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回复平静後,蓉子吐出了冰冷的话。
“多管闲事?这件事,应该与你无关吧。”
像要和我对抗一样,友人以冷静的态度,有条不紊地说著。在我的瞳孔中,那姿态似已化成了无比的憎恶。
“没关系?这怎麼可能!”
愤怒随著声音一同倾泻出去。我甚至感到,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烫。
“为什麼,你会这麼认为?”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蓉子,合起双手看著我。多次目睹我和蓉子的口角,已是见怪不怪的江利子,绝不会插半句话。但对此毫无经验,显得不知所措的志摩子,只好带著一脸不安,一言不发地坐著。
“为什麼会如此认为?”
蓉子再次问道。这样就可以让人觉得,你不是在假装了吗?
“前几天,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在你面前提到了一名一年级生的名字。而现在,那名一年级生就坐在这里。但事先我对此全不知情。我实在难以将此理解为偶然。”
“不小心,啊。”
蓉子笑了笑。
“不小心说漏了嘴,是现在吧。”
(……!!!)
不好。但已经太晚了。曾经彻底粉碎,在过去的数个月才慢慢重建,那幼苗般脆弱的自尊,已经出现了龟裂。那一瞬间,我选择了能保护最多自尊的方法。此时此刻,只要把损伤减到最小,我依然能闭上双眼,默默承受崩解散落的自尊碎片。
“出去。”
我如此命令志摩子。
“啊…!?”
“你啊,听不见吗?请马上离开这房间。”
“但是”
“求求你了,出去…!”
面对不知如何是好的志摩子,我发出了哭泣般的恳求。
“请照她的话做吧。”
随著蓉子的话,江利子点了点头,将志摩子带离房间。听见二人走下楼梯,我终於松了口气。
“……谢谢,帮了我。”
因为蓉子的帮忙,我才没有在志摩子面前,上演失态至极的一幕。奇怪的是,假若我难堪尴尬的一面,是为蓉子所目击,整件事就会成为一种无可奈何。自从那一次,撕裂的伤口在她面前表露无遗後,我就认识到,不论如何修缮如何隐藏,在蓉子面前都只是徒劳。大概,是这样吧。
“对你来说,那孩子真是如此重要?”
“不知道。”
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我扭开水龙头,用双手洗了洗脸。
志摩子在我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我根本没考虑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蓉子没有在志摩子面前,说穿我的心事。大概,不论未说出口的话是什麼,那都会是我真正的‘心事’。因为,那将是蓉子给我的答案。
“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是这样说的吧?”
转过身的我如此问道。
“对。”
蓉子的话音很轻。
“说漏了嘴的话,就是不能说的话。你自己也承认了。那对你来说,为什麼那个一年级生的名字,是不可告人的?对你来说,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吧?”
“呵。”
我笑了笑。想不到,蓉子竟如此确切地分析了我的内心。
没回应什麼,我把水龙头关上了。应该到此为止了。这话题继续下去,大家只会会不欢而散。然而,因怒火面无法自已的我,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蓉子面前。
“那,又怎麼样了?”
“怎麼样了…?”
问著,蓉子将手帕递给了我。但我并没有接受。用手擦去脸上的水,我发出了强硬的反问。
“即使我对藤堂志摩子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那也不应该成为邀请她加入山百合会的理由啊!”
“我当然明白,可是。”
“什麼可是…!”
为冲动所控制,我举起了右手,朝著蓉子笔直地挥了过去。
蓉子应该可以轻易躲开。但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我的手,也紧贴著友人的脸颊停下了。我,出不了手。
没有丝毫动作,我们看著对方。但首先转过脸去的,却是我。
“别把这当成你一个人的事好不好?”
以左手握住右手,我背向了蓉子。过了一会儿,蓉子将手,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圣。”
蓉子的手很温暖。然而,无法伸手触摸,也无法将之挥去的我,又是何等的软弱。
“有件事,我一直後悔至今。”
蓉子继续说道。
“是你和栞同学的事。”
听到那名字,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动了。猛地转过身来,我抛开了蓉子的手,後退了数步,将身体靠在背後的桌子上。
“不要再提起栞的事。”
将之忘记大概比较好。但我实在不想去忘记。久保栞,就是支撑我的十字架。
“不。正因为是现在,我要把话告诉你。虽然远不及你,但那时候我也受伤了啊。对你来说,或者我只是多管闲事。但如果我再管多一点就好了。这样,你和栞同学或许能成为一对幸福的姊妹。直到现在,我依然如此认为。”
“哼……姊妹。”
这是多麼的理想啊。蓉子不过是把一年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姊妹的关系,也可以有很多种。不论你与栞的关系,会以何种形式终结,至少也有机会留下两年的美好回忆。正因为此。”
“那又怎麼样?”
