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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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沉吟-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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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呼,哀哉。

  一世情缘付流沙

  这一夜,北风呼啸。

  绣阁里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灼灼刺眼的红,红的却不见半分喜气。

  “罗衣。”轻轻一声,细若游丝。

  “嗯?”正清点妆奁的丫头低低应着。

  “你跟了我几年了?”听似漫不经心地一问。

  “奴婢八岁进府后就一直跟着小姐了。”罗衣合上樟木箱子,微微侧头,“算来,已经十三年了。”

  “十三年了啊。”颇为感慨的叹息,“你道,这些年我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

  罗衣纤身一滞,抬首看向桌案。

  颤动的烛火映出那张无垢雪颜,在沉暗的夜色中竟透出诡魅的惨白,白的好似八年前那个被家人视为阴寒难近的幽灵。因为就在几天前,那抹被江东烟雨染就的娇艳,如花一般刹那凋零。

  “是……”罗衣不忍地顿了顿,而后含蓄答道,“是夫人去后的第二年。”

  一室无声,烛火越发的颤了,地上的剪影残了、破了,最终碎了。罗衣微拢眉再看去,却见一页薄纸覆在喜烛上。微黄的光映的纸张有些通透,隐隐可见上面铁画银钩的字迹。

  “小姐!”

  橙色的淡焰自纸边蔓延,蚕食着点点墨痕。那双杏眼倒映着光亮,耀出颤颤痛色。

  烧吧,烧吧,就让一切在今夜燃尽。

  火焰如潮水般弥漫,浅黄的宣纸扭曲着、蜷缩着,化为漆黑的灰烬,轻旋在冷冷的冬夜,浸没在董慧如黑亮的发间。

  丽眸中映出的是绝望,更是眷恋。

  一张、一张、又一张,昔日视若珍宝的《流照集》被无情撕下,成为祝融的祭品,浮散于冰冷的地面。

  “小……姐……”罗衣喏喏出声,心酸地看着那张被火光薰热的酡颜。

  刹那间她心神恍惚,只觉横在她们之间的不是暗夜,而是人鬼两域的鸿界。

  呸呸,童言无忌,大吉大利。

  罗衣不住摇首,再定睛,眼前却又产生怵人的幻象。佳人苍白的近乎透明,她嘴角弯起的弧度轻薄的惊心,整个人仿佛融于漆漆夜影,似要随风散去。

  “小姐!”罗衣试图用叫声冲淡恐怖的幻象,充实虚无的夜景。

  “嗯?”董慧如无心地应着,从怀里取出那方男帕。白皙的指尖不住摩挲,不舍之情笼于眉梢。

  罗衣撇过眼,咬唇怂恿:“烧了吧,小姐。”

  杏眸瞬间黯淡,董慧如抬起皓腕,极慢极慢地移动着。

  轻烟薰黄了帕角,火苗舞动得妖娆。

  ……

  天边染就一抹橘色,微熹的晨光静静宣泄,垂檐的冰柱晶莹中透出几分淡萱。

  “天重腊月八,东方浴初霞。”

  如白雪般清朗的男声打破了薄浅的晨雾,在漫天喜红的左相府外飘荡。

  “阿母笑开容,好媪贴蕊花。”

  喜娘们笑闹成团,偷瞥向门缝。

  “执雁催妆的就是那位吧。”

  “啧,不像啊,哪里像传言中的貌美如花?”

  “念诗的就是被定侯强取豪夺的丰侍郎?”

  “引娥下凤台,携手共天下。”

  听久了,却觉得这声音清中带柔,如初春的山泉般浅澈轻漫,让人不禁浅醉。

  不得不承认,是这一缕柔声软化了催妆诗里的坚硬与霸气,这样稍稍可以入耳吧。罗衣暗忖着,转眸瞧向身边的新娘。但为何那繁复红艳的嫁衣透出的不是喜气,而是令人心酸的戚戚?

  “借问妆成否?早入帝王家。”

  这句刚落,罗衣就听到飘渺而又决绝的一记冷哼,而她几乎可以想见这障面下勾起讥诮弧度的两瓣红唇。

  “吉时已到,恭送小姐出阁!”

  一声唱和,红门徐启。

  “慧如。”双眼红肿的左相夫人依依不舍地拉住新嫁娘,“你记住,嫁过去的不是董慧如,而是董家三小姐。”低低咬音,不似耳语,更似警告,听得陪嫁的罗衣不禁寒心。

  二夫人,您这样让小姐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不过,小姐对这样凉薄功利的亲情早就木然了吧,那就让她替小姐痛吧。

  罗衣垂首掩去眸中的哀伤,扶住那瘦绿消红的纤身。她略带薄茧的指轻触那不再平滑的柔掌,心头不住抽颤。

  小姐还是忘不掉啊,不惜舍身扑灭帕子上的明火。即使深受情伤,却倾心难忘。

  一跨高门去,谷豆落如雨。

  二跨别双亲,再非董门女。

  身后是二娘哭的宛如唱词,听起来很真。不过,只是听起来罢了。

  胭脂红唇勾出一丝冷笑,慧娘毫不留恋地举步离去。

  红障下,她只能看到眼前很狭小的天地,狭小的仅见一片片随风欲起的衣襟,狭小的仅见一缕黯淡的晨曦。

  一双喜靴卷着尘,盛气凌人地冲入眼帘。

  “啪!”一记响鞭,抽在她脚前。

  鞭下之威,以夫为纲,此为婚礼也。

  她屈身一礼:“妾身受教了。”

  沙哑的回应让人以为是哭嫁所至,众人即便误解,又有何关系?

