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包围着她,一颗心彷佛在焦锅上,长夜漫漫,她连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被他的清兵逐出她的迷楼,更残忍的是,他居然默许清兵将她发上值钱的金步摇占为己有,就这样,她身无分文地流落在街头。
没有人肯帮她,她声名狼藉,在秦淮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守身如玉的绮罗香已把她的身体奉献给清人,令那些来过迷楼的大爷们愤慨不已,各种恶毒的传言像瘟疫般扩散开来,大爷们发怒,将那些带着绮罗香的衣服全烧成灰烬。
累了,真是累了,她想睡,一觉不醒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走了一步又一步,想要沈到江底,但她的肩膀突然被抓住,那是一只纤细女人的手,她回过头,想知道是谁多管闲事?
“芙蓉阿姨!”从喉咙里猝不及防地发出硬咽声。
“这儿说话不方便,妳跟我来。”
芙蓉牵着她来到一间义庄。
朱影青一看到灵棺,心里发毛,眼神透着百思不解。“这儿是?”
“天地会的分堂。”芙蓉牵着她走进一间小房,供桌上有崇祯帝的牌位。
“我被妳搞胡涂了!”朱影青怔然,垂下眼睫,无颜面对供桌。
芙蓉捻燃三枝香,交到她手上。“先替妳父皇上个香吧!”
一拜再拜,眼泪洒在地上,对着父皇的牌位,朱影青什幺话也说不出来。
芙蓉悄悄地把她手中的香取走,插在炉上,再悄悄地拉着她的手,走向桌畔;她用脚将桌子下的椅子勾出来。示意她坐下,然后又勾出另一张椅子,双手始终温暖地包住她冰冷的小手。
一段曾令她牵肠挂肚的往事.从芙蓉口中说出——
“一年半前我去了少林寺,和慈熠见了面,得知史大哥遭逢不幸,虽然我伤心欲绝,可是我想到妳,我不能丢下妳不管;于是我急急赶回来,不巧遇到乱贼,幸好当时有一群侠士路过,本来他们耍保护我回迷楼,但是在途中大家越聊越投缘,所以我当下决定加入他们。”
朱影青微微抱怨。“阿姨,你好狠心,妳完全不管我的死活。”
“影青,我一直待在秦淮河,妳虽没看见我,但我却天天知道妳的事。”
“是谁跟你保持联络?”朱影青感觉到似乎所有事都瞒着她,秘密进行中。
芙蓉不避讳地说:“绿珠,她也是天地会的一份子。”
“慈熠,他也加入天地会?”
“他是我派人去少林接出来的。”
“阿姨,妳为什幺要任由慈熠变成花和尚?”
“他跟你一样,也跟我一样,固执己见,完全不听劝。”
“他真是个大笨蛋,居然这样糟蹋自己。”朱影青责备的语气中带着疼惜。
“妳还不是,把我走之前的话当耳边风。”芙蓉叹息地看着为情所苦的脸。
“我错了。”朱影青垂低头,她的心中有痛苦、悲伤和失落,但也有爱,她怔愕自己对爱执迷不悟,蓦然回首仍发现自己还是爱他的。“但我不后悔。”
更深的叹息,显得是那幺无可奈何,芙蓉自己是过来人,她对史锦卫的爱至死不渝,但她比影青惨,她爱的人并不是最爱她,可是她还是一样执迷不悟,爱情就是这幺恼人。
“他对妳好吗?”
朱影青点头。“曾经,不过他已经不要我了。”
“发生了什幺事?”绿珠回报虽多,但她无法窃知房里的事。
“他怒我是大明公主。”朱影青羞怯地坦承他已看过她身体每一个秘密。
“他如果真爱妳,一定会替妳隐瞒身分。”芙蓉意外的是他的爱居然有界线。
“我哪知道他爱我不是那幺深!”就算是知道,她还是会把一切给他。
“妳比慈熠还笨,不过我不怪妳,我怪月下老人捉弄人。”
怪也没用,生米已煮成熟饭,朱影青不想再谈他,那只会让她想哭,但是在芙蓉面前为爱哭泣是不恰当的,她适时转移话题。“阿姨,对不起,我没有保住迷楼。”
“我早就放弃迷楼了,他要就送给他,妳别自责。”
“我以后该怎幺办?”
“加入天地会,一起为反清复明大业努力。”
“我什幺都不会,我怕会搞砸。”
“妳已经为天地会立了功。”
“有吗?”
“凤仙就是妳的功劳。”
“我跟凤仙一样,服侍清人,天地会肯收留我吗?”
“妳是堂堂大明公主,天地会是为你们而建立,当然欢迎妳。”
“好,我愿意为天地会尽棉薄之力。”朱影青别无选择,她需要安身之处。
“三天之后是天地会大会,到时妳就是我们的新血。”芙蓉已将小爱转成大爱。
看着芙蓉眼神闪亮,朱影青有些不好意思,她向来对打打杀杀没兴趣,如今她只是为了能跟阿姨住在一起,敷衍答应,没想到阿姨却那幺高兴?!她恨怕,一在战场上和他相遇,她真的可能拿剑砍向他吗?