面带笑容,我以刁难的目光紧盯著蓉子。我的面容,应该不能更有恶意了。
“要以藤堂志摩子代替栞,完成那姊妹的契约吗?”
“不是这样。”
蓉子张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妹妹。这并没有问题。谁会继承白蔷薇大人这头衔,现在还不知道。相比之下,你才是更重要的。我又怎麼会让你去承受不必要的负担呢?”
“你不明白。把藤堂志摩子叫来。”
“嗯,的确呢。不过啊。”
“不过?”
我问道。言谈间,我似乎冷静下来了。
“真是让我惊讶。”
蓉子微笑道。
“为什麼?”
“在吐出藤堂志摩子这名字的时候,你的表情,和初次提及栞时候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我没想过要让谁成为代替品。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和别人建立关系而已。”
“关系……”
除了栞,我谁也不想要。对已毕业姊姊的感谢,并不能成为寻求妹妹的理由。蓉子、江利子、还有她们的妹妹,我的身边已经有她们。我真的需要去建立更多的‘关系’吗?
稍微低下了头,蓉子继续说道:
“看见志摩子同学,我更是是吃了一惊。”
“……她和栞并不相似啊。”
我率先做出了否定。我根本没想过,志摩子和栞会有相似之处。
“当然。我也不觉得你会在志摩子同学身上,找到栞同学的影子。”
察觉到我的想法,蓉子补充道。
“那,为什麼?”
“那孩子很像你啊。”
“像我…?”
我是不是听错了?志摩子和我,到底有什麼共通之处?但既然蓉子有如此感觉,说不定这的确是事实。
在樱花树下,在花瓣之雪停下的刹那,我和志摩子相遇了。那一刻我的确感到,眼前的少女,就像似镜中的自己。
为什麼她会在那里?而我,又是如何到达该处?
“哪儿相似,我就不说了。要不然可真会捱打了。”
蓉子开始收拾房间了。话,已经说完了?还是她认为,再谈下去也没什麼意义?蓉子将用过的杯子一一洗净,将桌子收拾整齐。必须花时间,好好考虑别人的话。的确是这样。
“相似的,是我的弱点吧。”
是为了让蓉子留下吗?拿起江利子的书包,我如此问道。
“嗯。”
已经走到茶色本门前的蓉子,回过了身来。
“但即使是那柔弱的你,我也喜欢啊。”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些长处了。”
“嗯。我知道。”
苦笑著,蓉子打开了门。
“就连我自己,也不怎麼喜欢呢。”
4
“请问,留下那二位真的不要紧吗?”
我向一同离开的黄蔷薇大人问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插手,只会令事情越变越糟。即使是旁观,也是不必要的。让她们自行解决,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啊……”
不过,只要一想到事件是因自己而起,我便觉得多少应为此负上责任。因为我的出现,白蔷薇大人才会责备红蔷薇大人。
“志摩子同学……?刚才被吓坏了吧?”
“是的……啊,不。”
慌慌张张地,我摇了摇头。然而,黄蔷薇大人的脸上,似乎写著一幅对答覆并不在乎的表情。
离开蔷薇之馆,我和往常一样,踱步於走廊上。入读高中部一个月,我对校舍已颇为熟悉,已不需要送行了。不过,黄蔷薇大人却一直和我走在同一路上。这样,是为了贯彻不做干预的原则吧。蔷薇馆的二楼,只剩下红蔷薇大人和白蔷薇大人。
“真文静呢。是不是因为,面对著我?”
“面对同级生,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吧……”
“喔?”
转过头来的黄蔷薇大人,稍稍扬起了嘴角。
在走到楼梯附近时,我向黄蔷薇大人发问了。
“现在,我应该怎麼做?”
就此分别,我似乎会堕入没有出口的迷宫。被困人们交错的感情之中,不知所措,更无法脱身。
“是指来山百合会帮忙的事?……照你的意愿下决定就可以啦。”
“我的意愿?”
“啊,对不起。我并没有抛下你不管的意思。只是,蓉子……不,红蔷薇大人的确是为了白蔷薇大人而利用了你。但这事和你无关,你更没有服从的必要。所以啊,请按照自己的意愿下决定。断然拒绝也不要紧。”
“可是。”
“就此离场,会後悔是吗?”
“……我也不肯定。”
梯口旁的走廊上,我们将身体靠在墙上,并肩而立。
我终於明白了。黄蔷薇大人,并不像红蔷薇大人那样,对白蔷薇大人积极干涉。不站在任何一方,保持中立观察全局。大概正因为此,黄蔷薇大人似乎很了解红蔷薇大人和白蔷薇大人。
“我是从由乃那儿听来的。志摩子同学,似乎参与了哪个委员会的活动啊。”
似乎是为了转换气氛,黄蔷薇大人改变了话题。
“是的。”
“什麼委员会?”