  她哭的是心,不是目,她哑的是情,不是音。没人懂,又有何关系?

  她想离开的是董门,想嫁的却不是侯府,天大地大她无处可去,又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她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她冷然地看着她所谓的夫转身离去,冷然地看着另一双稍显秀气的冬靴落入眼际。

  是执雁的礼官吧,她撇过眼,金莲绣鞋踏上喜凳。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极之悦耳的低吟,让她产生了刹那迷惑,是劝嫁的新曲么?

  倾身入车的瞬间,但听清声飘逸。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略带轻叹的吟诵如九天梵音,丝丝没入耳际,却难入她心。

  清弦即抑,繁音乃扬?

  她宁要清弦,不慕繁音。

  缘起则生,缘尽则灭?

  她也曾想断情,可是、可是……

  她翻过掌,睇着被灼伤的皮肉,早已干涸的眼中又重新浮起雾气。

  可是忘不掉啊……

  轩车迟迟,载荣载归。

  人人都说她嫁的好,却无人明白这一切并非她想要。

  亲情早在娘亲去世的那年死去,而仅存的暗恋也于日前化为泡影。

  她颤巍巍地取出剩下的那截断帕,心如刀绞。

  可是,即便此身茕茕,即便此心戚戚,她也绝不会随波逐流、任人鱼肉。

  丽眸闪过狠色,她决绝地拔下一根金簪。

  宁做竹下孤野魂,不恋苍木叶蓁蓁。

  感到腕间汩汩涌出的液体,她惬意地勾起红唇,原来她的血是温的啊。

  嗯,果然是温的,是因为心中住着那个人吧。

  她看着手中的残帕,目流柔情。

  人道,魂过奈何桥断缘处,每走一步,便忘却阳间一份情。元仲啊,慧如会望断前缘,却不会忘了你,因为此情入魂、再难淡去。

  人道,轻贱性命者过鬼门,锁入第六殿枉死城,直至阳寿期满方能再入轮回。元仲啊,你可知慧如宁愿受尽几十年刑狱,也不愿喝下那孟婆汤,生生将你从魂中剥离。

  伴着震天的喜乐,热液倾泻,流逝的生气模糊了她的眼帘。触感渐渐丧失,她凭着执念握紧右拳,将残帕拢于指间。

  叮叮……

  那是谁的铃?

  “来人可是董慧如?”

  她看不清,眼前一片雾茫茫。

  “生于天重六年丑月丁酉亥时三刻,殁于天重二十三年腊八辰时初刻,董氏慧如?”

  原来是来拘魂的鬼差啊,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正是。”

  “上路吧。”

  她拨不开浓雾,却感到胸前一阵抽痛。

  原来是索魂链,她果然已经死了,真好,真好。

  “哎!”前头幽幽一声叹息,“人道轮转数千载,世世为情轻性命,那一世终是伤了魂、残了魄么?”

  她微怔,这说的是谁?

  “可知最伤的人是幻海龙王,而不是你啊,南枝。”

  南枝,难织,旧梦难织,原来最痛的是第一世。

  “哎,龙王又历经了一次锥心之痛,阳间的天要变了……”

  =

  天变了……

  上一瞬还冬阳暖照,此刻却漫天阴霾。

  叮、叮……

  这是?

  幽幽铃音穿透了激昂的喜乐,似有似无地缠绕在我的耳边。

  叮、叮……

  风过也,吹远了柔曼的南音。

  一声声唤醒了沉睡的记忆,好似引魂的鬼铃。

  我心神不宁地骑在马上,楞楞地看着手中被吹弯的雁羽。

  腊月初八,二美花嫁。吹箫引凤,一世荣华。

  艳艳红妆铺长街,翘首夹道窥红颜。

  这是何等的荣光,却散发出隐隐的不祥。

  今日我随烈侯迎新妇,执雁催妆一步步,恁左相府红灯高挂、倾家举财斗容府,嫁娘董氏却未显半分喜气。

  不,准确地说,是未显半分生气。

  在她临去登车的刹那,我不禁脱口,用传音术将那缘缘箴言送上,只盼她能敞开心房。

  可,我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美好而又不现实的希望。其实早在目睹她以死相抵十二殿下孟浪的那刻,早在亲闻她抛下矜持倾诉衷肠那夜,我就明白董家慧娘其人、其性、其量。

  思及此,我惴惴望向前方珠顶雀檐的宝车,默默祈祷。

  但愿,是我看错了,猜错了,想错了。

  但愿,但愿。

  忽地,猛听一声凄然长啸,仿若龙鸣千里直下九霄。狂风空自恶,喜幛乱飘摇。

  我掩面虚目,只见福云滚边的袖袍随风招展,垂鬓的红穗好似妖娆的灵蛇在眼前舞动,遮蔽了前途。

  一时间人难立马难行,街上飞沙走石,百姓迎风欲倒。

  “下雪了!”

