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壑明——”真陵笑着揽上壑明的肩,但触碰处,隔着衣衫透过来的阵阵的凉意,不禁使得他的声音为之惊得顿了一顿,但那也只是恍眼而过的惊奇,很快地他又扬唇笑笑道,“这世上除了降妖之外,其实还有很多乐趣。”
壑明转过一双淡淡的紫眸望着他,平声说道:“我不觉得降妖是一种乐趣。”
“不是乐趣?”真陵扬了扬眉道:“那你怎么一头钻到里面拔不出来了?”
壑明道:“师父只教过我降妖。”
真陵不认同地摇摇扇子,说道:“没教过也可以自学成才的嘛!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自身。壑明既然可以学得这么高强的法术,肯定也能学好其他东西。”说着,他摇着扇子笑得暖昧,“若有需要的话,我倒是乐意教导。”
壑明淡淡道:“师父说,人懂得太多就会痛苦。他不教我,是不想看我痛苦。”
真陵心中微微一顿,忽长长叹出一口气,道:“擎山师伯果真是用心良苦。”他回头望向一脸漠然的壑明,不禁出声问道:“那壑明现在快乐吗?”
壑明回答道。“不懂快乐是什么。”
真陵无声慨叹。“没有痛苦,又怎么会快乐?擎山师伯爱徒心切,将他置于一个密闭的空间,小心翼翼地保护起事来,让俗世间的一切喜怒哀愁与他隔绝。这究竟是对的,还是错的?”真陵也茫然了,但是他知道,至少有一点,是对的。那就是,至少壑明也感觉不到痛苦。
在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达了冉京内九厥城外的广肃侯府。世袭一品广肃侯胡拂盛平乃是缇绣的生父,因其高祖在三代朝明帝时立下炫赫的军功,御封从一品广肃侯。到了缇绣的祖父一代,又因平乱有功,加封一品。更得以先帝以长女御奕公主下嫁,更使得胡拂世家显赫之势,一时难觅其二。
缇绣的母亲,大长公主御奕,更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巾帼不让须眉的女政客。二十余年前,朝纲动乱,御奕公主觑准机会拉拢人员,怂恿宣武帝废掉原太子殷其,将胞弟六皇子从由扶上帝位,便为当今天子昭烈帝。有了这一层原因在,昭烈帝对这位姐姐甚是倚重,朝中诸多大事,均要请示过姐姐方才做出决断。对于缇绣这位嫡亲的侄女,更是宠爱有加。早在她未满月之时,便提出御封公主。后因御奕言道于礼不合,方自作罢,改封缇绣郡主。
“真是皇家之风,靡靡啊!”
在踏入广肃侯府大门时,真陵便不失时机地叹出一声。招来缇绣的一阵白眼之后,仍浑作不曾看见,继续不紧不慢地移着步子。小银狐趴在缇绣的怀中,睁着一双水莹莹的眼,一眨不眨地就只盯着壑明看,一边喃喃有声:“炼妖师,炼妖师——”
壑明的目光微往她那边一瞟,小银狐立马将眼睛笑成眯眯的半月形,摇摆着雪白的双爪打招呼。“炼妖师——”但随即她就发现,壑明转过来的目光根本就不是朝她看来的,他看的是那个正由家臣领着,从另一边的回廊上往外出去的身着三品官服的中年男子。
“那是礼阁典级葛陂葛大人。”缇绣见壑明盯着那人看,便轻声介绍道。
壑明回过头来,说道。“那人家中有妖邪出没。”
“啊?是吗?”缇绣惊了惊,“那得提醒葛大人一下了。”说罢,她便回身招过一位家臣,说道:“去转告葛大人,说是有炼妖师说他家中有妖怪作祟。”
“是。”那家臣领命匆匆离去。
真陵在一边轻笑道:“你们两个倒真有些闲工夫。”
缇绣冷冷道:“就你忙着寻花问柳!”
