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暖阳伴着风渗过蒙窗的细绵,丝丝沁入我脸上的假面。肌肤乍暖乍寒,心头忽松忽紧,充满了枯柳摇曳、菊花残了的哀怜。
“唉!”悠悠叹惋,难以言传。
“好好的苦着脸做什么?”身后响起沉沉老声。
我猛地舒眉,起身行礼:“尚书大人。”
“嗯。”魏几晏不冷不热地应了声,背手走向上座。
这老头一早上就被左相叫去,直到现在才回到礼部,现在他的脸色颇为怪异啊。那把稀松的胡须一颤一颤,微塌的眼角一抖一抖,莫不是得了什么病吧。
“丰侍郎。”魏几晏从袖管里取出一卷黄绢递过来,我恭敬接过,打开一瞧,微微怔住。凝神再看,心中春流暗涌,激荡着翠绿的情丝:他要来了,要来了……
转眸而视,却见众人惊愣望来,芥尘浮动的空中飘着几张薄纸,一室悄然无声。
是我的脸上有什么?抬首触颊,诧异眨眼。没啊,再摸摸,指腹划过飞扬的嘴角,真的没。敛神收笑,忽见停滞的时空再次流动,几人面色讪讪俯身捡纸,几人掩面疾走如避蛇蝎。
真是一群怪人,我收回斜睇,卷起黄绢双手奉上:“大人。”
魏老头疏落的长须颤得越发剧烈,布满细纹的老眼抖得越发夸张,看来病的不轻啊。半晌他快速地抽过黄绢,清了清嗓子:“嗯哼,定侯递来国书,说是要到云都过冬。”老目瞥了我一眼,又急急垂下,“丰侍郎你与定侯打过交道,礼侍方面就交给你了,如何?”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真是春雨润心头,染就一溪新绿。抑制不住浓浓欢喜,笑容渐渐漾深:“是,下官定不辱使命。”
“哗~”薄纸再次飞舞,一阵死寂。
魏几晏指着案上的一叠公文,两眼发直、鼻翼抖动,身体似在抽筋。
中风!这绝对是中风的征兆,轻步上前,善意开口:“大人,要不要下官去请太医给您瞧瞧?”
“哼、哼、哼,哼哼。”老头飞眨双目,不住清喉,“不用,不用。”眼神似在闪避,“你,把这些公文送到户部去,然后再到文书院去取新的来。”
“噢。”我依言捧过那叠文书,置身上前,再开口,“大人要保重啊。”
“嗯,嗯,嗯。”老头闭着眼,敷衍地应声,“丰侍郎初来乍到,就多去各部熟悉熟悉吧,这里由老夫坐阵,你就放心的去吧。”
唉?下逐客令了。摸摸鼻子,识趣地快步走出礼部。身后的棉布帘刚刚放下,就只听里面传来重重叹息:“唉!”脚下一滞,差点摔倒,这叹气声语音夹杂,明显是集体吐气。
“大人真是英明。”马屁声响起。
我缓下脚步,竖耳倾听。
“是啊,若丰侍郎还在,那今日下官们怕是难以做事了。”
混蛋,尽歪怪!可恼!
“大人派侍郎出去行走真是一箭双雕啊。”
嗯?有阴谋?从拐角处退回,屏息偷听。
“让他去户部走一趟,那帛修院今日就难以办公了!”
“哈哈哈哈!”一屋朗笑。
忿忿转身,疾步而行,当我是祸害?可恶!可恶!
暖阳静静地洒下,在肃穆的午门里投下一片光、一片影。云都的冬不似北地的冷冽,却透着沁骨的湿寒。抱着一叠文书,走过连接台阁两院的千步廊,迈入了右相的势力范围。
“你是?”廊角站着一个年轻人,著着与我同色的从三品官袍。
我拱手一揖,亮声答道:“在下是礼部侍郎丰云卿,奉魏尚书之命,特来户部递送文书。”
“礼部侍郎?”平凡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他扬起极其世故的微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来,“原来你就是丰少初啊。”他深深一礼,笑容有些扎眼,“在下祝庭圭,字孝先,乃是吏部侍郎。”
吏部掌握着官员升迁,古来即被称作天官府,是为台阁四部之首。此人年纪轻轻即为吏部侍郎,可见前途无量。而吏部又为七殿下的巢穴,这祝庭圭定是他的心腹。思及此,面上带笑,心下设防,再一礼:“云卿刚刚入朝,还不熟悉各殿结构,还请祝侍郎为在下指个道。”
“荣幸之至。”
两人并行,我小心地与他保持距离。胸前的绳结,已由四品馨结换成了三品鱼结,红色的穗子在北风中打着转,身上淡紫色的官袍微微飘动。
“少初?”祝庭圭主动开口,他偏过脸,笑得诚恳,“丰侍郎不介意在下直呼你的表字吧。”
含笑摇头,温言道:“自是无妨,孝先兄。”
他眉梢微动,定在原地。我停下脚步,回身望去:“孝先兄?”
