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
连环来了,还穿着大学堂白衣白裤制服,他低头疾走,目光没有与任何人接触。
楼下的佣人们见到他,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时肃静回避。
连环都不加以理会。
徐可立陪他走进香权赐的书房。
连环静静地坐下,满心悲哀,低着头握紧双手。
香权赐虽然斜斜地坐在安乐椅上,连环却觉得他是被看护摆在座位上,他颈项与手足俱已松软,好比被人弃置的一具提线木偶。
他动了一动。
徐可立趋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会儿。〃
香权赐挥挥手,示意他留下。
连环渐渐习惯室内幽暗光线,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会儿,便缓缓垂首,不忍心细究。
他外型已经不大像一个人,皮肤干黑,戴一顶帽子,遮住稀疏的头发,双目深陷,声线模糊。
他开口了,讲的话叫两个年轻人讶异。
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说的竟是:〃你们可晓得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你为多,应该怎么做。〃
徐可立莫名其妙,惊愕地看着他的恩师。
连环却猛然抬头,深感震荡。
香权赐似看到他俩不同的反应,颤抖地举起手,指着连环,〃你说说看。〃
徐可立大奇,这愣小子不可能懂得如此深奥的问题。
可是连环日来已想得非常透彻,他微微一笑,轻轻答:〃我不会让她知道。〃
香权赐如有顿悟,喃喃地重复:〃不让她知道。〃
连环又说:〃她永远毋需知道,这纯粹是我的事。〃
香权赐如醒醐灌顶,伸出手来抓住连环,悲哀地问:〃我知道得太多?〃
徐可立皱起眉头,用神聆听,仍然弄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只见连环点点头。
过一会儿香权赐又问:〃连环,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辆红色的跑车?〃
除对香权赐之外,连环从来没有说过谎,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答:〃没有。〃
香权赐苦笑,〃老老实实回答我。〃
〃没有,〃连环按住他的手,〃从来没有。〃
香权赐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反而安乐了,他说:〃连环,很好,你保护香家真的护到底,我会重重报酬你。〃
徐可立猜想这是他们主仆间的一个秘密,故只静静在一旁等候。
〃可立,〃香权赐唤他,〃厚待连环,尽可能帮他完成心愿。〃
徐可立连忙说是。
香权赐垂下头,良久不出声,似失去知觉。
连环警惕地看徐可立一眼。
他们刚要召护士进来,香权赐的眼皮又动了动,他轻轻说:〃她真美,她真美……〃
徐可立隐约知道他说的是谁,连环却完全肯定,他转过头,轻叹一声。
为什么人类的记性,有时会这样残忍地好。
然后香权赐笑了,他说:〃你们出去吧。〃
两个年轻人退出房外,刚刚迎上一室金红夕阳。
连环同徐可立说:〃我先走一步。〃
徐可立十分喜欢这憨直的年轻人,〃连环,有机会我们合作办事。〃
连环笑一笑,到处都有机会,他不想与香氏的乘龙快婿发生太深切的关系。
他急急下楼去。
香宝珊出来问徐可立:〃父亲与他有什么话好说?〃
徐可立没有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有一双野兽似的眼睛。〃
徐可立笑,〃你根本不认识他。〃
连环打算自后门回宿舍,还未走到后园,就听见厨子跟女佣说闲话。
——〃老连这个人真交了邪运,听说香先生遗嘱有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区律师告诉你的?〃
问得好,有智慧,真的,你怎么知道?
