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那个,我是说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公平。”还是摆在台面上说开好了,我本来就不是能憋住话的人:你好歹还有二十几人可以挑,我呢,一转身就被姑母给卖了;若是纯粹利益关系也还好处理,倚云偏偏又待如亲女,叫我没法子使狠手段——眼看日子一天比一天近,心里窝火得要命。“仅凭父母之命就要把两个人拴在一起,简直是儿戏,亏得你这么不在乎。”
浅华微微挑眉,墨黑双瞳深不见底,“儿戏?三媒六证样样俱全,哪里儿戏。”
看来稍微曲折的言辞他都是听不明白的,我得慢慢吐气,力求字正腔圆。“我是说,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硬要凑在一起,这就是儿戏!”
“谁说我不喜欢你。”
迟疑几秒钟,我理了个头绪出来,满腹狐疑地问,“没有‘啊——呸’么?”
“那又是什么?”他眉宇间纹路更深,唇线发紧,果然是听不懂的样子。
“就是吃了吐,表示否定。”我开始声情并茂地演示,“‘谁说我不喜欢你,啊——呸’,意思就是我不喜欢你!”
“没有。”——接收到这两个字,我马上松了口气,开始自言自语,“还好你没有喜欢我,要不然——”
轻微的破裂之声传到耳边,同时面前那心爱的云石茶几碎成平均直径不超过两厘米的块块,肇事者面上还带着貌似温和无伤的笑容,“璃璃,那五十大板是可以由下堂之夫亲手打的,你可知晓?”——我颊上的肌肉跳了两跳,终是没敢接茬儿……
前方第一次交锋,上原不曾赢;
第二次交锋,敌方不曾输;
第三次交锋,我军想要打和,他们不让。
——经过这几次战事,我开始忧心忡忡,安冉这家伙平时看兵书看得不少啊,咋啥都没发挥出来呢,士气损得太厉害,后期就难提起精神了呀。上原盛行水术,西垣人大多属火,在兵力相差不大的情况下,这水克火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方又有城墙保护,连经验丰富的前国师都已经潜回徒弟身边埋伏,怎么可能居于绝对下风。
还有那小乌龟,也不知是哪条脑筋搭错了,竟然以前些日子被前国师“强行”带走传授衣钵为由,申明自己其实一直心属家妻(顺便说一句,他“家妻”还在异国大牢里关着,生死未卜),日前竟然光明正大地住回了左相府。过门拜访时气得我直想跟小时候一样在沙地里刨个坑把他给埋了——你以为间谍是容易当的,英雄是容易逞的么?一千米达标补考过两次还没学过女子防身术连浅华一招都挡不住的人就敢在这种敏感时刻进那深宅大院?说得倒是堂皇——这个角色舍我其谁——也不怕把小命搭进去。
仗着身体的“优势”,开会时我一般不怎么发言,任凭内阁其他成员唇枪舌剑,唯一的建树就是鼓动侍郎大人往前方多调了些火漆油(也就是咱们这边的石油),在防守时起了不小的作用。上原胜在水路顺畅,物资运输方便,虽然开始时备战不如对方专业,慢慢地也找到了些信心,前方局势一时僵持不下。
自分别以来,烨只给我寄过一次东西——包里除了一对鸽血红蝶耳扣就是一张白纸,画了个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狐狸头叼着朵艳红的刺玫花,笔法傻乎乎的,与其说是狐狸不如说是小猪,好笑得紧。耳扣精巧别致,引得我动心叫挽夜帮我扎上眼儿(原来那个绯璃原本是有耳洞的,只是我来时不好那玩意儿,过了些时日就堵上了),结果刚刺了一下就忍不住,最后只戴了一只在右耳上。
裕杨倒是写信写得比以前勤了,一个星期总有一两封,说的大多是些经营上的事情。之前故意隐瞒多少有不想让我沾上浑水的意思吧——御史将那一族前杀手接近三百人招揽回去不至于只为了让他们修养生息;而我却转身弃了他,并且还打算再实施一次,这沉沉的愧疚是一生也不能消了……
距离女皇的大礼只剩下三天,整个宫殿被红色和金色填满,这白塔似乎是唯一一处没有被漆上色彩的地方。今年气温偏高,至今仍未下过一场雪,湖边细碎的薄冰只有纸片般厚度,刚刚觉晓还抱怨没法子如上次一样嬉耍。蹲下身去,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用指尖在冰面捅出几道裂痕,再抬头看被夕阳染出颜色的塔顶,想到那天的日出,心神有几分恍惚,起身之时很不幸地头脑一晕乎就栽到湖里去了。
冻意如刺针一般蜇人,呛下一口冰水,在某双手的帮助下挣扎着爬上湖岸,第一件事就是用炎力烤干外壳,等水气散去之后我才注意到面前站着的不是想当然的赤焰或者赤雪——此人一袭标准制式红袍,襟褂前胸暗色珠线绣着下山猛虎,蟒玉佩上穿的是白色水晶,是一员五品武官。