祝庭圭揉了揉眼睛,快步跟上:“啊,风迷了眼,迷了眼。”
走到长廊尽头,向右一转,再行百步,便来到了一处官所前。
“细思堂。”嗯,名字很是符合户部的职能,国之财资确实要认真核算啊。祝庭圭上前一步,卷起棉帘,冲我微微一笑:“少初,请。”
好讨厌的表情啊,不知为何,我就是对他的笑极度排斥。礼貌颔首,举步走入。户部不愧是最辛劳的官所,目光扫过之处,人人俯首阅文,奋笔疾书。
“各位同僚。”身后的祝庭圭突兀出声,打破了沉静的气氛,他指着我介绍道,“这位是新任礼部侍郎,丰云卿,丰少初。”
“嗒。”“嗒。”一只只毛笔搁下,一位位官员站起行礼。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雷,雷,一套官话我就听懂这八个字,是够雷的。
“大人才情,晚生佩服!”
大叔,你胡子一大把了,不要装嫩好不好。
“……大人文武双全,实为大才……”
“真是少年英雄,老夫汗颜……”
“……”
一个一个回礼,舌头几欲抽筋,这些人终日数字打交道,今日总算找到人唠嗑,趁机发泄是不是?我满头冷汗,虚应着,真是天旋地转,魑魅齐呼,就只差叫声救命了。
“好了,都做事去吧。”沉沉一声,让我如闻天籁。四周渐渐安静,众人讪讪散开。
我抚胸暗幸,只见聿宁身著紫袍立在内门,厉色环视。刚才对我围追堵截的各官纷纷颔首,清脆的算盘声在室内响起。
“尚书大人。”从怀中抽出三本文册,双手奉上,“这是烈侯、荣侯殿下大婚需要的彩礼清单,以及定侯来访需要的物品清单,还请大人过目。”
“嗯。”聿宁轻轻应声,有些迟缓地接过,“知道了。”抬起头,只见他清亮的黑眸微颤,“冬日冷寒,丰侍郎要多保重。”
“嗯,大人也是。”我轻快颔首,深深一揖,“下官公务在身,就先行告退了。”
“好……”他的语调中似有一丝不甘。
不多想,转身向周围行礼:“各位同僚,云卿这就告辞了。”再向一直静看热闹的祝庭圭拱手,“多谢孝先兄为我引路。”
夹着文册,刚要跨过门槛,只听祝庭圭笑笑出声:“少初当真谢我?”
嗯?停住脚步:“自然。”
“我有几位同僚很想认识少初兄啊。”他弯起眼眉,露出太过真诚的微笑,“少初若真想谢我,不如今晚同我们一叙,全当为少初升官庆贺可好?”
真是狡猾,当着户部众官的面我能推拒么?不情不愿地应下,又恼又怒地离开,这帛修院果然是虎穴狼窝,来不得,来不得。脚下带风,使出三成轻功,一口气跑出七殿下的势力范围。
“哈。”远远望着台阁所在的渊华殿,长长舒气。嗯,文书院是在,是在?举目四顾,脑中回忆出地图。啊,是在右掖门附近,上阁崇武殿和束阁谨身殿以西。
“西,西。”小声念叨,向着冬日微斜的那边走去。
阳光在崇武殿与谨身殿之间曳了一条长长的阴影,我行至背阳处,感到隐隐湿寒,周围浮动着阴霾的气息。
绕过殿角,只见哥哥和几位将军恭立廊下,刚刚被封为一等郡公的上官司马趾高气昂地甩袖而过,态度甚是傲慢。
“什么东西?!”待上官密行远,年轻气盛的韩德狠啐一口,拧眉怒视,“明明靠是卖女儿换来的爵位,还好意思显摆!”
“阿德。”哥哥低低轻呵。
“连武所的萧太尉都对将军礼让三分,上官老头凭什么……”韩德气得满面通红。
“阿德!”哥哥斜睨沉声。
韩德撇了撇嘴,终是不甘地退后。
轻步走到韩德身后,幽幽开口:“左参领不必气愤。”他身体一滞,愣在原处。我背着手,踱到他们身前,“一步登天往往会堕入深渊啊。”
哥哥如刀削般的俊颜露出暖意的微笑:“丰侍郎,你什么时候来的?”虽为自己人,但韩家军的年轻军官还是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哥哥行事小心,不留半分破绽。
眨了眨眼,指向远处:“上官司马前脚刚走,后脚我就来了。”
哥哥伸出手帮我理了理微皱的衣领,温言道:“这几日还习惯么?”
