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都被我震住了,十三阿哥惊异的看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四阿哥先是一愣,后又向我投来两道冷幽幽的目光,越来越严厉,越来越冷!
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也的确是过激了,为了一句玩笑话——虽说在我看来是有点侮辱性质的玩笑话,翻脸翻成这样实在不值。特别是在我前天做了那种‘壮举’之后,这回的后果可能会更严重。
我低了头,轻咳两声,慌乱的想着补救的办法。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府里的一个下人,是……”
结结巴巴的语气,彻底昭示了我的失败。
“十三弟,她是我府里的乐师,以后,这种玩笑不要随便开!”四阿哥打断了我,声音冷冷的。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十三阿哥看看我,再看看他,脸上的惊讶神情更重了,顿了顿,忙跟着四阿哥往外走,边走还边不停的连连回头。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园子深处,耸耸肩,身上一阵发冷,今天,又闯祸了!
吃枣的心情是再也没有了,拎了筐跑到假山那,想去找找萧烈,顺便看看敏格格的猫,可是走到了才发现假山也是空无一人。想必那猫伤得不重,包扎几下就完事儿了。萧烈,真是重色轻友,临走也不和我打声招呼!
于是我又在园子里溜了两圈,便悻悻的回去了。
“雨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出去了,病还没好,再着凉怎么办?”小秋正在屋子里打扫,见了我,略带责备的说。
“我在屋里闷得慌,出去走走。”我把篮子放在一旁,脱掉棉袍,摘了帽子。
“萧大夫是怎么跟你说得,让你卧床休息,你呀,就是不听劝。”她拿块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说,“说到萧大夫,我今天还碰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刚才我去打水,路过假山,见那围了一帮下人,就凑过去看。你猜怎么着——”
“敏格格的猫卡在石缝里受了伤,萧烈正在给猫治伤呢!”我接着她的话茬说道。这已经是二手新闻了!
“咦!”她停下了手里的活,惊讶的看着我,“雨霏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难道你会算命不成?”
“他们去那之前跟我在一起,我怎么会不知道。小丫头,一点小事也至于大惊小怪!”
我说着,信手拿起一块布,胡乱擦擦窗前的花瓶。
“哦,嘻嘻!”小秋自顾自的笑了。
“那位敏格格是宫里的格格吗?她额娘是哪位主子?”听她说起敏格格的语气好像这位格格经常来府里似的,我仔细想想,也没记起来有哪位格格和贝勒爷的关系这么好。
“敏格格不是万岁爷亲生的, 是恭亲王的女儿,从小寄养在宫里,由贵妃娘娘带着;她跟咱们爷还有十三爷的关系特别好,两位主子经常到咱们贝勒府里来!”
原来宫里还有这么一位格格,我以前还真不知道。从小离开亲生父母,被人收养,纵使贵为格格,锦衣玉食,没亲人在身边的滋味恐怕也不好受的吧。不过她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看起来孤寂的宫廷生活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影响。敏格格虽说有点任性,但却没有官家小姐的那股骄横,这样的性子,在宫里应该是相当讨喜的;再想想十三阿哥,虽说他今天不过说了几句话,但从神态语气中不难看出他也是个童心未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这二人一个娇俏可人,一个神采飞扬,和四阿哥的脾气实在是大相径庭,他们三人要好,到也是件奇事。
我正想着,小秋又开口了。
“雨霏姐,我今天下午想要出府一趟!”
“出府,有什么事吗?”我收了思绪,认真地看她,这小丫头不是在外边无亲无故吗?
“明儿是芷宣——就是我以前在后厨时的一个要好的姐妹——的生辰,我想出去给她挑件礼物。可今儿不是我该出府的日子……”
“噢,你是想让我跟马总管说一声,准你今天出去?”