“多谢大人援手。”我当下深深一揖表示感谢,低头看见他衣袖及下襟的水迹,顺便一块儿给消了去——这蒸干湿衣不伤织物的法门可是练了很久的。
“绯儿——”听得熟悉的呼唤,我抬头时差点抻到脖子,却是张口结舌,一时叫不出他的名字。见我局促,他嘴角轻扬,漫漫笑意若寒梅初绽,“我回来啦。”
红毯上的小人儿从头到脚一身灿金,单单脑袋上两支点翠牡丹恐怕就有一斤重,更不用说其它的凤钗步摇了;广袖曳地,长裾拖出成片珠彩霞光,腰缠八宝,紧紧束出一个玉琢的人偶娃娃,每一步都端稳到极点。其他程序都在供奉祖先的太一殿与寝宫凤仪殿完成,我们这些非相干人员能见证的只有从太一殿到城楼在民众前亮相这一段。
头一次,想为这位少年天子唏嘘一番——那细弱的脖颈撑起满头珠冕已是艰难,更何况偌大一个国家。对百姓来说,景雅前十几年她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一个象征;平头之人怕府丞,在朝之人怕相宰,却是没有人会敬畏她。她以前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出自左右顾命的授意——可是从今日起,这顾命就变成“前顾命”了——雅?汨罗究竟会成为被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汉献,还是英明神武的康熙,我这样的平凡人是不知道的。
洱仁那一族人因着大赦已经得到了正名,对外推出的家主是那位瘦瘦长长原本姓刘的当家;裕杨还是姓风曲,“死而复生”的解释是依了御史义父的指示要潜入坎提拉内部探查情报——至于具体内容,只有最上位的那些人才知道——回都之后直接当起了御林军佐领。我掉进湖中那日据说就是他回都第一天,领了官服去找我送个惊喜,结果险些儿把自己给吓坏了。
戌时日暮,凤仪殿内红帐鸳鸯,泰和殿中百臣把酒,端的一幅和乐融融。玄衣御史屈尊到我桌边斟了杯酒,把原本坐于对面武官那排的裕杨也叫了过来,言笑晏晏,“当日裕杨假死遁走之时,卿一番真意感人肺腑;今日举国欢庆,趁此吉时,将你二人的婚事定下可好?”
“多谢义父成全!”御史话音未落裕杨就行了大礼,我也只得随他拜倒,这会儿若是说不要,不仅自己要落个背信弃义的骂名,连带别人也要被笑话一生,不是闹着玩的。遥想当年,曾经分外鄙视过梦想“四女同舟”的张无忌,可真要自己赶上这事儿,分明也是一笔糊涂帐——真是不怕无情,只怕多情。
左相见这边热闹,也过来稍稍提了提她的子侄们自那次宴请后对我印象甚好。我当然没有给她什么机会,只是礼貌地谢了谢,然后开始与裕杨“含情脉脉”——既然站好了队伍就不能左右逢源,不然怎么栽的都不知道。
殿旁几株白梅吐蕊,正是花时,有月有灯,映出一树莹泽冰雪;围好披风拉上兜帽,看身边之人只一层夹袄,莫名有一种艳羡。低低地唤他的名,有如一声叹息——等“相思成灰”期限一到,不用再这般小心翼翼聚力的时候,我就要上前线,这一去,可能就不回来了。英雄的未过门夫婿,应该不会损你的身价,愿你和浅华都能找到红线那头真正的终身伴侣——我终究还是要当楼玉京,而不是绯璃了。
裕杨折下一小枝梅花簪入我发间,那眼中的情意是看得分明的,叫人忍不住出言相询,“这样——真的可以吗?以前你接受浅华,因为我的心并不在那儿;可如今——”
“你说起慕公子时的态度和以前不同了呢。”他剑眉稍扬,语调中有两分漫不经心。“——你明知我不是在说浅华。”这些男人,为什么都是大江大河,就不能像林中小溪一般叫人一眼看的透彻。
“我猜,绯儿是在我正式表达心迹之后才开始把心思从安然大人转到我身上的吧。”你不要这么直接嘛,而且那个木兰在那之前就被我排除掉了——对面之人的五官是一种极干净的俊朗,以往的神采奕奕和冰清傲骨变成如今的眉间轻愁,我的心上仿佛被鱼钩扎了一下,扯出来的时候倒钩又挂出新伤。“绯儿虽然很有原则,心却是极软的,原本就是我伤你在先,现今多出个人来也——”
“为什么?”为了防止别人偷听,我刻意拉近了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将额头抵在他宽厚的胸前——原来自己的心跳还是会变的,只是心头惘然再不能解。“为什么你不肯把事情说出来一起分担,却要用这种方式来绑住我?”根本就是蓄谋已久要去边境把洱仁家召回来,却不露半点口风,弄得我差点儿把气撒在慕家和右相头上。假死也就罢了,偏偏又在这节骨眼上复生,硬是逼我应下第二桩婚约,别人羡慕我红鸾星动,我却恨极了这官场上的尔虞我诈。
