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言,连忙要起身,可他却按着我坐回原处。
“听好了!第一,对于那些尚可温饱的人来说,有谁是心甘情愿入宫为奴的?
第二,你怎知我送来顺不是为了要他当一个端茶倒水的普通太监?
第三,退一步讲,若真如你所说,我想让他成为重要的人脉。那当他起了叛逆之心时,你怎知我就办不了他?我好歹是个阿哥,自幼在宫中长大,难道除了来顺我就不认识其他人了吗?”
我仰头看着他,着实的怔住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手,去掉第一条不说,这二三两条我是无论如何也答不上来的呀,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宫里还有多少眼线!
“怎么样,想出哪一条了?”他的玩味的声音居高而下,如同一盆冷水泼在了我的头上!
“奴婢答不出,一条也答不出!”我起身,泄气的说着,心也渐渐的往下沉,四阿哥提出这样的问题,就是明摆着要拒绝我,萧烈说得没错,终是失败了……
他轻笑了两声,侧过身子,不依不饶的说:“刚才你说用人之道,不仅要得其才,更要窥其心。那么我且问你,今日你来替来顺求情,自己心里是怎么想得呀?”
“奴婢一方面是为爷您着想。”我立在原地答道。
“另一方面呢?”
我顿了顿,说:“另一方面,奴婢确有私心,奴婢进得府来,第一个认识的便是来顺,这些日子,又多次蒙他照顾,我们已然成为莫逆之交,奴婢不忍看他就此入宫,断送一生,思量再三,才来大胆恳求贝勒爷的!”
他又轻笑了几声:“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来这里到底是私心作祟!”
我看着他的表情,听着他略带讥讽的语气,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情绪开始不受控制的躁动起来,我从竹凳旁跻身而过,转到他身前,正对着他,说道:“贝勒爷,在这件事上,奴婢是有私心,可奴婢不明白的是,私心有什么错!举例来说,若无逐利的私心,商人不会开店经商,货物便不会丰富,南北商品不会通达,市场不会繁荣,利税也不会充盈,国无税又如何能兴?再者,若无立功请赏的私心,战场上,士兵们不会奋勇杀敌,不会舍生忘死,敌寇便无法驱除,失土便无法收回,试问边疆不定,国又如何能强?依奴婢之见,适度的私心不是过错,相反还是前进的动力!今日奴婢同样有私心,可这私心却无碍于贝勒爷您,奴婢说的话既是为奴婢自己也是为贝勒爷着想,请爷想想,方才奴婢说得哪一句是恣意胡言,不和情理的?”
对于我饱含愤慨的长篇大论,他没有丝毫异常的反应,听过之后仍是报以习惯性的轻笑,我立时感到沮丧极了,没想到他真的这么不通情理!
我的沮丧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致,他低头看着我的脸由红变白,我此时也不回避,任由他盯着看,过了好久,他开口了:“你不必这么激动,你有私心,却无逆心,这我早就知道,不然的话,就凭你刚才那番放肆的揣测,我就算立斩了你也一点不为过!”听到这,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他留意着我的举动,又道:“雨霏,抛开规矩章法不谈,你说的话于情于理并无欠妥之处……但是对于这件事,我的回答是——不行,我不准!”
我的心立刻沉入谷底,说得都对,仍是不准,看来,打我开口之初,他便想好了要拒绝我!
“为什么?”我不甘的问。
“原因?”他转过身,背起手,“我提的那三个问题,你没答出,不是吗?”
“可那明明是……”我想说那明明是借口,但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无论如何,我还不想此刻就惹怒他。
“爷,这事真的没有转还的余地了吗?”我向前挪了一步,恳求道。
他侧头看我,眼中已无玩笑的神情:“雨霏,话虽如此,公私毕竟要分开两边。以后,多管自己的事,少问他人是非。这件事,不要再提了!”说罢,他迈步绕过书架,看样子要离开书房。
我见状又追了几步,喊道:“贝勒爷!”
他停住步子,没有回头,却相当严厉的说了声:“雨霏!”听得出他已经有点不悦了。
我一愣,心想算了,就此罢手吧,何必惹怒他呢?可耳旁却突然响起来顺凄楚的声音:‘雨霏姐,当了太监就再也不是男人了,是吗?’于是咬了牙,硬是扑到四阿哥身前,拉着他的手扑嗵一声跪下:“贝勒爷,就当我求你,来顺是万万不能进宫的啊?”