“嗯……有些怪怪的。”摸摸微凉的鼻尖,看到他轻拢的眉梢,立刻改口,“不过没有大碍。”
“真不明白王上为何让丰大人到礼部当差?”面色沉稳的韩东不解地看来,“丰大人明明更适合武将之职。”
“是啊,是啊。”我重重颔首,“天天阅文,好似坐班房,弄得我全身酸痛啊。”转了转颈脖,“将军怎么现在就离开武所呢?早退啊,早退。”虚目瞟视。
哥哥薄唇微扬,一脸可亲:“成原一战韩家军死伤过万,而备所已经征齐人马,命我等明日前往近畿大营训练新兵,因此今日才奉命早归。”奉命二字咬的很重。
“那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啊。”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以袖掩面,坏坏勾唇,“听说夫人有妊了,真是厉害厉害,恭喜恭喜。”
“你这小丫……”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匆匆改口道,“小家伙!”
“哈哈哈!”向后跳了两步,拔腿就跑,“我还有事要做,将军回见啊!”
“腊八那天来家里喝粥。”身后响起哥哥爽朗的笑声,“别跑,慢点!”
“嗯,嗯,知道了!”随意地向后挥手。
脚下飘飘,一路疾行。太好了,明年初夏韩家又将多一口人,希望嫂子给我生个可爱的侄女。侄女,侄女,闭上眼默默许愿。忽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整个人如风筝般飞起。
“小心!”只听一声大吼,我猛地睁眼,却见天地横斜,脸颊几将贴地。一顶手肘,运气提身,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而后稳稳落地。
弯腰轻拭去衣角的灰尘,眈眼一瞧,眼前多了一双巨脚。慢慢、慢慢地抬起身,缓缓、缓缓地仰起头,好高啊!这人背着光,方正的脸上尽是阴影。有点可怕,压迫感十足。
“对不起!”他深深鞠躬,“都是下官太不小心,冲撞了大人!”
羞愧地看着眼前折腰的巨人:“是我闭目疾行,你并无过错。”伸出手欲将他扶起,忽见此人抬起头,眼中含雾,双唇颤动:“大人真是好心,还安慰下官……”
呃?我,我,我没看错吧!一个魁梧的汉子怎么可能有着小白兔一样的眼神?不可能,不可能。擦擦眼角,再看去,太恐怖了,真的是一只巨型小白兔……
眼见此人捂脸欲泣,我急急拽住他的衣袖:“哎,别哭啊,有什么好哭的。”
温言相劝,他却抽的越发起劲。忍,忍,忍无可忍,我咬牙低吼:“不准哭!”
抽泣应声而止,他抹了抹布满泪迹的脸颊,袖角印上一片水渍:“大……大……大人。”
看着长如松柏的他,再看看短如灌木的我,分明是小……小……小人么。清清喉咙,正声问道:“你可知文书院在何处?”决不承认,决不承认我迷路了。
“下官刚从文书院出来。”他吸了吸鼻子,咧嘴憨笑,“若大人不嫌弃,下官愿为您引路。”
看了看他身上的六品官袍,礼貌颔首:“嗯,那就劳烦了。”
他弓着背脊,碎步走在我身边,谨守上下之礼。
“直起身吧。”认真地看向他,“你身型高大,如此曲体倒是难为了。这里偏僻无人经过,就不必拘礼了。”
“大……大……大人……”他一瘪嘴,见势又要哭出。
暗咒一声,揉了揉额角,连忙打岔:“你叫什么?在哪里当值?”
他抬起头,将泪珠生生憋回眼眶,敦厚笑道:“小人姓何,名猛,字娄敬,乃是束阁监察院的一名台谏。”
“台谏?”挑眉看向性情温良的白兔兄,“你是言官?”
“是。”他郑重点头。
不可置信地来回打量,嚅嚅开口:“你会骂人?”言官最擅口水战,这位连说话都哆嗦,就更别提上书弹劾了。
何猛羞赧地抓头:“不会。”声音弱弱,“下官承蒙岳父大人庇佑,才得到这么一个官职。”
“岳父大人?”
“嗯,下官的岳父就是监察院的何御史。”
闻言,瞠目而视:他家泰山就是当朝一品、有“铁面判官”之称的何岩?据我这几日观察,何御史为人刚正不阿,不似滥用职权为亲属谋利之徒啊,怎么?“你……”虚目看向一脸讪讪的何猛,“你也姓何?”
他巨身微僵,露出一丝苦笑:“是,下官是入赘女婿。”何猛垂着头,加快脚步,侧脸覆上一层阴影。
我几乎是小跑,方才追上埋首而行的他。“招婿入门又何妨,搧枕温席为高堂。”扬声长吟,只见他脚下停住,诧异望来。我舒开眼眉,驻足再念:“唯爱门前双碧柳,与妻执手敬爹娘。”转身含笑,温善地直视。
何猛刚毅的脸上露出淡淡柔光,他撑起双臂向我一揖:“多谢大人赠诗。”
摇了摇手,闲庭信步地缓行:“何猛啊,你原姓什么?”
“甄。”他笑笑作答,“小人原为寒族,父姓为甄。”
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甄……甄猛?稳了稳身子,抚了抚束冠,还是姓何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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