  我闻声仰首,只见密雪飘飘摇摇、纷纷扬扬,被狂狷的风儿无情卷落,像烟雾一般遮掩了长空。喜乐被不祥的风雪淹没,虚软地消散,难以抚远。

  嫁娶的行列似乎加快了速度,喧闹的人潮很快被甩到身后。

  解开眼前纠结的红穗,理了理未乱的衣袍,我凝神挺立在马上。不知怎地,不安感渐浓,浓的好似这漫天飞雪,浓的好似地上的那点殷红。

  什么?殷红?

  我倾身瞪目,惊见地上每隔数米绽开朵朵殷红,一点、两点、三点……

  回溯寻之,终见“源泉”。

  “停车!”我急吼一声,策马向前。

  喜乐好似老化的磁带,扭曲了几个音,遂又回复到躁人的路子上。

  该死,装傻充愣么?

  “停车!”我气沉丹田再吼,立马横于轩车之前。

  “丰、侍、郎。”红袍新郎扭曲了颜面,鹰目灼灼,“你想干什么!”

  我充耳不闻三殿下的怒气,侧耳倾听。果然,车内没有半丝气息。顾不得许多,我飞身下马,在一片惊呼中撩起布帘。

  红,满目艳红,惊心赤红,浸车血红……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我运气震开这记重鞭,飞窜至车内,按住她几可见骨的皓腕。

  脉呢?脉呢?

  看着那双涣散无神的杏眼,看着那染血含笑的红唇,我哑然。

  “大胆丰少初!”一只大手扯开车帘,探进三殿下怒色浓烈的长脸,“你究竟想……”齿间的斥骂戛然而止,眼中的厉色化为虚无,他惊愕的望来,满脸无措。片刻后,他偏身挡住帘角的缝隙,闭眼大吼:“停车休整!”

  三殿下厌恶地睨了一眼车内,额上爆出青筋:“如何?”

  我紧了紧双拳,轻叹:“全无脉相。”

  他绷紧下颚,面色铁青,喘息声渐粗:“你是如何发现的?”

  “下官执雁在后,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哎,疑心真重。

  “血迹?”这声微紧,三殿下低声咒骂着,“可恶,可恶。”

  半晌,他突然倾身问道,“如儿你确定么?”

  这唱的是哪出?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哎,虽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也不必……”一声声似在低语,却响亮的震彻四野,“罢了,罢了,本侯就如你所愿吧。七宝!”

  “殿下。”车外低低作答,听声应是一名内侍。

  “听到侯妃的话了么?”三殿下睇向身侧,满眼肃杀。

  “听到了……”这声虚的可以。

  “那还不快去,派人往车后泼水!”

  “是!”

  脚步声急急,渐远。

  “小姐。”关切的女声在帘外响起,“殿下,我家小姐……”

  三殿下厉目一扫,须臾之后,薄唇诡异地翘起:“你是?”

  “奴婢是侯妃的陪嫁丫鬟。”

  “哦,你在担心你家小姐么?”亲切的询问。

  “是。”

  “那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三殿下轻柔地诱惑着。

  “谢殿下恩典。”那女声微颤,“小姐。”

  一抹纤影飞闪入内,是那日陪伴在董慧如身边的丫鬟。

  “小……”惊呼声还未吐露,她就被三殿下从身后捂住檀口。

  他将那丫鬟拦腰扛入,狠狠地瞪着我:“出去!”

  在下车的那瞬,忽听身后一声冷笑:“丰侍郎你是聪明人,该怎么做、怎么说不用本侯教吧。”

  我垂眸蔽视,平平应答:“云卿明白。”

  掌中的粘稠遇风即干,涩涩地粘着在肌肤上。

  我翻身上马,仰望密雪穹苍。

  这就是你的夫君么,这就是你的良人么,董小姐你走的真好,真干净。

  漫天大雪在我心头,扬扬撒下……

  ……

  “一拜天地,天重宝华。”我平波无漾地念着。

  眼前这新娘身形偏润,不似董慧如那般纤细。

  “二拜先祖,天佑吾王。”

  满座嘉宾济济一堂,里面有富绅巨贾,更有文官武将。没人发现李代桃僵,没人发现这是待嫁新娘。毕竟左相千金养在深闺,即使美名在外,外人也多是隔雾看花,怎能窥出其中蹊跷。

  我握拳垂视,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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