芙蓉介绍义庄庄主给她认识,请问他尊姓大名,他却嗯了半天嗯不出来,一看就知是个憨厚的老实人。
芙蓉要她叫他赵叔,可是这个赵叔好奇怪,跟她或芙蓉阿姨说话,脸就会红得像偷喝了酒,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可是跟别人说话,他却没有这种怪现象,为什幺呢?
朱影青闲闲没事就喜欢捉弄赵叔,当是苦中作乐,问他东,他答西,逗得她哈哈大笑。
由于她的笑声太大,常引起芙蓉责备,因为在死人面前大笑是不敬的行为;其实她只想假装忘了济尔雅,不然她能怎幺办?总不能对着那些不认识的死人,大哭一场吧?!
* * *
冷月半残,阴风飒飒,天地会大会是在荒郊野外的坟墓下坑洞里举行。
来了很多人,多半是秦淮河沿岸的百姓,有卖菜的、杀猪的、打铁的、做掌柜的……各式各样的升斗小民,有一部分是认识她的,但他们都不计前嫌地对她微笑,真是窝心,不过独独不见慈熠,听芙蓉说他去接天地会的要角。
芙蓉慎重地向大家介绍,绮罗香其实是大明公主,蛰伏在迷楼,为的是采取敌方军机,大家全都热烈地为她鼓掌,令她眼眶一阵酸涩,因为大家都太善良可爱了。
等了好一阵子,迟迟不见要角。人家开始不安。心情浮动之际,一阵浓烟迅速弥漫四周,然后听到清人的声音,要他们出来投降;待在原地是必死无疑,冲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所以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他们只有拚了。
推开头上的墓碣,只见火把团团围住,照理说,乱箭是置他们于死最好的武器,但清兵并没有用箭攻,而是用剑与他们展开一场恶斗。
杀杀杀,吶喊声甚嚣尘上,但敌众我寡,大部分的人都被活擒了,包括芙蓉和她,统统被押往大牢。
人满为患的大牢中,一片鸦雀无声,这时济尔雅雄纠纠、气昂昂地来到大牢,她心头一惊,立刻躲在芙蓉背后,不愿见到他;但他却派清兵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把将她揪出,令她心更惊,他怎幺知道她在这里?
大家都为她公主的身分而担忧,但谁也没想到,济尔雅一见到她,不是把她铐起来严刑拷打,而是热情地拥抱她,彷佛在拥抱所爱。“小青,辛苦妳了。”
“你说什幺?”她想要挣脱,但他的双臂像铁链般紧紧锁住她。
他说:“多亏了妳带路,我才能抓到这幺多叛徒。”
“你跟踪我!”她脑袋一片空白。
他牛头不对马嘴地说:“现在不用演戏了。”
演戏?这是什幺意思?她不懂,倏地传来一声厉叫使她吓一跳,只见芙蓉冲到牢门前,怒容满面地指着她鼻子大骂。“影青!我看错妳了,原来妳跟他串谋。”
朱影青急声辩解。“我没有,我跟他已经一刀两断。”
济尔雅插嘴说:“她那幺爱我,芙蓉阿姨。妳想她舍得跟我分开吗?”
为什幺他要这幺说?他明明不要她了.把她赶出迷楼,若不是芙蓉及时出现,她现在已在秦淮河底沉睡不起,一死百了;如今她好不容易得到芙蓉谅解,有了安身之处,他却不放过她,连她最后的安身之处都要夺走。
她懂了,他要逼死她,他的心好狠,她的心好痛,但她却想让他如愿,可是她不愿含冤而死,她已经对不起大明江山一次了,她不想再做第二次的千古罪人!
她再次向芙蓉解释。“芙蓉阿姨,妳别听他乱说。我不是叛徒。”
“她一直都是叛徒,从四年多前.她在宫中释放了我一直到现在。”
“那时我年幼无知,以为你是大明子民,谅你是饥寒起盗心,才会放过你。”
“妳放我的原因,是因为妳第一眼就喜欢我。”
“你住口!我真后悔当初没告诉父皇,把你绳之以法。”
“好了,我不跟你说了。”济尔雅下令道:“来人,带她回迷楼。”
“我不要,我宁可留在牢里。”朱影青顿时被两个清兵架住。
“妳想留下来看我严刑拷打芙蓉阿姨吗?”济尔雅嘴角邪气地一斜。
“不!求你别伤害她!”朱影青奋力推开清兵,梨花带泪地冲向牢栏。
芙蓉冷冷地说︰“我不需要妳猫哭耗子假慈悲。”
“阿姨,我真的没有出卖妳。”朱影青像被拎小鸡似地拉走。
“别再哭了,哭肿了眼,我会很心疼的。”济尔雅温柔地抹去她的泪。
“妳走,我不想见到妳,更不想见到你们卿卿我我的样子。”芙蓉唾骂。
* * *
回到幽暗的迷楼,芙蓉的怒斥使朱影青悲痛塞胸,但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回想。
原来他故意跟她反目,遂她出去,是为了以她为钓饵引芙蓉现身;现在他赢了,芙蓉上钩了,他利用她捉到天地会份子,立下大功。
不过她却怎幺地想不通.她的利用价值应该结束了,他为何放过她?
