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馆里他就奇怪,一个人买十个馒头,难不成她是大胃王?原来她是在给三人准备干粮啊。
他默默地想着,不期然对上那弯浅浅的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这样问着,他愣在那里脑中只剩下一句话:明月兮,秋水兮,不若卿之一笑矣。
“他叫小草。”张弥咽下嘴里的馒头,接声道,“是我在南山书院求学时收的书童。”
“哦。”月下微微颔首,目光先是落在少年腰间的短剑上,而后又看进张弥的眼里。这注视了然中带着欣慰,看得张弥越发不自然。
“大人这几年都去哪儿了,害得我好找。”他的语调有些急,不知是在恼谁。
“只是迷路了。”眉宇间染抹哀愁,火光中的她有些朦胧。
面对她的避而不谈,张弥选择不再问下去。
“大人的发淡了呢。”
“这就是重逢的代价吧。”
果然,大人的这四年多远比他想象的要艰难。思及此,张弥放柔了语调:“大人是要去找他么?”
“嗯。”这一声如此动人,让夜风不由轻叹。
“他在乾州。”
“乾州?”她微蹙秀眉。
“这一切都要从大人离开后的第二年说起……”
还没走远的年月伴着夜风,抚过这一山一山,流过那一水一水,最终化为篝火里的一点零星。
“如今神鲲虽有四国一州,却实归二主,眠青矣。凌夜二氏虽势同水火,可每逢一日必会休战。”仰望星河,张弥轻轻叹息,“八月初八,天下太平。”
行动迟缓的左手微地一颤,月下抬起瞳眸,眼中流动着银白月色。这一刻,山野出奇的静,静得能听见春末最后一朵花落的声音。
“据说……”忍攻最差的小草下意识打破了骇人的沉寂,“据说是因为八月初八是后星的生辰。”
后星?
接收到月下诧异的目光,小草舔唇再道:“叫那位后星是因为今后不论是眠州侯登极还是青王御宇,她都会是皇后。”
怎么会这样?
月下凝向张弥,目光无言发问。
“因为啊……”小草兴奋地睁大眼睛,“眠州侯回水月京的当天即宣布,韩氏月下为他夜景阑今生唯一的妻。”
月下忽地站起,淡色的发遮住了她此时的神情。
“据说那位很小的时候就有天相师向她行皇后之礼,前幽奸臣钱氏之所以害死她的父帅就是惧怕她冲天的贵气。”
“小草。”
少年说得起劲,完全没有发觉他家先生语调有异。
“还有还有,韩月箫将军之所以隐姓埋名,将她养在深闺,就是怕歹人争夺后星乱了神鲲大局。熟悉她的家仆都说,她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极之娇弱富贵的女子呢。”
“小草—”
“至于她与眠州侯、青王,坊间的说法就更多了。”话匣子打开就再难收住,小草也不过是个少年而已,“眠州侯和青王原先钟情的都是青国已故左相丰云卿,后星之所以让两位青眼相待,不过是和丰相相像而已。更传奇的就是她薨逝的时候了……”
“够了!”爆吼的这声伴着炸起的火星飘散在凉夜里。
“先生……”
“小草。”张弥冷冷地看着他,“你太让我失望了。”
“先生……”少年颤着唇,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惊呆。
清瘦的身子略微一偏,张弥瞥开眼帘:“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就听细碎的脚步声急速远去。张弥的心头有些酸涩,却不知这般滋味为的谁。
“那孩子并不知道我是谁,而且我也从未将流言飞语放在心上。方才我只是在思念着一个人,一个我寻寻觅觅了几生几世的人。”身后传来轻轻女声,“而现在我却在为你高兴,弥儿你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大人?”他转过身,正落入那双敏慧的月瞳。
“一晚上我都在想,那个让弥儿学会喜怒哀乐、学会大声斥责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南山书院成大先生,还是你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就在刚才,我找到了答案。”
张弥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
“开始的时候,我以为小草不过是另一个你,你之所以收留他是不想他重复艳秋的命运。可是我错了,真正被拯救的是你啊。”
妖美的瞳仁蓦地睁大。
“这样的幸运人生也许只有一次,弥儿你可要珍惜。”伸手拍了拍已高出自己许多的小弟,月下转身向少年消失的林地走去。
可是……可是……
张弥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且较之先前更甚几分。
男人和男人绝对是一个错误,尤其这个曾经那么脏的身子啊。
眼底闪过绝望,假面下轻讽笑开。
与其这样,他宁愿幸运从未降临。
远处,孤独的山峦犹如一道剪影。
……
“来!”