“环境整顿委员会。”
“——真像你呢。”
说著,黄蔷薇大人将双手环抱胸前,低著头,把目光结中在布鞋先端。黄蔷薇大人,应该在笑吧。
“你也想生活在没有人类的乐园吗?”
“…?”
“朋友之中,有个这样的人。”
自走廊的窗户遥望天际天。那一刻,白蔷薇大人的身影,浮现於我的脑海。那明明是无法看见的。然而,於似雪的落樱中闭上双目,仰首天空的身影,却在瞬间如幻象般,漂过眼前。
“不要为红蔷薇大人而耿耿於怀啊。”
黄蔷薇大人,用发带将头发向後束起。
“志摩子同学,不喜欢到山百合会帮忙吗?”
“不。”
我轻声地作出否定。不过,如果问题是‘希望与否’,我的答覆一定会是‘否’吧。
既然不讨厌,就尝试一下吧。这应该是黄蔷薇大人想说的吧。对这种发展,我早已习以为常。
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陷入这种景况。班长,班会委员,还有各种干事。没有主动参选,却一次又一次不明不白地变成了众人的代表。讨厌的话大可拒绝。然而,我对那些工作的厌恶,又并非如此强烈。因身边众多明确表态‘讨厌’的学生,而勉为其难这种事,至今更是多不胜数。
到底有多讨厌?
这种事,明明是人们所无法量度的。
“希望志摩子同学,能再光临蔷薇馆哦。下次一定能好好招待你。”
“……”
面对满面踌躇的我,黄蔷薇大人终於认真了起来。
“你似乎在尝试自己下决定,但像现在这样可不行啊。仔细观察我们的日常工作,再自行判断。慢慢考虑清楚再回覆我们。”
不要求我接受邀请,黄蔷薇大人一直强调的,是由我自己做决定。但某程度上,比起无理的强迫,这说不定是种更难达到的要求。
“可是,不马上回覆真的没问题吗?”
“不能第一时间弄清事非黑白,就放不下心吗?态度很认真嘛。”
黄蔷薇大人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微笑。让我苦恼而不知所措,真是那麼有趣吗?
“再说,现在我的立场依然飘忽不定。造访蔷薇之馆,如果会让白蔷薇大人不高兴的话…”
“说不定呢。不过,只要你是莉莉安的学生,那随时随地都可能遇上白蔷薇大人啊。既然如此,想逃也逃不了哦。”
“既然如此……”
说不定,的确是这样呢。
不管怎样,我和山百合会干部们的关系,已是不争的事实。白蔷薇大人不喜欢我,也是无可奈何。当然,我不能因为白蔷薇大人,选择从此於莉莉安消失。
“不是说过了吗?不必在意白蔷薇大人或其他人的想法,好好为自己考虑就可以了。”
“为自己考虑……吗?”
现在,应该做些什麼了吧。——我如此想到。
曾於初次相会时围绕著我们,那雪般的落樱,明明已在很久前,消失於土壤之中了啊。
“没错。就算不能辨别黑白也不要紧。白蔷薇大人自己,也是一片灰蒙蒙的。”
“啊…?”
“也就是,悬吊半空,不上不下罗。”
轻抚著我的头发,黄蔷薇大人像讲悄悄话般说道。
“这位同学,似乎不太尊重身上的制服啊。”
不快的语句自身後传来。一如所料,声音的主人正是蓉子。
“怎麼了?”
“ ‘怎麼了?’”
说著,蓉子的视线投向我前方的学生们。在校舍一楼走廊通往院子的出入口,六位新生整齐地排成一列。
“失、失礼了。”
可能是害怕蓉子的目光吧,一名学生用手掩住领巾,带著一脸通红跑开了,其馀的,也纷纷离开了现场。
“你在干什麼啊?”
“没什麼。不过是清晨的问好而已。‘贵安,白蔷薇大人’,‘贵安,天使们’……有什麼问题?”
“既然是清晨的问好,为什麼要让她解开领巾?”
“对啊。”
“什麼对啊?”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校服不整洁,就必须这麼做。指出後辈的错误,是高年级生的责任吧。‘请问,能帮我系上吗?’,还曾经有学生这样问呢。真是积极得让人意外的孩子啊。”
在我转过头回望四散的学生时,今天那位‘积极的孩子’已经消失在某个班级当中了。
“要是大家都跟著这麼做,我可怎麼办?”
“可只为一个人系上不公平吧。”
“公平啊……真不像你呢。”
“别顶嘴啦。既然如此,就让我替蓉子整理一下领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