“嗯,嗯!”小秋不住的点头。
我看她一副心急的样子,不禁笑了笑,想她小小年纪就进了贝勒府,天天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能找到一个真心的朋友实属不易,便一口答应了她,拿出纸墨给马总管写了个条子——马总管和我也算有交情,再说这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这个面子他应该还是会卖给我的。
我把纸条递给小秋。
“谢谢雨霏姐!”她拿了纸条兴高采烈的跑出去。
这神态不禁让我记起自己小时候给伙伴买礼物时那种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想到这里,刚才郁闷的心情平复了一些,今天纵使犯了再多的错,也总算是做了这么一件好事。
然而,不久以后,我就对这个想法的正确性起了怀疑。小秋是吃过午饭走的,可是一转眼,几个时辰过去了,到了未时三刻,晚饭都已经吃完了,她还没有回来,一个女孩就算再能逛也逛不了这么久吧,更何况,她身上就带了那么一点儿钱,也买不了什么东西。这么晚都不回来,怎么也说不过去。难道在外面迷路了?不应该啊,她又不是头一次出府!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越想越心焦,最后实在坐不住了,决定去找马总管,让他帮我出去找找。
我一越而起,拎了外衣,急匆匆的走出门。
马总管的住处在院子南边,距离我住的地方有一段路程,我不仅要穿过回廊,还得通过一条狭长蜿蜒的小路。
我心里着急,脚底下也加快了速度。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过了回廊,走在那条小路上了。眼看就要到了,我伸着头望远处张望了一下,却不由得停住了步子。
天刚擦黑,路两旁是些高大的松树,风一吹,影影绰绰的,有些阻挡视线。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在十米开外的地方清楚的看见了两个人——四阿哥,马总管。
他们两都背朝着我,四阿哥对着颗松树,一动不动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马总管站在他后面一米左右的位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看他们的姿势,应该已经在这儿站了很久了。
我停在原地,心里犯了难,这两个人,一个绝对不能见,一个却又必须得见。真是令人头疼。我当下没了主意,踌躇着,进退两难。就在这时候,‘哇’天空中传来了尖厉的鸟叫声,准确地说是乌鸦在叫!这虽是个倒霉的兆头,但此刻却帮了我的忙。
听到叫声,四阿哥纹丝未动,依旧那么站着,但马总管抬了头,往天上看,偏巧这只乌鸦拍拍翅膀从我头顶上飞走了,他的视线也就顺势落在我身上。
他见了我,正要张嘴,我赶紧对他摆摆手,示意他别出声,他会意地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见四阿哥没被惊动,便转了身,轻手轻脚的朝我走过来。
“谢姑娘,什么事啊?”他走到我面前低声问。
“总管,爷在干什么呢?”我没有立刻说明来意。
“我也不知道,爷用了晚膳就要出来,在园子里走了一个来回,什么都没干,最后就在这儿站着,好半天了,即不说话也不动!”
“哦。”我思量着,看来心情不好,不知道跟上午的事有没有关系,还是小心点儿好,“总管,我让小秋给您递了条子,您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已经跟门房交代过了,让她出去了!”
“是啊,可她现在还没回来呢!我有点儿担心,所以来找您问问。”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总管皱了皱眉,“这样吧,我去问问门房,许是她早就回府了,只是没立刻回去而已。小丫鬟不懂规矩,这种事常有。若是她还没回来,我就差来顺带人出去找找看。姑娘先别急,先回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立刻踏实了许多,瞥了一眼,四阿哥还那么站着呢。
“好,那有劳总管了,我就先回去等着了!”我刚要抬脚,又停住了,“马总管,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用不着惊动贝勒爷了吧!”
“行了,我知道了。”马总管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了。
我也不敢多停留,点着脚尖,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回原路。心里庆幸着没被发现。可偏偏天不随人愿,走了相当一大段路之后,我还是在回廊的最后一个拐弯处碰到了四阿哥。
当时天黑再加上心急,我拐弯的时候没多看,和他撞了正着。
“这么急干什么去?”他扶住我,低声问。
我踉跄着站住,心里没顾得上害怕到先纳起闷来。他明明在我后边,怎么着也没理由从前边撞上啊!忍不住又仔细抬眼看了看,的确是四阿哥没错。
“说话啊?”他见我不答,又问了一句。
”奴婢出来散步,正要回去呢!”我连忙答道,轻轻往后退了半步。
“是吗?”语气中虽然带着惯有的怀疑但总体来说还算温和。
我想现在还是告退比较明智,于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小心的说道。
“贝勒爷没什么吩咐的话,奴婢先退下了!”
“不,你先别回去,跟我来!”他轻描淡写的拒绝了我的请求。
我虽然极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七转八拐来到了书房,书房门口站了两个下人,见他来了都俯下身子请安齐声道:“贝勒爷吉祥!”
他似有若无的说了声‘起吧!’便引我进了书房。
书案上点了两个小烛台,楠木椅子旁靠后一点的位置又放了两个立式的大烛台,屋子四角还点了好几个火盆。既温暖又明亮。和我那个一进去就冷飕飕黑漆漆的房间相比真是天上地下。这贝勒府里,一花一草,一桌一几,处处都昭示着森严的等级制度,时时提醒人们不要忘记权利的威严。
四阿哥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指指砚台头都不抬的命令道:“研墨!”
