓缓摩挲着他的瓷娃娃般的脸庞,“人如其名,你,配得上这个名字。”
小小的人儿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问,“这是哪儿?我可不可以回家?”
“这是敏亲王府,本王是这儿的主人,君莲舒。”
我蹲下…身,笑容里带着他无法理解的讽刺,“家?你已经没有家了,因为,你的父亲,就要死了哦!”
残忍?我一点都不觉得这话残忍,我当时只是想看看他会绝望到什么程度,纯粹恶趣味而已。
是会嚎啕大哭,还是吓得呆若木鸡?亦或是空洞茫然生不如死?
然而,都不是。
明颜只是平静地说,“我知道。”
意料之外的回答,倒是我愕然了
见我不说话,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爹爹会死,很久以前他就告诉我了。”
“他告诉你一切了?”
明颜小小圆圆的脑袋晃了晃,表示他不清楚。
“很好。”我绽开一抹冰冷的笑意,“你听着,明颜。你父亲的罪,便是不该爱上敌国的皇女,不该替她生下你,所以,那个飞蛾扑火的傻瓜就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了——被烧死,活活烧死!而你,也从此沦为官奴。本王只是看在你父亲曾经帮过我的份上,顺手把你要到了我府上……听到了么,这就是你们的下场,很悲惨是不是?”
“姐姐。”明颜瞪大了眼睛,只问了一句,“姐姐,你是爹爹的朋友么?”
我一愣,随即眼唇轻笑道,“傻孩子,你要叫我娘亲哦!”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是我娘?我从没见过娘亲大人,你就是我娘?”
“以前不是,现在是了。”我点着他挺俏的鼻尖,拉起他柔软的小手,“在正式收养你之前,本王带你去看一个有趣的东西。”
刑场上的男子,墨发披散,白衣胜雪。浸软的牛筋绳紧紧勒入他的皮肉,将他牢牢缚在木桩上。而他的身下,是成堆淋了油的干柴。一声令下,火势冲天而起,蔓延着包裹了那人清傲的身姿,一点一点,蚕食干净。
“爹爹!”
刑场对面的漱风楼上,明颜发出一声惊呼。
我从后面死死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发出一个音节,“你再叫,就会把命叫没了,你爹知道了会多伤心啊!”
低魅的声音,却让小孩泪流满面。他很听话的不挣扎不反抗,只任凭泪水濡湿了我的掌心。
紫毓的衣裳烧着了,转眼间就是皮焦肉烂,那个照顾安慰我十几年的男人就要死了——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
君莲舒,君莲舒,你不是早就没有心了么?你不是早就腐烂了灵魂了么?你不是早将良知和善良自戮粉碎了么?
可为什么,胸口,还是隐隐作痛?
唯有将指甲深深嵌入掌中,让那鲜红的液体代替我的眼泪流出。也许,手痛了,心就不会再痛。
这时,紫毓抬起眼来正对着我的目光。很奇怪,那么剧烈的痛苦中,他竟然还能保持一贯的淡笑,目光依旧清朗。
他不是在看明颜,不是在看他的儿子,而是看着我。他温柔眷念的目光穿过熊熊烈焰,穿过滚滚人潮,穿过生与死的界限,最终定格在我的身上。那么清澈,那么凄凉……
我知道,他是在托孤。他在用目光恳求,求我照顾好他和她唯一的儿子。
为什么相信我呢,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呢?
事实证明,紫毓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自己还了解得透彻。我不由自主地朝他点了点头——我,答应了。
他释然,相视一笑,火焰吞噬了他最后的笑容。
紫毓死了。
一松开捂着的手,明颜跌在我怀里,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用哭得一片血红的眼睛看着我,悲怆而又愤恨。也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烧死,没有哪个小孩能承受的了,明颜没被吓晕就很不错了。
我轻轻擦拭着他的泪水,用很轻很温柔的语调在他耳边呢喃,“明颜啊,你要记住刑场上的所有人,那些监斩官、刽子手、卫兵……还有太女君婉怡——是她告发你的父亲,是她杀了你父亲!你要记住他们的脸,永永远远的记着。直到将来的某一天你将他们统统杀尽为止!”