厨子咳嗽一声〃你说,他们主仆之间,有没有不可告人之处。〃
反而是女仆不耐烦起来,〃有,他俩是多年失散的兄弟。〃
厨子正要回嘴,忽然发觉草地上有个长长的人影,一抬头,看到连环擦身而过,他总算噤了声。
老连整日整夜在大宅侍候。
连嫂同儿子说:〃林小姐明天来拜年。〃
见连环没有反应,又说:〃好几年的同学了,我们都很满意,总没听你说起湘芹家里有什么人,父亲干哪一行。〃
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次连环不敢去听,倘若是那个人来打探消息,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
连嫂取过话筒,立刻笑起来,〃湘芹,是你呀,我爱吃什么,嗳唷,你别客气,我倒做了你喜欢的菜,明天早点来,连环?〃连嫂转过头来,〃咦,他刚刚还在,是他父亲把他叫出去……〃
连环躲到楼上,耳边仿佛还听到母亲絮絮之语。
〃连环,连环。〃
连环立刻自床上跳起来探出窗口,却杳无一人,树顶高且远,阿紫不在丫枝上。
母亲与湘芹已经误会了,倘若任她们误会下去,或是自己也加人做误会的一分子,肯定有害。
明天吧,明天与湘芹说清楚。
不爱她的话,不需要很大的勇气。
第5章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兴兴上门来,正在感喟,第一次到这间小白屋来,才念高中,时间过得好快,而她与连环的感情,似毫无增长。
老连特意回来陪她客套一两句,又忙着过去。
连环说:〃请上来一会儿,我有话说。〃
连嫂怂恿,〃去呀,湘芹,看他说什么。〃一直笑。
湘芹却颇为了解连环,他不见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过一颗巧克力,剥掉七彩糖纸,放进嘴中,随连环上楼。
进门便踏在一颗橡子上,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不禁问连环:〃要不要我帮你扫一扫地?〃
连环却请她坐下。
考虑一下,他郑重开口:〃湘芹,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声,她挑了一粒有馅糖,甜得发腻,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让我们永远做好朋友。〃连环语气十分诚恳。
湘芹看着他,没想到这样老实的人也这样会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终于表态。
湘芹低下头,自然觉得被伤害了,一时间语塞。过一会,她抬起头,〃连环——〃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对着窗,适才一瞥之间,竟看到暮色苍茫间有一张小小的白面孔贴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听过有关老房子许许多多的怪异诡秘传说,不禁吓呆了,霍地指着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张人脸。〃
连环转过头去,〃怎么会有人——〃猛地想起,这一定是阿紫。
果然,阿紫的面孔又在树叶间一闪现,连环摇头笑她捣蛋,湘芹不知就里,吓得尖叫起来。
湘芹欲向连环求助,却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么?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愤战胜恐惧,抓起外套跑下楼去,连环已经把话说得再客气再明白没有,此处并非她久留之地。
连环这才醒觉已经深深伤害一个爱护他的人,急忙间也考虑过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释更会引致她进一步误会,迟疑间湘芹已经奔到空地。
湘芹刚镇定下来,忽党肩膀吃痛,抬头一看,高大的橡树上有个黑影蹲在那里,她这才醒觉,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张面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湘芹,痛得她叫出来,一方面她又听见连环喝止之声,她未敢久留,含泪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头,也顾不得了,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妖异的地方。
湘芹一生中未曾受过如此屈辱,泪流满面,刹那间炽热真挚的少女心化为灰烬。
连环没有看见湘芹的眼泪,他正推开窗户喝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阿紫嬉皮笑脸地转过头来,看着连环。
连环抬起案头的橡皮擦掉过去,被阿紫敏捷地闪避过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对不起,打扰了你俩卿卿我我。〃
〃阿紫,你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阿紫仍然笑眯眯,〃拉我进来。〃
连环不去睬她。
阿紫牵牵绊绊地爬进房内。