真陵笑而不语。方往前走了几步,忽听得周边的气息似有一丝异动,连忙念起静心咒用心聆听。听得在呜咽的风中,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地唤道:“小青,小青——”
“小青?”真陵惊了惊,这个名字似曾耳闻。忽听得缇绣“啊”的一声轻呼,真陵回头看去,便见原本抱在缇绣怀中的小银狐一窜而出,哧溜一声钻进草丛,一恍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小狐妖!”缇绣大叫一声,便要往草丛中追去。
壑明道:“它回去了。”
真陵笑笑地加上一句:“会回来的。”
偌大的广肃侯府,从正门到御奕公主接见他们的毓兰堂,便足有了一个朱颜俏壁的大小。而一路行来,华庭兰院,亭台楼阁,细水繁花,十步一景,各不相同,实是有些目不暇接。对于真陵来说,美景固在,可惜的却是穿行于其间的无不是家仆朝臣,清一色的男丁,气派虽在,却是亏了这一方美景的丽质天成。
一直到进了御奕公主的毓兰堂,方见得有丫环侍女云鬓攒簇,倩步盈盈。迎面过来两个湖兰绸衫的俏丽女子,遇着缇绣便恭敬地退到一边,待一行人走过之后,便凑在一道,低低地说着什么,一忽而又娇笑着跑开。
缇绣想也不用想便知道必定是真陵暗中做了些什么勾当,回过头去冷声道:“让你跟来,不是让你来调戏宫女的!在我母亲面前,最好安份点!”
真陵笑着抬抬手,表示没有意见。
缇绣哼了一声,就听得华堂之内传来一个温雅低缓的女子声音。“一回来便吵吵闹闹的。我儿总是这般没有规矩,跟客人怎能如此说话?”
“母亲。”缇绣唤了一声,便率先跑入堂内。“母亲快下令,府里的所有女眷全部都不准靠近端木真陵那个家伙!”
“你呀!”御奕公主宠溺地轻斥了缇绣一句,便提高声音说道,“还不快请两位贵客进来。”
话音刚落,堂内便有两位女官打扮的年轻女子款步而出,引领着真陵与壑明进去。毓兰堂内外部庭院的富丽堂皇,豁朗之中显出别样的清淡来。
堂内除了正座上的一张红木宽椅和座下两溜的同色系的客座,以及侧立的几个盛放盆景的花架外,几乎便没有其他任何摆设。地上,一味铺了暗红色的地毡,踱步走在上面,轻柔得听不到任何声音。
御奕公主正身端坐在主座之上,一身绣有灭蒙鸟的公主正服,含笑得望着进来的二人,温和慈祥之中,却也显不出那种挥手可以主宰朝纲的豪气来。
“端木真陵见过长公主殿下。”真陵屈膝行了标准的君臣之礼。壑明却是顾自站着不动。缇绣见母亲脸上的神气微微一变,怕她责怪壑明,连忙从旁解释道:“壑明师兄不识得这等繁文缛节,母亲不要见怪。
御奕公主一边微笑地示意真陵起来,一边说道:“无妨。都是师兄师弟的,不必行此大礼。”在示意二人入座后,又回过头来微笑着对真陵说道:“大皇国内,端木这姓倒是少见,据我所知,举国上下不过六宗。常听缇绣提及,真陵先生乃是紫苔苍壁丹崖长老的高徒,想来与南圉端木家有些渊源。”
真陵有些无奈地笑笑,“大长公主圣明。”
御奕公主会意地微笑。缇绣听了却忍不住叫起来,“南圉端木家,那不是与军阁都尉端木楚端木大人有些关系?”
真陵绽在脸上的笑已经失却了往常的悠然,心中叹道大长公主果然不凡,他只报了个名字,她便几乎将他的出身来路一并地揪了出来,实在是精明得有些让人招架不住。此时见得她询问的目光移将过来,安然地笑着望着自己,真陵无奈地恭声道:“那是家父。”
这答案想必早已在大长公主的意料之中,而缇绣则颇为惊异地挑了挑眉头,忽又提声说道:“这样更好,既然隔两条街的都尉府就是你父亲的官邸,那侯府就不替你安排食宿了,端木师兄就请回家去吧。”
“缇绣!”御奕公主不悦地抬目望了眼倚在身侧的女儿。端木楚的军阁掌控着全国的兵力,而其长子端木真涟,又掌管着大皇二十八州中最为繁华的雁州,因此上他的立场处地,现在已成了必争之地。在查得端木楚在南圉的老家还有一子的消息后,便立即加派人力明查暗访,最终将线索锁定在了女儿时常提及的紫苔苍壁的炼妖师端木真陵身上。如今得到亲口验证,果然不出所料。“是时候去都尉府登门拜会了。”她在心中暗自道。
“缇绣不知礼数,端木公子莫要见怪!”御奕公主微笑着道,“端木大人政务繁忙,而且都尉府乃是军机要处,出出进进也不甚方便。真陵先生若不见弃,就暂在侯府住下,都尉大人那边,自会遣人去通传的。”
真陵微微笑道:“一切便凭大长公主安排。”
御奕公主满意地笑笑,回眸间望见坐在一边不声不响的壑明,温声道:“这位想必便是倚天绝壁的炼妖师壑明俊疾了。”
壑明答道:“是。”
御奕公主的神情微微顿了一下,沉吟中将壑明上下打量了一番,暗自道:“如此俊美的男子,天下倒也是少见。只是这冷冰冰的模样,却有一股将人拒于千里之外之势。她的目光微移,在触及那双清幽的紫眸时,不由骇然色变。
缇绣见母亲猛然变色,连忙出声询问道:“母亲?”