少年抹过颊上的尘土,圆眼一瞪向优雅吃饼的女子冲去。小小的拳头先是一晃,再狠劲十足地砸下。
中了,应该中了!
喜色不觉已上眉梢,他正思量着要不要减轻手上的力道,咫尺相隔的女子就突然不见。几乎是同时,淡淡的清香从身后飘来。
“犹疑足以致命。”
当他回过神来,身体已经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可恶,跟大人学武都十天了还是碰不到她的衣角,就凭他这样以后如何保护先生?
一个撑地少年自地上跳起:“再来!”
倔强的小人儿径直冲去,却没看见身后那只急欲抓住他的手掌。
小草。
微张的红唇没有发音,张弥注视着那个始终向前的孩子,心尖隐隐发疼。
自从那夜大人将小草找回来后,他就没再和小草说过话。小草总是陪着小心,以为是那样的流言惹恼了他,可其实他恼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再来!”
清脆的声音染抹疲惫,可少年依旧重复着刚才的动作。
爬起,摔倒,再爬起……
值得么?为这样的他值得么?要是小草知道他那么不堪的过去,还会觉得值得么?
“呼……呼……再来!”
“够了。”他低声喃喃着,藏在袖里的双拳紧了又紧。
“再……再来!”
“够了!”
“先?生……”少年目瞪口呆地回身望着:。
“嗯,是够了。”三人中唯一正常的某人满意地弯起眼眉,露出浅浅微笑,“走吧,该上路了。”
暮春三月柳成雪,淡雨青烟又江南。
本应伤感的时节,在小草的心里却是桃花欲暖的灿烂。
“大人你听到了么,先生同我说话了呢。”脸上堆满春光,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十步外那个的男子。
“嗯,弥儿是在心疼你啊。”
“那先生为何还要躲着我?”
瞳眸定定一视,月下摸着少年的黑发道:“他不是在躲你,而是在躲他自己。”
“不明白。”
“你只要记住,不论他怎么赶你,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只要一直跟着他就可以了。”
少年重重颔首:“嗯!小草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先生。”
“还有啊。”月下俯下身,如花唇瓣溢出轻语,“弥儿何时给你看真面目,你就何时告诉他你心中的秘密。”
“大人!”少年惊慌失色,颤抖着压低嗓音,“先生会不要我的啊,像同我一样被救的晓蓉……”
纤指轻点在少年的唇上,月下隐着笑,双眸如春泉般灵动:“相信我,这个秘密将是你和他的幸运。”
当远黛不清,当青岚浓起,尾声也就近了。
“前面就是乾州了。”脚下浸满的血色田地让人不禁唏嘘,看着树下迎风远眺的女子,张弥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大人。”
“嗯。”
“大人有没有想过,就像这养人的农地已成了噬人的战场,人也会变的。”
听话的人没有一丝反应,只有淡色的发丝在随风跳跃着。
“权利让人心醉,手握半壁江山,那个人能舍下一切同大人离开么?也许,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语落,树下的人轻轻笑开,那笑如月下春水,如夜来清风,似乎那样隽永而深刻的相思不可为外人道。
这一笑,让张弥觉得自己肤浅了些。
“就此分别吧。”
她说得云淡风清,他听得乱了心意。
“大人!”
“弥儿,四年了,你该知道你的未来不是我。”月下转过身,与他面面相对,“四年前你看不清前途,因此我给你指了路。如今你一路走来,可有被强迫的感觉?”
美瞳一颤,他瞬间了悟。
“因为这就是你认定了的路啊。”
是了,这一路风餐露宿他甘之如饴,因为这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弥儿,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不用再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所以这一次你才没有说跟定我这样的话,不是么?”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
“带着小草一路走下去吧,而我。”向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她举步前行,“也要去寻自己的路了。”
罗裙映入山水中,似云一朵,诗情画意。
知君用心如明月,怜取明月是卿卿。
……
沧波不可望,乐水摇碧空。
汹涌的江涛一浪浊似一浪,在淡淡的青山间留下厚重的尘色。
“将军。”参将韩德走到那伫立已久的男子身后,“浮桥和木筏都准备好了。”
终于,到了这里。
韩月箫遥望江岸的那头,坚毅的星眸中流转出复杂的神采。
漫漫十四载,弹指一挥间。
风,依旧是那时的风。水,还是那年的水。尘土中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就这么扑面而来,让他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悲凉的夜。
当时,他单薄的肩头上还坐着一个小小的她。
“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左颊上那道愈合依旧的疤痕透出血红,隐痛的俊眸绽出冷色。
“踏雍!”
