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这盏。”月下不由分说地取下那盏极普通的莲灯,无视残破的彩纸底座,“多少钱?”
卖灯老头彻底傻眼:“这个……不要钱。”
可恶,原以为是只肥羊,可没曾想却是只铁公……不,是铁母鸡。哼哼,一等价钱一等货,待会一下水她就知道自己错。当他们卖灯的是吃素的啊,一年只有这天生意最好做,连那种完好的莲灯都特地做的经不起水漂,更何况那盏破灯。到头来还不是要再掏钱,买盏金莲好许愿。折腾吧,越折腾他赚的越多。
老头双手迭在袖里,幸灾乐祸地看去。这一看不要紧,惊得他差点背过气。
竟然,竟然没沉!他的手艺也太不扎实了,扎个破灯都不沉,以后让他怎么混?没了回头客让他怎么混啊!
隐隐的烛火映在河面,与水中的繁星同舞。那朵莲灯载着一个精美的凰歌花面,随波慢流,不知哪个有幸人能掬水得莲。
对岸传来柔曼的南歌。
“云都有水,碧水有鸳,流光冉冉为谁缠绵……”
……
云板浅慢,需要侧耳细辨。
“不知此叶落此夜,一箫一弦似断还连,一曲《相守》月儿圆……”
河岸那头几个放灯少女隔水遥望,入眼是怎样的一抹红,浓重而艳丽,轻狂傲慢地挑战着夜的沉静。数十双期盼的眼睛灼灼跟随那道人影,看着他停步,看着他睥睨,看着他俯身,看着他优雅地掬起那朵再普通不过的莲灯,看着他含笑拿过一张陌生的花面。失望失落的情绪化为无数声叹息,催落了片片芳心。
看来他离那个姑娘不远了啊,魅然的桃花目迷离弯起。他举步前行,带着满满的自信,回溯寻之,踏着杏黄色的月光。
楼台浸月,梅落疏影,地上的杏黄渐渐被桥下的暗黛吞没。
“夜景阑,你没有杀我师傅……不,你没有杀我娘亲对不对?对不对!”急切的女声在桥下轻响。
红袍滞住,浓淡得宜的远山眉玩味地挑起。凌翼然寻声慢步,屏息看去,瞧瞧他都发现了什么。
桥的那边出奇的明亮,两道人影曳得长长,一个花样女郎举着双臂堵在一人身前,面染红云,双眸盛满了情意。
“一定不是你,对不对?”
沿着影子的方向,微黄的月色渐渐渗入了墨色,在明与暗的边缘藏着又一名少女,她藏在桥洞里引颈而望,侧脸上的花面覆着灰暗的阴影。而在更浓厚的烟熏色中,还隐着另两个晦涩难读的纤弱身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过是来寻人,却无意间瞧到了这样一出好戏。红色的衣袍隐匿在夜的裂缝中,无声无息。
“夜郎。”女郎轻唤着,颤抖地靠近,就在那瞬梨花白衣如天鹏超然飞去。
“夜郎!”她破碎了嗓音,转身欲追,忽地从桥洞里射出一块碎石,正点中她的穴位。
“谁?”女郎背着身,切齿问道,“是何方宵小竟趁人之危?”
桥洞下的少女慢慢现身,故意加重足音,似在掩饰着什么。
“男子?”女郎紧绷了语调,“你莫胡来!我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我的姨母是当今王后,你最好速速离开,不然……不然……”影子在她的身后,她得不到丝毫讯息,声音开始慌乱起来,“我夫君很快就要来了,他……他……他武艺顶尖,非你等鼠辈所能及。”定住的身体开始有些晃动,看来她正努力冲破穴道的束缚。
未待她成功,就只见身后的少女一记手刀砍下,女郎纤细的娇躯直直坠落。
“哼。”少女冷笑着将花面取下,露出扭曲的容颜,“姐姐?你这样的野种也配做我的姐姐?”她鄙夷啐了一口,“若不是因为那天杀的谢司晨,我汤淼淼又岂会沦为江湖笑柄,又岂会强颜欢笑地依附你们秋家?如今可好,你这野种攀上了柳大哥,却让我给你做陪嫁的媵侍!”
少女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寒光映在她的脸上,狰狞了微笑。
“什么故人,明明就是旧情人!你这野种和你那不要脸的娘一样,下贱!龌龊!”她挥动着匕首,将女郎身上的绸衣一刀一刀划裂,“我倒要看看今夜过后,你还有何脸面作为正室远嫁梁邦!”
女郎完全失去了知觉,面朝下躺在地上,雪白的美肤一点一点暴露在清寒的月光下,凌乱的长发半遮半掩,平添几分撩人的诱惑。
片刻后,少女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毒蛇般的目光来回逡巡。她面色忽白,发狠似的扯下女郎颈上的紫玉,徒留一道深深的血痕。
“我的,都是我的!”少女飞起一脚将女郎踢翻了个儿。
玉色的胸前红梅两点,在暗香浮动的梅下,摇曳着淫靡的风情。
少女收起紫玉穿过明暗两色,头也不回地向热闹的灯市跑去。
“夫人。”半晌,桥下流动出轻声,“她们真的是亲姊妹么?”