“明颜啊,不要心软,也不要去爱别人,记住你爹是怎么死的。你要强大起来,只有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珍视的人。不用怕,我会帮你,因为我们都一样——一出生便背负着罪孽……”
“阿颜,你可以不相信本王,你只需要利用我就行。因为本王,也不过是在利用你……”
七年后,我给了明颜一把剑。
“阿颜,杀了他们。”
指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十七人,我的语调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该吃什么菜。
明颜瞪大了眼睛望着我,身体有些微微的颤抖,他紧握着着剑,剑尖微颤,却迟迟下不了手。他的眼神明净又迷茫,因为他面对的不是萝卜白菜木桩,而是活生生的人。
我玩弄着耳边垂下的长发,紫色的眼眸微微眯起,“阿颜,这些人曾经害死了你的父亲啊!你忘了么,紫毓便是被他们活活烧死的。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如果你不杀他们,来日他们必将杀了你。阿颜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是么?你会为你爹报仇的不是么……阿颜,乖,替你,替你爹,也是替娘亲我——杀了他们。”
朱唇轻启,我的声音温柔的简直可以滴出水来,轻缓柔魅,只是眼睛却透出寒入骨髓的肃
杀,“好了,娘不打扰你办事。待会我把门关上,你在里面好好想清楚哦!你和他们之间,只会有一个人活着走出去……”
我贴着他的耳畔,笑的极为癫狂,“……那个有资格活下去的人,会不会是阿颜呢,嗯?”
门被缓缓关上,隔绝了明颜惊恐的眼眸,他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我走出去。然而,在门即将被完全关死的那一刻,他猛地扑了过来,嘶声惊恐地哀求:
“娘,娘!你别走!阿颜很乖,阿颜都听你的!求你不要丢下我……”
我漠然地看着他捶打着门板,挣扎着,哭泣着。这个在无论受了多大苦难都只会默默承受的孩子,却在我转身的那一刻如此脆弱地哭泣,哭得撕心裂肺。
门被关死,里面突然寂静下来。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这是互相残杀前的安详,在这片安详中,所有的良知和人性都会随着那四溅的飞血泯灭。最后,堕落成魔。
突兀的刀剑碰撞声响起,里面早已是天翻地覆血肉横飞。时不时有一只染满腥血的手绝望地拍打着窗户,却在下一刻被身后的人袭击,手在窗纸上颓然划出一条血痕,垂下。
一束束飞溅的鲜血洒在窗纸上,像极了一枝枝怒放的红梅,凄美,灿然。
直到黄昏,里面的打斗才完全平息下来。我冷笑,看来,这一场厮杀终于结束了。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实在无聊透顶。
门‘吱呀’呻吟着被打开,接着,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跌撞着爬了出来。
红色的头发,红色的面容,红色的衣裳,浑身都是伤,浑身都是血……那个像白雪般干净的孩子,此时已成了血池中爬出来的恶魔。
连我身后的侍从看了都于心不忍,发出阵阵唏嘘。只有我,依旧漠然。
这是个杀戮纷乱的世界,这一切,他迟早要面对的。既然注定走上这条路,我又何必惺惺作态?
明颜几乎是拼着最后一点顽强的意念,一点一点地爬到我的脚下,源源流出的鲜血在他瘦小的身躯下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我轻轻搂住他颤抖冰冷的身躯,像长辈般拨开他额上被鲜血粘住的发丝,欣慰道,“恭喜你,阿颜,你没让我失望,娘亲很为你自豪。”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地揪住我的裙边,声音微弱地好似随时会断掉。
他说,“娘,我做到了……阿颜替你杀了他们……只求你,别再转身……别抛下我,阿颜……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我只是咯咯地笑着,笑声清丽婉转,“傻孩子,每个人都需要一把剑来保护自己。而你,便是我的剑,是我的凶器啊!”
明颜,你可愿做我的剑,为我披荆斩棘,为我征讨天下?
第3章
烛火摇曳,华美的长裙流淌了一地的火红。
微凉的削葱指轻轻描摹着明颜紧闭的眉眼,我漫不经心地问帷幔外跪着的御医,“他怎么还不醒?”
徐御医伏地,恭声道,“小王爷头部创伤处理及时,并未感染。只是小王爷这些日寝食并未调理得好,身子虚得紧,修养些时日后便无大碍,陛下不必担心。”
“担心?”我指尖一顿,声音蓦地冷了下来,“孤竟会为别人担心?这种事连孤都不知道,卿家又是从何得知!”