连环这才看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并不称身,款式已过时,连环看清楚了,他见过这件衣服,他的灵魂被摄住。
阿紫在他面前转个圈,〃好不好看?〃
〃这件大衣从何而来?〃他震惊地问。
〃我在旧衣服箱内找到,相信是我母亲的故衣。〃
〃它不适合你,快脱下它。〃
阿紫除下外套,内里仍穿着水手领的毛衣。
连环看着她半晌,叹口气说:〃你走吧。〃
〃你还在气恼。〃
连环为湘芹深深内疚。
〃好,母亲一早离弃我,父亲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同姐姐不和,现在你又不原谅我。〃
连环告诉她:〃也许你也要负些责任。〃
〃我还小。〃阿紫倔强地说。
〃能把你身边所有的人整得啼笑皆非就不算小了。〃
阿紫还想分辩,梯间有脚步声传来,是连嫂的声音:〃湘芹,连环,说完话没有?〃
她推门进来,〃咦,湘芹呢?〃
连环低着头,〃她走了。〃
连嫂好不失望,坐在床沿,〃她来的时候明明高高兴兴。〃
〃是我不好,言语间得罪了她。〃
连嫂打一个寒颤,站起来关窗,〃这么冷,也不晓得当心。〃她转过头来,〃咦,这件大衣是湘芹的吗?〃
连环急忙把外套塞进柜中,〃我改天去还给她。〃
连嫂凝视儿子,〃湘芹是你的好对象,小心对她。〃
但是林湘芹决定避开连环。
她相信他是她的恶梦,她做得很彻底。新学期开始,她转到中文大学上课。
连环十分震惊,这个重大的决定对林湘芹往后生活有一定影响,若是纯粹为着他的缘故,他实在担当不起。连环很明白这个时候不去骚扰湘芹,已是至大仁慈,他忍耐着一点反应都不做出来。
湘芹终于走了。
同学为她设的送别会他都没有去。
湘芹坐在一角,每进来一个人,她都以为会是连环。到散场,她的双眼酸且涩,形容憔悴地离去,独自往海边站了一段时间。
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真洒脱,湘芹解嘲地想,据说干大事的人本应这样。她伏在栏杆上哭了,她记得很清楚,那夜的海水是漆黑的。
香权赐于同一日送院。
三天后便传来噩耗。
徐可立第一次展示了他的办事能力,与区律师两人把事情料理得整整齐齐。
老连自大宅回来了,告诉妻子:〃二小姐失踪,到处找过都不见人,真正百上加斤,节外生枝。〃
连环一怔。
〃明早要举行仪式,非找到她不可,这少女太过不羁,太不知轻重。〃
〃要不要叫连环也帮着找。〃
〃关连环什么事,他根本没见过香紫珊。〃
连环不出声。
〃这倒是真的,连环与大宅无关。〃连嫂语气十分宽慰。
电话铃响。
连环取起听筒。
那边没有声音。
连环心情闷纳,因而说:〃你难道没有看到讣闻,男主人已经病逝,你可以回来了。〃
连嫂大奇:〃连环,你同谁说话?〃
连环挂上电话,一语不发,回到楼上。
〃这孩子早已过了青春期,还这么怪。〃
〃你不是说林湘芹许久不来,定是感情纠纷。〃
〃自由恋爱,烦恼更多。〃
连环一进房间就明白了。
他的被窝里似躲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过去轻轻掀开被褥,看到香紫珊伏在枕上饮泣。
她不知来了多久,自然也不关心全世界人是否到处找她。
连环没有说话,轻轻握住她的手。
香紫珊把脸埋在他的手中。
他不去惊动她,任由她哭到倦极入睡,他坐在书桌前做功课。
连环也不去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找到香紫珊。
到了深夜,阿紫醒来,心境有一刹那平静,但是日前所发生的大事随即纷沓涌上心头,她悲苦地伏在连环背上哀哭。
连环把她驮在背上,来往行走。
她没有长大,她还是那个小小阿紫。
阿紫渐渐平静下来。
连环将她放下,〃他们都在等你,明天的追思礼拜不可缺席。〃
阿紫不语。
〃回去吧。〃
阿紫点点头。
礼拜堂里,连氏一家坐在后座。
徐可立与香宝珊坐在前座,香宝珊满脸怒意,频频回头来看她妹妹到了没有。
香紫珊尚未出现。
风琴声越来越凄厉,人客渐渐聚集,时间已到。
徐可立沉着地上台致辞。
香紫珊仍然踪影全无。
连环听到他父亲喃喃说:〃大逆不道。〃
徐可立讲到一半,连环发觉他眼神松懈下来,连环轻轻回望,看到香紫珊已经坐在最后的角落。
连环放下一颗忐忑的心。
他可不理她是否得罪亲友,他只担心她的安全。
阿紫一声不响低头默祷。
香宝珊心有不甘,〃霍〃地一声站起来,走向后座,似要教训妹妹。
连环见她来意不善,忍不住也走到狭窄的走廊,堵住她去路。
香宝珊一向对连环有点顾忌,但是没想到他会帮阿紫。犹疑间,徐可立已自台上下来拉住香宝珊,他向连环投去感激的一眼。
连环这才静静坐下。
那边香宝珊恼怒地对徐可立说:〃一宣读遗嘱我就要你把那个粗鲁的人逐出香家。〃
徐可立不出声,连环粗鲁?他的心思比谁都缜密,宝珊这次看错人了。
香宝珊见他好像没有听见,推他一下。
徐可立轻轻回答:〃他并不住在香宅,不能驱逐。〃
他示意宝珊站立唱诗。
阿紫一直没有过去与姐姐同坐。
返家途中连嫂说:〃两位小姐这就成了孤女。〃
老连忽然感慨:〃二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连环没想到父亲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感动得鼻子一酸。
一般人只晓得阿紫淘气、捣蛋、孤僻、坏脾气,没想到那是因为她不妥协不肯走中间路线,明明多情,却被无情所恼。
聪明的徐可立都不了解香紫珊。
阿紫坐在大石上等连环。
她说:〃你不再生我气,多好。〃
连环冷冷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