他被我的举动惊住,低头看我,脸色越来越差,半晌,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愣愣的看着他,恍悟,原来自己在他心里,到底还是个下人,一时间,心如刀绞!虽自知来顺的事在他这儿已毫无希望,却仍不甘心的死拽着他。
他挣了一下,没有挣脱,再要去挣时,我的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下来了!他浑身一僵,停住手上的动作,低头凝视着我,眼神仍是怒气冲冲,却已不似刚才那般严厉。
“你……”
“爷,萧烈在门外求见!”门口传来马总管的声音。
我心里明白,萧烈是来替我解围的,可暴风骤雨已过,我已惨败,现下无为围可解了。
四阿哥朝门外望了一眼,没有答话,而是弯腰将我扶起,我静立在他面前,不说话也不抬头,心里苦涩极了。他伸手抹去了我脸上的泪水,低声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变的,你回去吧!”我抿住唇,勉强点了个头,转身推门出去。
“叫萧烈进来吧!”身后传来了他平淡如常的声音。
萧烈和马总管双双立在门口,我跨过门槛时,二人都侧目看我,马总管不解缘由,眼中尽是疑惑,萧烈,想来早料到我会撞钉子,此时眼中全是无奈和担忧。对于他们俩,我谁也没多看一眼,盯着地径直走出了跨院。
我料定萧烈一会儿会去住处找我,于是没有回去,直接去了总管的院子找来顺,心里没多想,只有一个念头:既然第一个计划宣告失败,那么第二个计划就要立刻实施——今晚就送来顺出府!
“雨霏姐!”我一进院子,来顺便迎上来,怯怯地叫道,期许和担忧在脸上交错闪过。
我扭身关了门,嘟囔着问了一句:“院里还有别人吗?”
他盯着我,快速地摇摇头。
眼看着他满心期待着我的答案,但我却没有任何好消息可以给他,当下不禁支吾起来。
“爷不同意,是吧。”见我半天不说话,来顺明白了,他垂下了头,双手死死的拽着衣角,闷闷地说出这句话。
一阵沉默……
我知道他在斗争,也知道他想放弃,但我更清楚若他就此进了宫,必定悔恨终生!于是我蹲下身子,掰开他死扯着衣角的手,扶住他的双肩,坚定地道:“来顺,我知道,贝勒爷对你有知遇之恩,马总管于你有提携之谊。但是抛开这些不谈,你真的愿意入宫吗,真的愿意从此做个身体残缺,时时刻刻自称奴才的太监吗?”
说到‘太监’这个词时他身子明显一震,他抬起头看着我,表情沉郁凝重!
院子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在思索,我在等待。
良久,他答道:“我不愿意进宫!”眼神中透露出仍是那股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点点头。
“好,今晚子时,你来找我,换身平日不穿的衣裳,穿上轻便的冬靴,除了钱以外别带任何东西。记住,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雨霏姐,我听你的!”
子时——
院门掩着,我立在门内,小秋两个时辰前就躺下了,现在睡得正熟。 我搓着冻僵的手,心中有些许忐忑,子时已至,来顺怎么还不到?
正想着,就见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的来了,步履急促却也轻快,没错,是来顺!
“雨——”他走进,刚要叫,被我挥手制止。
我把他侧身拉进来,尽量不去碰响那门。
“东西都带好了吗?”我引他来到院子一角,低声问道。
“嗯,除了银子什么都没拿。”他点头。
“鞋呢,轻便吗?”
“是今年做的,没问题。”
“好,把这个拿上!”我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塞到他手里。
“这是什么?”
“是干粮,一件棉袍,几个火褶子,还有些银两。”
“这,雨霏姐,银两我不能收。”他把包袱推给我。
我一把推回去,斥道:“别婆婆妈妈的,收下!”
他一怔,不再推让,直直的望着我,眼中亮闪闪的:“雨霏姐……”
我心中也涌起一阵酸楚,但那只是一瞬的感触,很快便被我压下去了。
“来顺,别哭。听仔细了,下面我要说最重要的了。你出了贝勒府,径直往西走,去香山的路你认识吧——”
“嗯,认识。”他抹了抹眼角。
“好,顺着这条路去香山,记住要走着去,不要雇车,也不要搭车,如果脚程快的话,天亮之前肯定能到。到了山根底下,别顺大路上山,走小路,绕开碧云寺,一直朝西,尽头是座低矮平坦的山,到那座山里,找个地方躲起来。别急着出来,至少要熬上七天,包袱里有干粮,省着点吃。七天之后,你趁黄昏下山,就近搭个车,连夜出京,走陆路去山西,那里地势复杂,不易探察,要安全很多。山西虽不比南方繁盛,却也是商旅云集,谋生应该不成问题。”我喘了口气,又道,“这一趟下来至少要几个月,那些银子是肯定不够的,你省着花,实在不行的时候,就打打短工,挣些路费,总之一句话,无论怎么辛苦,你都得忍,千万别再回来了!”
