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颜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短暂的茫然过后,他眸中满是惊乱。
我没有看他,冰冷生硬的调子再一次从我嘴里飘出,“如果你真的爱我,心里只有我,杀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又何妨?”
明颜依旧睁大眼睛瞪着我,只是那滴墨的双眸中氤氲起哀伤的水雾,抱住我的双臂像是跌入冰谷般微颤。
我冷哼一声,挣脱他的怀抱。不料,明颜却像失去救命稻草般再一次将我拥入怀中,神情是从未有过的绝然慌乱,一如他十二岁那年,我亲手逼他第一次杀戮前那转身的一瞬,他在我身后绝望无助的哭泣。
“你明知我不会拒绝,又何必以爱相逼?”叹息般的话语飘落,被一树琼花落英掩埋,凄怆忧伤。
我抬头,夕阳西下,昏黄的阳光也不再刺目。静静抬手抱住那微微颤抖的身躯,我唇角泛出一抹满足的笑来,衬着如血夕阳,鬼魅万分。
第24章
十月,一个萧瑟的季节。
颜王府的红莲早已凋谢,只余几朵残破的荷叶浮在水面,半黄不绿,甚为萧条。锦鲤似被冻结般潜在水底,懒洋洋的,半响也不见动静。
然而,君明颜来到后园,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样的场景。
花廊下悬挂着一个金丝鸟笼,笼子里关着的是一只羽毛油光整洁的九色鸟。石桌上放着三四碟精致的小菜,和一坛还未开封的美酒。
安康托腮而坐,出神地凝视着精致金丝笼中那蹦跶的鸟儿,一双秋水美眸顾盼流辉,眉间凝结着淡淡的忧愁。素裳蹁跹,长发宛若泼墨。
明明是秋色萧条的景象,却因那道纤美身影的存在而明若春华绽放。
君明颜在她身后呆了呆,若有所思。
半响,安康轻叹了一口气,纤指拨开笼门小锁,竟然打开笼子将鸟儿放飞了去。天空中一道彩色的身影盘旋而过,那只珍贵的九色鸟在屋脊上停了片刻,又哗的展翅飞去,隐入惨淡的天空。
“好好的,为何将它放了?”君明颜走过去,坐在安康对面。
安康一怔,许久才缓缓一笑,“怕以后没得时间照料,不如放它自寻生路。”顿了顿,又道,“我做了酒酿鱼唇,手艺不太好,王爷可否赏脸尝尝?”
在璃国,女人都是不屑于下厨的,这种事自然由男子来伺候。君明颜瞥了一眼桌上色味俱佳的小菜,眸中闪过一丝微微的惊讶。
沉默半响,他突然指着桌上的酒坛道:“十八年的女儿红,那不是你的嫁妆么?平时都不见你拿出来示人,今日怎么舍得喝了?”
安康又愣了愣,打量了明颜片刻,这才苦涩一笑,“安康还以为王爷不记得了……这酒再不喝,安康怕是没机会尝了。”
明颜忽的抬眼看向安康,眼中尽是探索和疑惑。或许,她已经知道了什么。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安康斟了一杯酒递过来,打断他的疑问,“王爷不尝尝姜国的酒?”
君明颜摇了摇头,站起身,“酒会误事。更何况,还是敌国的酒。”
安康微微错愕。望着那挺直修长的背影缓慢而决然地离去,她握紧酒杯,嘴角却勾勒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王爷,有没有人说过你固执得可爱?我啊,忍不住要真的爱上你了呢!”
她仰起雪白的脖颈,一口饮尽杯中醇香的汁液。而在仰头的一瞬,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口有一抹血色的嫣红伫立,象征皇室至尊的黑色玄纹爬满了她的裙裳。
该来的,终究来了。安康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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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我。
我昂首走近她,冷漠而傲然地笑着。终于,她起身朝我一拜,道了声恭迎女皇。
我没有看她,却扫视了一眼桌上渐冷、却没动分毫的酒菜,笑容里已然带有三分鄙夷,“如此良辰好景美酒佳肴,却无人赏怜,岂不甚为可惜?”
“不过是自娱自乐而已,陛下取笑了。”安康垂着头,低声道。
红袖一挥,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虽有幸做了颜王府的王妃,但有没有这个命消受,还得看本皇乐不乐意。”指上加大力度,安康咬牙轻哼,疼得皱起眉头。“安康,你最近不太乖,本皇很不满意。”
“安康不知做错了何事,还请陛下明示。”
“哦?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直起身睥着她冷笑,双掌一击,喝道,“来人,把她带上来!”
立刻有侍卫拖着一个血糊糊的人上来,将她甩到了安康面前。安康狐疑地盯着地上那张血迹斑斑的脸瞧了半响,蓦地面色惨白,颤声唤道,“小、小陶?”