徐御医自知失言,顿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以头触地,“臣失言,不敢妄测圣意!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嘘——噤声。”我缓慢优雅地竖起食指轻按于唇上,嘴角扯出的弧度越发阴鹫,“徐卿家,你太吵了,病人需要安静。”
被我凌厉的眼神一扫,徐御医吓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微微张合的嘴唇抖动着,眼睛里盛满了极端的恐惧。接着,几条从暗处突然窜出的人影架住面色惨白的御医拖出殿外,动作干净迅速,训练有素——不愧是我的影子们,永远知道我需要什么……
只是一瞬,殿内又恢复了平静。这宫中恐怕从此,再也没有多嘴的徐御医了。
我转过身盯着昏迷的君明颜,伸手轻轻地、轻轻地抚过他微挑的眉毛,抚过他苍白紧闭的唇瓣,最终停留在他白皙欣长的脖颈上。
那样细白的脖子,仿佛一用力就会掐断似的,多么美丽,多么脆弱。
感受到指下跳动的脉搏,我不禁冷笑起来,像是自嘲般。“阿颜,孤的阿颜啊!孤的脸,看起来真的写满了担忧么?那深深的忧虑明显到,连一个小小的御医都能看出来么?”
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我渐渐收紧扣在他脖子上的五指,“可是阿颜,我是靠着杀戮和无情爬上帝位的君莲舒啊!作为璃国女王的我,怎么能够容许自己有感情牵挂……”
昏睡的明颜被我夺去了呼吸,眉头痛苦地皱拧在一起,俊美的容颜开始变得扭曲,如涸辙之鱼般张开嘴粗重的喘息着,试图找回被剥夺的空气。
“……阿颜,娘亲怎么能允许你成为我的弱点,怎么能呢?”我轻轻呢喃着,像是哄睡婴孩般,“阿颜乖,听话,不要乱动,很快就会过去了……”
明颜无意识的挣扎越来越剧烈,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无奈他身体实在太虚弱,根本无法摆脱桎梏。
“别怕别怕,娘会很小心,娘不会让你感觉到痛的。你可别怨我哦,阿颜……”
明颜挣扎的力度小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接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滑落,碾过一行凄凉悲伤的水痕……
明颜哭了,十二岁之后再也未曾流过眼泪的阿颜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颗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滑到我紧紧掐住脖子的手上,冰凉凉的,而我却有一种被烫到的感觉,竟然吓得飞快的松开手!
那一刻,我和他所有的过往瞬间喷涌而出,走马灯似的流转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交织翻腾。
五岁,天真的他站在雪地里问,“姐姐,你是爹爹的朋友么?”
“傻孩子,你要叫我娘亲哦!”
十二岁,他在血泊中绝望地哀求,“阿颜替你杀了他们……只求你,别再转身……别抛下我,阿颜……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
十四岁,他披甲上阵,眼神坚定决然,“娘,阿颜将是你最忠实的剑,所有的杀戮和罪过都由我替你挡……所以啊,娘你只要微笑着就可以了。”
十六岁,他红着脸羞涩地垂下了头,用细弱蚊呐的声音告白,“我爱你,娘,今生今世,阿颜最在乎的人唯有你而已……请让我用最卑微的姿态爱你,好吗?”
十七岁,一向顺从的他为了那个女人与我拼死抗争,不惜弄得遍体鳞伤,“月国已经灭亡了,她一个亡国皇女又有何威胁?更何况善良温婉的月曦于我有救命之恩,而你竟然杀了她!……你根本就是在猜忌,既然陛下不信我,那明颜唯有一死证清白!”
陛下?那时他竟然用那样一个冰冷生疏的、毫无感情的称呼唤我!我当时真是气坏了,五脏六腑都像要爆炸似的难受……他说过只爱我一个人的,明明我才是他最重要的人不是?可他为何会为了那个女人而冲撞忤逆我?!
随手将他打入地牢,我努力地想要将他悲怆哀伤的样子从脑海中抹去,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烦闷和不甘,努力将心中最后一角柔软隐藏掩埋……可是,在听到他撞墙自杀的那一刻,所有的防御瞬间崩塌,溃不成军。
自此,天翻地覆。
请让我用最卑微的姿态爱你,好吗?
……好吗?好吗??
无数次,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的理智作斗争。我很清楚自己必须除掉一切弱点,让自己变得坚不可摧,然而就在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死他时,我竟然放手了——我竟然不忍心让他哭,不忍心看着他年轻的生命在我的魔爪下流逝……
面对他,我总是如此地矛盾不安,像个蠢女人一样,狠不下心肠来。
忍不住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泪花,我颓然冷笑,“一切,都是自找啊!”
回到寝宫已是子时,我拖着疲惫万分的身子半倚在奢靡华贵的凤床上,床顶上那颗硕大的夜明珠照亮了整个房间。柔和温亮的光华流转,刺痛了我的眼。
不一会儿,房间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这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