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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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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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内心松一口气。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半天吊着。〃
  〃走了也三年多了。〃她说。
  〃喂,别揭人私隐,还不睡?〃我说。
  〃再见。〃编姐说。
  我保证打现在开始,总有三十万字是为哀悼姚晶而写。
  做观众总比做戏子高贵,做读者永远胜于做作者。
  我的嗜好是看报纸副刊,一边看一边发表意见:唔,这个还不错。咦,这篇神经。啊,此专栏终于搬至报尾,不久可望淘汰出局……报纸多么便宜,娱乐性那么丰富,尤其是杂文专栏越来越多的时候,事无巨细,作者都是与陌生人分享,别吃惊,连床上二十四式都有人写,太伟大了。
  我始终不怀疑有求才有供,所以并不敢看轻任何一种体裁的文章,总有人看,百货识百客,谁也不愁寂寞。
  我没有睡着,也许是为姚晶难过。
  一把火之后,从此这个人在世界上消失。
  但活着的时候不知要斗倒多少人才踏上宝座。
  在姚晶的世界里,人是踩着一些人去捧另外一些人的。弄得不好,便成为别人的脚底泥,一定要爬爬爬,向上爬,不停地爬,逗留在最高峰,平衡着不跌下来,一下来就完了,永远颤抖自危。可怕的代价,可羡的风光。
  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一个观众,花钱的大爷,一觉甲不好看,马上去看乙,可恨可爱的群众。
  我抽了许多支烟,天才濛濛亮。
  电话铃响,是杨寿林。
  〃出来吃早餐。〃
  〃什么?我一夜未睡,怎么吃早餐。〃
  〃昨夜做啥?〃
  〃寿头!不告诉你。〃
  〃别人都叫得我寿头,独你叫不得,你一叫便是告诉人只有寿头才喜欢你。〃
  我笑。
  〃吃完早餐再睡,反正有我陪你。〃
  〃说话清楚点,切忌一团团,我只陪吃饭,不陪睡觉。〃
  〃出来!〃他大喝一声,〃少说废话。〃
  我气馁,〃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
  杨寿头又马到功成。
  我根本不敢与他争,二十六岁了,总共才得他一个男朋友,换身边人及换工作需要极大的热量,我长期节食,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
  照照镜子,梳洗完毕,在楼下等寿头。
  寿头不是开车子来的,他步行,精神抖擞,定定不似一夜未睡。
  我失声问:〃车呢?〃
  〃坏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尊座驾总有三百日卧床,比林黛玉还矜贵,〃我抱怨,〃告诉过你,欧洲车不能开。〃
  〃我同你说过不用东洋货。〃他朝我瞪眼。
  〃识时务者为俊杰,意大利人何尝未曾在八国联军时欺侮过咱们。〃
  〃佐子,你的话多如饭泡粥。〃
  我不响了。
  〃为何闷闷不乐?越不开心,你话越多,高兴的时候,你顶多吹吹口哨。〃寿头说。
  我不出声。
  我们两人都喜欢吃西式早餐。丰富的白脱果酱羊角面包,腌肉鸡蛋,牛奶红茶果汁,吃完之后足足十个钟头不想其他问题。
  每当吃饭的时候,咖啡座阳光璀璨,我就觉得活着还是好的,并且寿头应当向我求婚。
  编姐曾问我〃寿头〃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是上海话,约莫等于北方人口中的冤大头,或者广东人之老衬,有讪笑意味,并无太多恶意。
  寿头并不介意有这个绰号,打七岁开始,小学同学就这么叫他。
  寿头身边的传呼机作响,他取出看,〃报馆找我。〃马上跳出去复电。
  他似乎真的需要这种仪器,身兼新文日晚报之经理,他喜欢揽事上身。
  回来他同我说:〃找你的,佐子。〃神色讶异。
  〃是编姐不是?〃我说,〃还死心不息。〃
  〃不是,是陈王张律师楼。〃他说。
  〃不认识。〃我继续喝茶。
  〃有关姚晶的遗嘱。〃
  〃姚晶的遗嘱?〃我呆住,〃关我什么事?〃
  〃是很奇怪。〃寿头说,〃叫你尽快同他们联络。〃
  〃是不是错误?〃
  〃不会。〃
  我用布巾擦擦嘴,〃我去打电话。〃
  我借公用电话打过去。〃我叫徐佐子。〃
  〃徐小姐,请你立刻到我们写字楼来一次。〃他们如获至宝。
  〃为什么,什么事?〃
  〃你来了不就知道。〃
  〃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说。
  〃好吧,〃他们无奈,〃有关姚晶女士的遗产。〃
  〃什么?〃我不相信双耳。
  〃姚晶女士把全部遗产赠予你。〃 
 


  
 
 
  
 