小陶自然没有回应,她又哆嗦着手摇了摇地上的人,那人浑然没一丝反应。
安康将手指颤巍巍地递到侍婢小陶的鼻下,浑身猛地一僵,凄愤的瞪着我,道,“小陶侍奉了我十年,与我情同手足!不知今日她犯了何罪,让陛下痛下杀手?!”
“她做了什么事,你应该比本皇更清楚!”我抬手指了指身后瘦削严谨的墨衣女官,道,“胡爱卿,你来告诉公主,此人犯了何罪?”
刑部侍郎胡清薇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地宣读道,“身为颜王妃的陪嫁丫鬟,却与内臣有染,按大璃律法,当处以剥皮剔骨之刑;盗取皇室机密,按大璃律法当处以剐刑。同伙及知情不报者连坐同罪……”
安康愤然道,“说她与内臣有染,你们有何证据?同她有染的又是谁?!”
我勾起唇角悠然一笑,缓缓道,“原来你不知道?就是本皇一个失宠已久的男宠,名字……唔,本皇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是多年前姜国的一个战俘。”
此言一出,安康顿时面如死灰,呆若木鸡。浑身颤抖着瘫软,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不过事情一败露,那男宠就咬舌自尽了,弄得个死无对证。”我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躺着的死尸,“要不然,本皇哪能轻易地让她死掉。”
安康依旧盯着小陶的尸体,眼珠瞪得老大。浑身像风中的枯叶般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害怕。
“安康,别怪本皇心狠,连你最后一个心腹也要杀。实在是你身边的那些人没得教养,乱来的很,本皇不放心。”我摩挲着石桌上晶莹玉润的酒杯,闻了闻杯中的酒香,忽而笑道,“极品的女儿红,不知姜国的酒和我璃国的酒比之如何呢?”
话音一落,立刻有女侍托着一个碧玉荷叶盘子,低顺地跪在我面前。
我执起细颈酒壶摇了摇,里面的琼浆玉露叮咚作响,拿过酒杯倒了一杯推到安康面前,我缓缓扯出一个笑来,“这酒名叫钩吻,很好听的名字,不是么?”
安康终于将实现从尸体转移到我身上,顿了片刻,最后落到面前的那杯钩吻酒上。
“钩吻之毒,的确是个好名字。”安康惨淡一笑,绝美的容颜上是一片绝望的死寂,“陛下,要杀我。”
她不是用一个疑问句,而是低而肯定的的语气,这么说,她早就料到有如此下场了。
我半垂着眼眸看她,用指腹摩挲着羊脂玉酒杯,漫不经心地问,“安康,你是自己喝还是找人伺候?”
安康盯着那杯毒酒半响,又将实现移到我的脸上,温柔的眼眸里尽是嘲讽和轻蔑,瘦小的身板挺得很直,很是倔强的养子。
“将我嫁给贺扬将军,你害怕失去璃国军权。将我嫁给颜王爷,你又担心我抢走你爱人。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一开始就杀了我?闹到如今这种地步,你以为你还能干干净净地收场吗……”
她笑,一针见血,“陛下,杀了我也没用,你一开始就输了。”
说完,她伸手夺过桌上的酒杯,绝然地将钩吻毒酒饮尽。
“陛下,你说颜王爷看到这一幕会是什么表情呢?”一丝晶莹的酒水顺着她的唇角淌下,她用纤白的指尖抹去它,清傲一笑,保存着一个公主应有的尊严。“……我真的很期待啊!”