啸天嘶鸣,宝马乘风绝尘。纵马迎江,韩月箫如天将般睥睨远方。一手握弓,一手执箭,会挽雕弓似满月。
弦至极,力至极,情至极。
放!
翎羽破空,江涛染血,十四载腥风又起,留恨地再掀骇浪。
“陈、绍。”
齿间含血,月箫高举金枪,千军万马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杀!!!”
……
“杀!!!”
帐外吼声震彻山野,帐内凌翼然一身明黄,似笑非笑地假寐着。
“陈氏已至穷途,王上何必亲征。”
“此地临水环山,地势颇危。虽说此次眠州侯志在乾城,可万一他虚晃一枪杀来擒王,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座下的大臣絮絮叨叨,满口满心的忧虑,突然一声冷哼划破喧嚣的王帐。
“大开主阵。”
“王!”
“不可啊!王上!”
细长的媚眼徐徐掀起,满目桃花是染血的凌厉。
你的决定也是如此吧,夜景阑。
……
策马追风,染血的夕阳落在身后。凤眸闪过斑驳的树影,夜景阑趔趄着长剑,金色的子夜在风中低低沉吟。
“驾!”“驾!”
手持十连铳的青龙骑策马扬鞭,紧紧跟于其后。
“少主。”宋宝林看着前方决绝的身影,试着再一次建言,“虽然大哥前去攻城,可我们偷袭青军本阵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青王必有准备啊。”
光影流转在夜景阑的侧脸上,衬映出那双定然的凤目。
“来日方长,不如先攻取乾城,拿下孤蒲崖,然后再……少主!少主!”
暮云深处可知否,来者一人是为君。
该结束了,这痛彻心扉的分离。
马踏东风,临水而築的青军本阵一点点映入眼帘。目若寒潭,肃然如松,夜景阑一夹马腹飞矢一般冲向林外的暮霭。
嘤……
如此相熟的声音,手中的子夜随之和鸣。
是剑在动,还是心在动?他分不清,也无暇分清。
仰望头顶的如盖浓荫,那双凤眸荡着、漾着,如春来水暖如寒潭破冰,流转着融融春意。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忽略了紧跟而来的万千铁骑,忘记了前方那阵门大开的青营。
嘤……
风从东南来,青袍随之旋起。
“少主!”
……
脚下的风冲天而去,卷乱了山水色的衣襟。不远处的战场上军鼓震天,万马齐鸣。
站在爹娘最后伫立的崖边,她望着沉满暮色的深渊,心头出奇地平静。
都放下了,那月圆人圆的幼时,那含仇带血的过去。如今,能让她乱了心绪的只有……
心动了一下,山水色的衣裙后飘出一抹淡青。
只有、只有……
手中的银剑嘤嘤呜咽,帽上的帷幔吹在脸上,映出浅浅水痕。
缓缓地,她转过身。就这样,隔着那染泪的薄纱两两相望,悄然无声。
彼时的风穿越了此刻的云,宛如一刹那,相思更浓情。
一步之外是否还是梦境?他举步靠近,又怕再一次梦醒。
突然一阵异动,丛林后跃出一匹战马。
踏雍……
月眸倏地撑大,视线骤然上移。
哥……哥。
马项上挂着的人头滴着黏腻腻的血水,月箫持枪而立,眸中溢满星光。
“好……”薄唇颤出一字之音,连踏雍都因感觉到主人激动的情绪而嘶鸣。
“好……”再开口,能说出的还是这个字。
“将军!”一声高吼打破了月箫激越的心情,原是几个青兵赶到了。
“那是?”杀红眼的小兵策马靠近崖边,“眠州侯?”
“对!是眠州侯!”
“将军已摘下雍王首级,要再加上一个眠州侯,那真是盖世功勋啊!”
士兵们齐齐鼓动着,却未发现月箫持枪的手越握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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