第2章 
 
  这次我张大了嘴,声音也发不出来。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马上来。〃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住同自己说,怎么会?
  我回到桌子上,同寿头说道:〃快付账,我们到律师楼去。〃
  听到这件事,寿头也呆住。
  〃你同她不熟呀。〃他说。
  〃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我说。
  〃她怎么会这样做?她难道没有亲人么?〃
  在车中我把整件事仔细归纳一下。
  一个普通人,正当盛年,是不会去立遗嘱的。去世后,产业自动归于配偶子女。
  姚晶却特地写了遗嘱,把她的财产给我。
  为什么是我?一个只见过她两次面的新闻记者。
  我同她有什么关系?素昧平生。
  她父母是否在世?她有没有兄弟姐妹?给公益金也好,怎么会想到我?
  〃下车。〃寿头说。
  律师在等我们。
  我在办公室内,他们宣读遗嘱:〃我姚晶,原名赵安娟,将我所有,在死后赠送徐佐子女士。〃
  我与寿头面面相觑。
  寿头问:〃遗产总共包括些什么?〃
  律师说:〃现金二十万美元。〃
  寿头看我一眼,〃全部?〃
  〃全部。〃
  我并不怪寿头感到意外。二十万美元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譬如说我,简直是保证下半生生活的巨款,但她是姚晶——怎么可能只有这一点点,也许是给别人了。
  律师的反应与感觉同我们完全一样,〃真没想到她仅有这个数目。〃
  钱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律师说:〃我们会替你办理手续,这笔钱会存人你户口,请过来填一些表格。〃
  〃我可否拒收?〃我问。
  〃我们的职责是把它交在你手中,至于你怎样处理这笔款项,我们无权过问。不过我猜姚小姐希望你亲自享用这笔钱,如果她要交给慈善机关,她可以这么做。〃
  我手足无措,填妥文件,与寿头回家。
  他也被这件事困惑,连玩笑也不同我开了。
  我把编姐小梁给找了来,一同讨论这件事。
  编姐睁大眼睛,随即运用她天赋的新闻触觉:〃这么说来,她同她丈夫的感情是有问题了。〃
  我说:〃可是她丈夫是湘西张将军之后,富甲一方,他何必要这二十万美金。〃
  〃可是这是另一件事,理应是给他的。〃
  〃她还有什么亲人?〃
  〃不清楚,她一向不以私生活做宣传,谁也不知道。〃
  〃市面上那么多秘闻杂志,八百年前的底他们都有法子掀出来。〃
  〃但是姚晶不是他们的对象。〃编姐说,〃姚晶没有绯闻,她一向是演技派。〃
  〃每个人都有些私隐,〃我说,〃追下去不会没有结果的。〃
  〃你想知道什么?〃编姐问道。
  〃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钱给陌生人。〃
  编姐笑了,〃这上下恐怕只有你一个人有那么多钱去调查这种事,调查报告可以写篇小说。〃
  我说:〃我首先要见的是她的丈夫张煦。有没有记者同他接过头?〃
  〃没有,姚晶已经去世,他又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何必卖账给我们。〃
  寿头说:〃他会见佐子,佐于是他妻子遗产承继人。〃
  〃我来打电话。〃我说。
  〃电话没人听。〃编姐说道,〃有人试过每三分钟打一次。〃
  〃房子是张家的?〃我想当然觉得不是姚晶的。
  〃是租来的。〃
  〃租?〃我说。
  〃大家都太意外了,都以为是买的,装修得那么好。但屋主人说每个月六万元,租与他们夫妇,已经有三年。〃
  我感觉到蹊跷。六万元月租!迹近天文数字。
  〃为什么要这么贵?〃
  〃那个地段,那种独立式的洋房,很多时候出了钱没处找。〃
  〃我先见房东。〃我说。
  〃你先睡一觉才真。〃
  我很快在司阍处找到房屋管理处的地址,自那里我找到租务公司负责人。
  我知道自己不像是付得起六万元月租的阔小姐,故此称是某公司某老板的女秘书。
  代理人马上相信了。
  他很欣喜,称赞我老板消息灵通,因为这种近市区的花园洋房,可遇不可求。
  〃可是听说以前的住客在屋内去世。〃
  经纪人一怔。
  〃我老板及其夫人倒是新派人,不计较这些,但是老人家便不甚喜欢。〃
  〃这……〃经理人甚感为难,〃徐小姐,你既然上来了,当然是你的委托人对这幢房子有意思,大概他们要求减租吧?〃
  〃嗯〃
  〃以前租给姚小姐足足六万元,不加已经很好了。〃
  〃是姚小姐向你们租的?〃
  〃是,支票都是姚小姐签名。她本名叫赵安娟。〃
  赵安娟,我在律师楼听过这个名字一次,无法将之与姚晶联系起来。
  这么平凡的名字:赵安娟。大概一叫,随便哪个街市总有三五个主妇会得转头来应:〃叫我?〃
  姚晶的本名竟叫赵安娟。
  〃住了多久?〃
  〃到三月足足三年。〃
  缴了两百多万的租,我的天。
  〃你们的房子不卖?〃
  〃姚小姐也问过,当年的售价是九百五十万。姚小姐笑说她情愿把这笔款子放银行中,把利息交租。〃
  姚晶并没有这笔款子。
  〃真的不能减租?〃
  〃不可以了,我们可以代为装修,当然是有限度的。〃
  我说:〃那我回去报告一下。〃
  〃徐小姐,那实在是一所美丽的洋房。〃
  我告辞了。
  心中隐隐已知姚晶的钱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样庞大的开销,原来由她支付,为什么?
  为什么她丈夫张煦不负担家用?
  我立刻找到编姐,与她约摸算一算姚晶过去三年的收入。
  〃她拍了十部电影,每套传说是四十万酬劳,应该是四百万。〃编姐说:〃要打个折扣,如果是别人,得打对折,姚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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