我停住,想了想,在确定没有遗漏之后,把目光投向来顺。
“记下了吗?”
来顺看着我,用力‘嗯’了一声,道:“都记下了。”
我理理他的衣衫,说:“好,现在跟我走!”
我拉他摸着黑一路走到早已研究好的地点——假山后面的围墙下。
“从这儿翻出去,外面是一摞草筐,不会摔着你的!”我指指一人多高的墙,说罢,我贴着墙根儿蹲下。
“雨霏姐你这是……”
“叠罗汉!没见过吗?这墙这么高,不然怎么翻?”我示意他赶紧上来。
“不,不,这不行……”紧要关头他却犹豫起来。
我心里急,顾不得许多,伸手把他揪过来,低喝道:“别啰嗦,快点!”
他踌躇一刻,咬咬嘴唇,叹了一声,抬脚踩上我的肩膀。
他虽没我想像中的沉,却也着实够我一呛,我费力的直起身子,只觉得每升高一点,肩上的疼便加重一分。咬牙把他顶上墙的时候,浑身已经像是被榨干了一般,有些立不住了。
他蹲在墙头,回身看我。
“雨霏姐,还好吗?”
我扶着墙,勉强立直,佯装轻松的说:“没事儿,快走吧!”
他又向下望了望,可能是想确认一下我是否安好。
“别愣着,快走啊!”我又挥手催道。
“那……雨霏姐,我走了……你,要保重!”他断断续续说着,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语调却相当分明地昭示着诀别之情。
我再次挥挥手算是告别。
他一跃跳下,落在竹筐上,发出一阵奚嗦的声响。
我跌坐在山石上,听着那声音由大至小,逐渐消失,心中先是伤感,接之而来却又是一阵淋漓的畅快。
——‘这件事无论如何不会变的;你回去吧!’——呵,四阿哥,这一次你失算了,你可以控制所有人,却控制不了我!那一刻,丝毫没有顾虑事情被发现后,自己的命运会如何?心中只是畅快——单纯而盲目!
奇怪,事情办妥,心情畅顺,本该酣睡一场,一夜下来,却仍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翌日清晨,我早早唤醒小秋,差她到府门口候着萧烈,只要他一到,就立刻把他拉到我院子里。萧烈这么早赶来,必是为来顺复诊的,我可不希望第一个揭露事情的人是他!
果然,一盏茶的功夫,萧烈在小秋的带领下走进院子。
二人在我面前站定,小秋满面困意,萧烈一脸困惑。
我清清嗓子,说道:“小秋!你去——”
“是拿茶叶还是去打水啊?”她打断我,撅着嘴道,“雨霏姐,每次都是这两样儿,能不能换点新的!”
我无心调侃,瞟了她一眼道:“好吧,我和萧大夫有话要说,你不方便听,现在准你出去,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午饭时再回来!”
“唔,雨霏姐,你这回还真坦白……”小秋嘀咕了一句,转身出去了。
“一大早叫我来干什么?”萧烈放下手中的药箱,“昨天碰钉子了吧!”
“昨天这个算得了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碰钉子。”
他知道我在嘴硬,嘲讽的笑笑,没有作声。
我把手揣起来,思量着如何告诉他来顺的事。
“你今儿是为来顺复诊的吧?”
“是啊,怎么了?”他奇怪的问。
“不用去了。”待他开口要问的时候,我接着说道,“来顺入宫的事由我而起,也该在我这儿完结,我说过,绝不让他进宫的。昨日去求了四阿哥,他不准,所以我夜里就安排来顺逃出贝勒府。从今儿起,四贝勒府里,再没来顺这个人了!”我想了想,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委婉不了的,索性直截了当的说出来。
萧烈的脸上没有出现我预料的暴怒和愤慨,代之而出的是我从未见过的震惊,他愣愣的立在原地,睁圆了眼睛看着我,仿佛眼前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寒了,侧过头,小声道:“我知道你肯定会……”
“你疯了吗?”他不等我说完便硬硬地甩出这么一句。
紧接着快走几步到我跟前,用力的扳住我的肩膀:“我发现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了!以前的雨霏虽不是顶聪明却也不傻,跟在四阿哥身边这么久,别的猜不透,至少也该知道,来顺这种事既已定下,就不会再改了,可你还不知死活的跑去求他,我阻拦,你就跟我翻脸。我当时就觉得你变傻了!后来果不其然被拒绝了,你本该收敛一下,就此死了这条心,可……”他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