八公主,恶名昭彰的叛徒,不会再有人尊敬她,此时天地会中人一定恨不得杀了她,她不能再替他吸引天地会,没有人会笨得连续上两次当:突然她懂了,他是因为绮罗香而留下她,她的身体对他而言是个战利品。
绮罗香,这个称呼令她感伤。他喜欢她的身体,喜欢她独特的香味,更胜于喜欢她的情;她以前是亡国奴,现在是阶下囚。同样都不能拒绝胜利者的索求。
在哀痛中,她心乱如麻,她发现自己贪恋他的强壮,她的身体喜欢被他占有。
她很懊恼,外表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骨子里却是妓女……
一夜过去又一夜,她神志恍惚,浑浑噩噩地撑着不睡,到了第三夜,她瘫软在床上,他没来,没人可以告诉她,他在忙什幺?但她想象得到大牢里的人正在受苦,他们被折磨、被虐待,而她却有舒服的大床可睡。
晨光从帏幔照了进来,熟睡乍醒,看到他躺在她身旁,手臂横在她一丝不挂的胸前,抱着她睡,她又气又羞,她竟连衣服被褪脱都不记得?她想要拿开他的手臂,没想到他却一个翻身,以他强大的身躯盖住她的身体,如一条暖被。
她没拒绝,也没反抗,再次承受他的爱抚,直到阳光晒热交缠的两具身躯。
朱影青面无表情地下床,穿上衣服,背脊斜倚在窗前。“你为什幺陷害我?”
“为了妳好,跟乱党在一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已经是乱党了,要剎要剐,任凭处置。”
“妳还不懂吗?”他的叹息来到她身后,双臂环着她的腰,状似亲昵,数日没刮的胡髭在她的脸颊上摩挲,又痒又舒服的折磨。“我是爱妳的。”
眼花流转,几乎快落了下来,朱影青是既心酸又心疼,但她坚持不再为他哭泣。“如果你爱我,那就请你放了牢里的人。”
“不行,公归公,私归私,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我就知道你说的都是假话。”她气忿地推开他,打开妆奁。
他的动作如同一头捷豹,飞快地将妆奁打翻落地。“妳想干什幺?”
“你让我死!”一把闪着银光的利剪从妆奁里跳脱出来,她弯下腰想去捡。
他抢先一步将利剪拾起,扔到窗外。“以后不许再做傻事。”
“你害我被天下人唾弃,我哪有脸活在世上!”
“如果妳怕被唾弃,妳就不会爱上我。”
“不一样,我是因为你以前没杀我的亲人,我才会愚蠢的爱上你。”
“我会放了芙蓉,只要她说出这次要来秦淮河的天地会要角是谁。”
“阿姨她绝对不会说的。”她十分肯定。
“她不说,就只好继续忍受皮肉苦。”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我跟你跪,求你网开一面。”她又跪又叩头,把公主的尊贵踩在脚下。
他不理她,径自穿衣。“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件事不是我能一人作主。”
“谁能作主?”她如一只可怜虫般匍匐到他脚边。
“大清皇上。”他双手朝北恭敬地一拱。
这是个大难题,她了解做皇上的最怕听到“乱”这个字,乱党、乱贼、乱民、叛乱份子,只要冠上乱这个字,忠臣变乱臣,统统都是死路一条;皇上是不可谏的,但皇上远在天边,管不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的乱事,不要让皇上知道就行了。
朱影青灵机一动,吃烧饼会掉芝麻粒,这是任何人都可能发生的,她想到一个天衣无缝的妙法子。“我去劫囚,你故意放水。”
“不行,失职会受到大清律法严厉的处分。”
“你一天不放芙蓉阿姨,我就一天不吃不喝,直到我死为止。”
“妳何苦为难我!”他穿好了衣服,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伤心欲绝的她。
* * *
她不吃,她不喝,但侍女奉命喂她吃、灌她喝,不让她香消玉殒。
炎炎夏日,一点风也没有,来来往往的路人彷佛受不了酷热似的愁眉苦脸。
自从那些市井小民被捉,表面上一切如昔,一到夜晚,却隐约可以听到暗窗里传出泣声,孩子不懂爹为何不回家?妻子不懂丈夫为何不顾家?母亲不懂儿子为何忘了家?他们不懂,反清复明真有那幺重要吗?
迷楼比以前更安静了,没有客人,也没有捣蛋的人,大家都怕绮罗香。
十数日过去,轻浮贝勒,爱新觉罗萨尔浒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