我赶紧走过去,挽了挽袖子,开始研墨。
他提起毛笔,在烟台上舔了舔墨,聚精会神的写起来。
我起初不敢探头看,但过了一会儿,见他越来越认真,心里也就慢慢放松了。微微侧头,看他写些什么。
头两句还看得懂,但是我越往下看就越惭愧,实在是有太多繁体字了,怎么读也读不懂,我费了老大的劲儿,连猜带蒙,估摸着应该是份奏折,讲得似乎是山东的什么事,再细看却怎么也不明白了。想我一个大学生,在这儿成了半文盲,挫败感油然而生。索性转过头,不去看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开口了。
“倘若你是位将军,行军作战中你认为什么最重要?”他轻声问,手上写字的速度一点儿没有减慢。
我愣了一下,怎么会突然做这个假设?略微思索了一下。
“依奴婢看,应该是信息!”我答道,心里琢磨着‘信息’这个词是不是有点儿太现代了,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
不过他的反应告诉我这种顾虑是多余的。
“信息?你是指消息吧!”
“嗯。”我点点头。
“为什么?”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场上计谋,士气固然重要,但是都比不上掌握最快最全面的信息来的作用大。如果指挥者有一个完善高效的信息收集,上传下达的体系,那就可以在别人,特别是敌人之前获得重要的情报,得到的情报越多,越准确,制定的计策就会越有效。很多情况下,一个可靠的消息能够抵过千军万马!”我顿了顿又说,“不止是打仗,齐家治国平天下,哪一样都少不了它。”
“哦?比如说呢?”他抬头瞟了我一眼。
“呃。”我本来想说咸丰皇帝昏庸,英国人的舰队都占领了珠江口了,他还浑然不觉,像往常一样到慈宁宫请安呢,但话到嘴边才想起来这是康熙朝,咸丰皇帝几百年之后才出生呢,于是改了口,“明朝设置东厂,本想牵制辅政大臣的权利,但却导致了信息上传受阻,隔离了皇帝和内阁大臣的联系,最后致使皇帝闭目塞听,宦官专权把持朝政,若不是这样,明朝也不会这么轻易就灭亡了!”
雍正登基后,设了军机处建立了一整套情报系统,就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扩大皇帝的控制范围。我这么说应该没错。
果然,听了我的话,他停笔不写了,抬头看了我半晌,复又低了下去。
“雨霏,你想在我身边做个什么样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问道,声音闷闷的。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猜测着他的意思,不敢贸然回答。
“奴婢自然想做个有用的人,替贝勒爷分忧!”思量了半天,说出这句话。
“还有呢?”他抬起头看着我。
还有,还有什么呢?
“还有就是,奴婢希望自己能拥有男子般的坚强果敢,雷厉风行!”
老实说我并不认同这句话,女子就不能坚强果敢,雷厉风行了吗?只不过这是我此刻能想出的最好的回答。因为我总是觉得,他那么早给萧烈安排工作,但却迟迟把我晾在一旁是有些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祟。
他收了目光,站起身,离开书桌,在我面前踱起步来。
“可你终究是个女子,再坚强果敢,再雷厉风行也是女子啊!”
看来他真的一直在顾虑我的性别。
我放下手里的墨,答道:“奴婢虽是个女子,但从小和师兄一起长大,过得都是男孩子的生活,所以贝勒爷大可把奴婢当男子般差遣,师兄能做的,奴婢也能做!而且保证不会比他做得差!”这番话说得,大有表决心的气势。说过以后,我自己挺满意,挑起眉毛观察四阿哥的反应。
不过,从他脸上我可一点儿也没看出满意的神情,不仅不满意,好像还有点儿生气。我心里犯了嘀咕,看来是会错意了。
他继续在我面前踱着步子,即不看我也不吭声,眼神飘忽不定的似乎在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一圈,两圈……
在第三次经过我面前的时候,他停住了,先是低头望着地面,后又倏的一下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向前靠近,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双手撑住书案,狼狈的向后仰着身子,他越靠越近,我也越倾越斜,终于,腰的承受到了极限,再也不能向后弯了,可他的脸还在无休止的推进,我几乎可以感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慌乱中,我僵在那里,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侧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