“鸟雀尚且争食,而况人乎?”这一声优雅低暴露了身份,凌翼然幽幽地勾起嘴角,原来是沅婉夫人,看来一切皆在父王的掌控中。
“那个汤小姐心也太狠了,就这样毁了她姐姐的名节。”小丫头叹了口气。
一主一仆相继从曲欹的梅枝前走过,并未发现枝桠间非属梅瓣的殷红。
“果儿啊,等你看过王室的倾轧,你就会觉得这汤小姐太过仁慈了,夺去的只是名节罢了。”
“……夫人……”
一言一句的漫语沿着那条长长的河堤渐渐远去,凌翼然走出梅林,笑意不减地逆流而上。他闲庭信步地跨过横在路上的白玉佳人,锦袍下长靴轻轻一扫,不留痕迹地将少女仓皇留下的月季花面踢入河中。
流水潺潺流动,沉没了最后一丝破绽。
“月无影兮子无眠,怀佳人兮吾心缱绻……”
杏黄色的月下,飞扬着红色的衣角。意蕴悠悠的浅吟,平仄上了梅梢。
……
成片的梅林覆盖着天碧河上游两岸,点映的梅花、疏密的梅枝揽起杏黄色的月光。夜风展扬,河畔静立着一道银紫身影,好似明月却下枝头。
聿宁瞪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轻步靠近,生怕惊走了月下美人。还未近到两丈内,却见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状似漫不经心地折下一根细枝,微微向后偏首。细腻的月光顺着那雅致的轮廓静静泻下,如水一般悄流。
聿宁心跳如鼓,百般压抑却仍旧按捺不下心头的狂喜。他加快脚步顶风而行,只见那美人身侧五尺内夜风忽止,地上的梅瓣没有半分轻移。聿宁的脚步再次停住,他平抚着翻飞的衣角,声音沾满情思:“云卿。”
静静的梅影,静静的人,云卿的身侧万息停滞。
他想要再进,却碍于前方强大的压迫感,生生抬不起脚步。
“云卿……”他轻喟。
眼前的银紫倏地飞起,异样的窒息瞬间消失,聿宁急急拔步,目送着她偏缓地跃上梅梢,而后向对面的河岸飞去。
朝仪的时候明明都站不住,现在却勉强使起了轻功,就这么不想见他?聿宁心头回旋着一阵酸楚,不由拢起了眉头。
倩影翩翩飘到水中央,突然她脚下一软见势就要坠落,这时远处飞来一抹梨花白,如野鹤急掠而下,勾起翎披微湿的人儿,眨眼间便脱出视野外。
落英缤纷浮动着清冷的暗香,浓郁着疏离感,聿宁独立岸边,举目望向宽阔的河面。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横在两人之间的却不是这条可及两岸的天碧河。轻叹一声,他仰望穹苍,奕奕星河,那人宛在水中央。
……
柔亮的夜中两人浮光掠影,风中流响着一声清鸣。
月下仰首而望,正对夜景阑眼中的清冷月光。
他在生气,为何?
月下迷惑着,忽觉身下静止,整个人顺势落入淡染药香的怀抱。夜景阑俊颜忽至,舌尖硬是撬开她的唇瓣。她抽吸一声,浓烈的男性气息趁虚而入。不似以往的温柔浅尝,这一吻如激流回旋,霸道地席卷了她的唇齿,弥散着沉沉的怒气。
她果然有所隐瞒,夜景阑恨恨地缠上她稍显冰凉的舌,毫不怜惜地含吮,吮的她轻呼。方才远远地看到她运功止息,那诡异的死寂引起了他的怀疑。怪不得她的双手在盛夏时依旧寒凉,怪不得她的体温较常人偏低,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半晌,夜景阑撤开脸,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红唇抹着水润亮泽,月下轻轻地喘息,眉宇间带了些许恼意。她瞪、她瞪、她再瞪,那个始作俑者不仅没有丝毫愧疚,反而眼神颇厉地对看。看得她有些心虚,看得她不禁虚软开口:“刚才是意外,其实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偷瞟一眼,那男人依旧不动如山,她抿了抿嘴,继续道,“好吧我承认,催动轻功还是勉强了些,没好透之前我不用就是。”
语落她试着坦荡荡地回视,却被那双凤目震慑住,抑制不住地再次心虚。
“你还想继续瞒我么?”夜景阑清泠的音色流荡着,惊得月下有片刻僵直。
她又掩饰性地动了动唇角:“哪有。”
夜景阑伸出两手,死死地扣住她的腰肢,逼迫她与自己对视:“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语调微扬,带着明显的不快。他望着身前这个目流异色的姑娘,似要将她一眼锁进心里。
月下闪避垂眸,直直地望着地上的影子:“第六重。”
“剑谱上册写的是剑招六重,轻狂剑剑势偏邪,讲求以灵巧取胜。而下册则着重内力修为,心法狠辣乖张,习之虽能功力日近千里,可极易损及心脉,也因此修习此功者十之八九年寿不永。”夜景阑对上她诧异的眸子,眯起凤目,“第一次为你疗伤后我就问梧雨兄,令师尊为何逼你练这种邪门功夫?”