一丝黑红从她嘴角溢出,源源不断,源源不断,滴落在她素白的裙裳上,宛若灼灼其华的桃花。
我转身,却看到君明颜呆然地站在门口。他的视线透过我望向倒在地上的安康,神情有些错愕惊乱,还有稍许痛苦和……内疚。
那一瞬,其实我是打算告诉他,安康喝的毒酒并不致死,我只是想给她一个警告罢了。虽说嫉妒,但身为一国之君的我并不能真正弃国家利益于不顾。
我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但一接触到明颜那复杂的神色,我又将其生生吞咽下去。最终,只化为一抹烟轻云淡的笑。
一直以来,任性的是我,最会伤害人的也是我,我们的感情之所以一直摇摆不定还是因为我。要不是明颜的万分包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触摸到爱情,也许,我会在一个阴暗的角落,在遥遥无期中孤独终老。
我想,虽然明颜嘴上不说,但他一定对我失望透顶。在感情方面,我是那么地愚蠢无知,那么地没有自信。
我唯一会的,不过是剥夺和伤害,占有与疯狂。
明颜朝这边走过来,脚步有些踉跄。他朝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脚步却没有停下,反而加快。
就当我以为他要与我擦肩而过扑向安康时,他却像十年前那般扎进我的怀抱。我一时不备,被比我高出一个头的少年撞得后退几步。
明颜一手搂住我的腰部,稳住我的身子,一手抚摸着我的腹部,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静静地将头颅埋在我的颈窝,没有说话,也埋头抬头看我。我知道他是怨我的,但他不想和我吵,我们之间跌跌撞撞地相爱,走的每一步都太不容易,太不容易……
所以,他不会责备我,也不能发泄自己的不满。他只能压抑着,抱着我沉默无言。
我深爱的明颜,我可怜的明颜……我懂你的悲伤,却不能安慰。我知道自己的任性,却无法回头。
那次之后,安康没有死,但成了身体一落千丈,御医说她至多活不过三年。我听后舒了一口气,便没去在意她,让她窝在颜王府里自生自灭。
十月中旬,边境姜国赔偿的九座城池有七座发生叛乱,明颜主动请缨,率领二十万精兵前往镇压。
大军出征那日,乌云低垂,黄沙漫漫,秋风瑟瑟。
我依旧盛装站在城楼上目送他出征,红衣玄纹,金钗凤冠,绶带飘飞。然而,内心一直隐隐不安,仿佛有什么不详之事要发生了,心悸不已。
第26章
边塞千年如一日的凄瑟。长烟落日,孤城一剑。万里黄沙,冷月如冰。
我到达幽关的时候,天空正好下起了大雪,飘飘扬扬。驼铃清灵回荡,被白雪掩盖的黄沙大漠更显辽阔凄清,白茫茫刺目的一片。
几点苍鹰盘旋掠过低垂的天空,旌旗似血。
凤辇停在了城门口,我伸手挑开细绒帘子,呼呼啸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车门外,李若和守城的女将贺执兰双双跪在雪地里,迎接大璃国主的到来。
接过侍婢送上的狐裘披风系好,我大步踏出马车,伸手虚扶起面前跪着的李若和贺执兰,挺身道:
“诸爱卿忠君为国,本皇甚为欣慰,不必多礼!”
沿着砖墙城街一路往上,我问贺执兰雁城的叛乱处理如何。贺执兰锁紧眉头,沉声道,“前些日子颜王爷费尽苦心,几场恶战下来,好不容易解决了几个主要头目。眼看着胜利在即,谁料军中突生变故……”
“军中?起内讧了?”我眼睛一眯,语气阴寒万分。
“这个,也不算是内乱……”贺执兰犹豫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也不知受何人挑拨,大军中几个女副将早已对颜王爷心有不满,觉得让一个男儿压在她们头上指手画脚十分憋屈,故而昨夜里女将们带兵执剑冲入王爷帅营,挑拨事端……”
“颜小王爷身为男儿,又太过年轻。陛下频繁重用之,军中的女将难免有不平之辞。”李若伸手拍了拍冷硬如铁的城墙,语气淡然,神色自若,仿佛这一切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混账东西!还真是反了天了!”我握紧双拳,怒不可遏,“她们无非是指责本皇用人不妥,让一个男人抢了她们的风头!好好的仗不打,倒是窝里反了,难怪一个月了都还没个结果!”
贺执兰躬身道,“臣也以为,颜王爷断不是那以色事主的奸佞之人!军中一定是受奸人离间才……”
心中咯噔一下,我瞬间冷了脸,打断贺执兰的话,“以色事主?她们是这么说君明颜的?”
贺执兰迅速望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闪躲和尴尬,吞吞吐吐道,“这……臣也是听雁城守将偶然提起,说军中有人诽谤王爷狐媚惑主,是靠……靠身子才爬上如今的位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臣当时也是勃然而怒,断不能容忍他人如此侮辱王爷。”
怒到极致,内心反倒如死水般平静。我勾起唇角冷笑道,“哼,好一个狐媚惑主!君明颜十三岁开始为国出征,五年来几经生死拼下战功赫赫,若不是他,哪里会有如今这一统三国的大璃皇朝!现在倒好,本皇还没打算做那鸟尽弓藏之事,倒有人开始替本皇清君侧了!此等‘忠心’,当真是天地可鉴日月可昭!”
我一掌拍在透凉刺骨的城砖上,缓过身来阴冷冷地笑,“倘若再过些时日,本皇是否就要感恩戴德地把皇位拱手想让了?”
周围立刻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人,五体投地高喊“吾皇息怒!”
我扫视了一眼脚边跪倒的军臣,将目光落在李若身上,“李相!”
李若立即抬头抱拳,目光坚定,“臣在!”
“你立即起草诏令:即日起军中挑拨事端、不听悔改者,斩!不服从军令者,斩!听信谣言,诽谤朝臣者……”西风呼啸而过,我拉了拉狐裘领子,将最后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斩!”
“臣遵旨!”
李若很快起草了诏令,贺执兰找了一个得力手下快马将盖有璃国玺印的令书送往雁城。
到了天黑的时候,幽关的雪停了。然而塞北的夜晚却是刺骨的寒,仿佛连血液都能冻住。雁城那边依旧还没消息,我有些忐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