“是我错了——”裕杨轻叹着收紧了臂膀,“以后再不会瞒你什么。原谅我这一次的自作主张吧,我不是想迫你,只是这般下去,绯儿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我的心,分不出那么多份,既已错过——”裕杨的气息充满了我的唇齿,急切而鼓躁的滑动,却仍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等那小小世界旋转结束,我调匀气息,抬指抹平他深陷的眉头,“我不是托付终身的好对象,御史大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只是个有一点点小聪明,喜欢简单生活的女子;没有野心,不想在朝堂上争什么荣宠。绯璃真的是个书呆子,那些勾心斗角是全然不懂的。”
“你不用懂,只要和过去一样就好。”他不肯听我的解释,只是执著地灌输满腔的情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们会幸福的,绯儿——我们会幸福的……”
……听闻这桩“喜事”,浅华根本没什么反应,若说有也只是释然,毕竟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后来者,而倚云确实也在背后搞过些小动作,因而内心略有所愧;慕家主是撂过话的,自然门面上也不可能有什么异议;至于赤馀本家,又亮出航天飞机一般的下聘速度,让我深深怀疑姑母是被绯璃从十五岁至今的“独身主义”吓坏了,只要一提亲就绝对是赞成的。
女皇的及笄大礼已过十天,朝堂势力无甚变化,只是后宫多了几个名位高的,竹君的弟弟是当前翘楚,被封为九侍君之一,仅次于那不受宠的坎提拉王子——当前的端侍臣。女皇恩宠,多半是欢喜那柔和的气质和当日的坚贞,若论长相,莫说浅碧与轩辕兄弟,就是那姬原侍君也能胜过他去。
西方仍旧保持平局之势暂且不提;南边涨水,竟起了疫疠——根据浅华的说法,漆郡一带本就瘴气多发,洪水一起可不就把疫源给带出来了。竹君带着药物人手匆匆离京,只留下我一人参加莹姐姐的大婚,与上次竹君那次简单的操办不同,碧岸家下足了本钱,光是款待路人的流水席就摆了三天。
第三日中午,和浅华与裕杨一起去赴宴,在大门迎接的是回家探亲的流音和他妻房——看上去似乎只得十五六岁,稚气未脱,对流音依恋得紧——好一对恩爱的少年夫妻。碧岸家的老祖宗头一次看到我的两位“准”夫婿,留住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我们去前厅,此时已是宾朋满座,隐隐从街上传来喧天锣鼓,两位新郎快到门前了。
锦祺红衣白马,髻上一顶百珠玛瑙冠,气宇轩昂;那边却是一顶金缘八人抬轿——看起来不像碧岸家娶亲,倒像是锦祺想迎娶轿中新娘。待那秦公子露面,我真想呛出口鲜血:以前看着是位尚属俊秀的小公子,描眉画唇金钿华冠之后纯粹一妖人——也就比那绣花成瘾的东方不败好上一线线。
大概是注意到我面色不善,裕杨以为是在替他兄弟抱不平,首先小声提醒。“锦祺日后还要与人相处的——”“如果我是莹,看到这种打扮非当场晕过去不可!”——就算是娶,也是娶夫郎,可不是土豆挂霜的妖精。
左边的浅华也凑起了热闹,露出少见的好奇之色,“莫非璃璃不喜欢这种装束?”“哪天你若这般涂脂抹粉,我就一阵风把你卷进家里那荷塘涮涮。”——我的恐吓引出一缕轻笑,“那我得跟母亲商量商量了。”
我不敢相信地瞪了他一眼,“难道倚云喜欢这个调调?”浅华的微笑不语让人有些恐慌,亏得大媒当即叫起了福语,我们得立即随着众人回到大厅,才算是转走了宝贵的注意力。
莹姐姐俏俏立于正中,一身凤瑞金光,削尖的鹅蛋脸上尽是幸福,见着那不败没有我这般剧烈反应,只是一味微笑。喜娘为三人呈上红纱花球,开始了千年不变的拜天拜地拜祖宗。仪式完成之后,媒人高喊着口号将新人送走;我们则被安排与礼部几位同僚同桌,开始品尝美酒佳肴。新娘唯一的一位侧室低眉顺目地坐在流音那一桌,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和四周的格格不入,纵是欢声笑语也掩不住笼罩他全身的淡漠气场——这相伴七年的旧人,是不是在想着今后还能在那人心中剩下多少位置呢。
告辞回家时我已是半醉,一上马车就抱住靠垫开始唱黄安那首新鸳鸯蝴蝶梦,只在“由来只闻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这句来回纠缠,最后竟是泪流满面,心头抹不尽的辛酸。他们两人拿我束手无策,碍于对方在场,又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任我胡闹到底。末了,醒干净鼻涕,我盘腿一坐,一手指住一个,“我最恨便是负心薄幸之人,想不到自己竟也惹出一身情债;我只一颗心,还不出那么多,只好抵上这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