“师傅没逼我,是我执意要学的。”月下急急接口,“我十岁走火入魔,功力倒退不说,就连再习正派武功都不如以前那么快。”她抬起头,眸中藏着月光,“修远,我不像你,是那一路的天才,我心思多适合剑走偏锋。一日在谷中的,我无意翻到了一本老旧剑谱,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可没几天就被发现了,师傅当下收回了书卷。而后我淋着雨跪了三天三夜,师傅拗不过我的性子,才将上册剑谱给了我。”
夜景阑抿唇不语,双眸凌厉地看去:“轻狂剑你练到第几重了?”再问。
“是我太自信了,以为能瞒住别人的。”她背着光,容貌有些模糊。红唇浅浅地扬着,却让人读不出她笑颜下的思绪。
长臂一紧,夜景阑忿忿地将她按在怀里:“我不是别人。”
“嗯,不是别人。”她伸手环上他的窄腰,缓缓道,“我的记性虽够不上过目不忘,却也是极好。当初看到剑谱时,最先引起我兴趣的是下册。”说到这,她顿觉身上的力道加重,这个男人释放着怒气,似要将她嵌入身体。她嘴角虽抽,却不改笑意,“师傅只给了我上册,就是怕我练了邪门的内功,却不知那下册我早就烂熟于心。轻狂剑第七重是手刃,我十四岁那年就学会了。”
她头顶上的气息稍稍加重,全不似以往的平静。
“出谷后,见过我手刃的人都已经进了地府,也因此师兄师姐都没察觉。”月光下,她的笑有些惨淡,“半年前我精进到第八重身刃,以身为刃、穿身而过,正因为用了这招才中了日尧门的十九娘藏在体内的毒。”
“现在呢。”夜景阑的声音偏紧,暗自压抑着不知名的情绪。
“廷杖后我在家修养了半月,因祸得福地修到了第九重心刃。”她柳眉遽攒,“痛,修远你勒得我好痛。”
“不及我的万分之一。”夜景阑的嗓音有些哑,他挂松双臂,双眸带痛地垂视,“刚才你使的就是第九重?”
“是……”她嚅嚅应着,“还未功成。”
功成后呢?他不想问,更不敢问,只能柔化了语调:“不要练了。”
月下眉梢微颤,未答。
“有我。”他款款低语。
“修远。”冰凉的十指抚上了他的俊颜,她眼中闪动着似水月光,“心病是你无法代劳的。”她经珠不动地瞧着他,“如果你废我武功,我会怨你、怨你一辈子。”
夜景阑目光沉沉似有不甘,半晌终是放下了立于她身后的右掌。
梅林里拂动着时浓时淡的雾霭,朦胧了杏黄的月光。远处传来贺春的晚钟,杳杳苍苍,渐逐风响。
凝望了许久,夜景阑轻柔地揽住了佳人,俯身在她的耳畔低语:“卿卿,我从不信鬼神,今天却要许个愿。”
怀中的娇躯一滞。
“如果你执意修炼此功。”偏冷的唇线隐约勾起,春潭似的眸子荡着、漾着,他按住奋力挣扎的佳人,声音清晰而微冷,“就请神佛将我的性命一同折去吧。”
“不要!”她惊叫一声,发狠将他推开,“收回,趁贺春未止快点收回。”
晚祷的钟声还在林间回荡,他白衫翩飞,月光下衣袂染着微黄的冷色,衬托出他清冷如仙的气质。他俊眸澄莹如水,唇畔噙着浅浅的笑,鲜活了无垢雅致的容颜。
最后一声钟响如原野的炊烟,袅袅消散,直入云霄。
她眸中沁满了水月,容光似渐渐消融的雪。一颗心百转千回,酸痛的情思沿着凋零的梅瓣回旋,直到行至一片断萼上,戛然而止。她怔怔向前,每走一步眼中的水月便蓄满一分。看着渐近的佳人,夜景阑脸上的笑容逐渐漾深,他张开双臂。
两人的宽袍交叠,她眼中的水月终于满溢。
“你太狠了……”月下呢喃。
夜景阑半垂眼眸,眸中春意无限。
“你太狠了。”月下狠狠地攥紧他的衣袍,将脸上的水迹印在他的胸前。
他低低沉沉地笑开,如细雨落上莲叶。
“你笑什么。”月下轻哼一声。
夜景阑轻吻着她的云鬓:“你在乎我逾于性命,我当然喜不自禁。”
秀颜仿佛被炙烧了一般,浮着醉人的酡红,爱逾性命的究竟是谁啊。
他目含春水地凝望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