御奕公主扶手上额,轻声道:“没事,只是忽然有些头晕。”
缇绣忧心道:“那母亲快些去休息吧。真陵和壑明师兄,有女儿陪着便是。”
御奕合目表示同意,朝着真陵二人歉然一笑,道:“失礼了。”
真陵连忙起身道:“公主言重。”
两个侍立的女官扶了御奕公主往堂内去后,堂外便有金刀护卫奔来禀报:“启禀郡主,典级大人求见。”
缇绣示意有请,一边朝着壑明二人说道:“葛大人去而复返,必定是为了方才壑明师兄所传之事。”
真陵笑着回头对壑明说道:“你的生意上门了。”说着,慢悠悠地起身伸了伸胳膊,拉长声音说道,“我可去休息了。”
缇绣见他不问她将他们安置在哪里,就拖了步子说要去休息,不禁奇道:“你到哪里去休息?”话问一出口,立马便想到了,真陵所说的休息,无非是找侍女丫环厮混,不由怒火暗生,出声叫过两名金刀侍卫,叮嘱道:“带真陵师兄去养心堂休息。看紧他,别让他有机会调戏宫女!”
“是!”
真陵在旁边听着,却也只是轻轻地笑着,然后由着那两个金刀侍卫带着他出门去了。
九章 缨娘
礼阁典级大人的府邸与广肃侯府隔了大半个皇宫,葛陂本是坐车来的,回时因有壑明同行,便又特意从侯府加备了马车来。不料,壑明却不愿坐车。葛陂忌于他是缇绣的师兄,又见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无奈之下,只得陪着他走夜路。
礼阁是六阁之中掌管典章制度之处,就职官员尽数是文人书生出身。这葛陂本便是一介文弱书生,加之多年身居高位,出入有车马代行,早已养尊处优得惯了。而壑明的脚程又非常人可比,只见他信步而行,眨眼间,便已到数丈开外。
“大人,还是上车吧。”礼阁随从驱车赶将上来。
早已气喘吁吁的葛陂拭了拭额前的汗水,忽想起什么一般,急忙转身上车,下令随从掉头抄小道回府。
“那炼妖师大人——”随从指着远处壑明的身影,不解地问道。没有人带路,炼妖师莫非会自己寻到典级府不成?
“无须多管。”葛陂急急地低责了一声,便松手放下垂帘来。
随从一扬马鞭,策马往右侧小道急转而去。
壑明听到马车声,回过身来,远远地望着马车从右侧转道而去。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街心。冷清的月光下,一袭白衣飘舞如风。
马车到达典级府门前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了。葛府随从见葛陂的马车到了,连忙迎上前来掀轿帘。不想,刚伸出手去,葛陂便自己掀了轿帘出来。将擢在手中的汗巾往怀中一揣,便直接跳下车来,往门内奔去。
葛府内已经华灯俱上,灯火通明了。葛陂沿着青石砌就的石径一路狂奔,声声高呼着:“缨娘,缨娘!”
空寂的房屋中冷寂寂地没有一丝回音,一直到穿过客厅和一排堂屋,进得后院花园中,方才听得有个女子清幽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话音甫落,花圃旁的树枝微微恻动,缓步移出一位素色衣衫的青年女子来,虽是素面朝天,但乌发垂胸,斜插一朵兰花,在清银的月光,却颇有一番凄冷的美艳来。
“炼妖师!有炼妖师要来捉你,你快走!”葛陂冲将过去,朝着那女子急切地大叫。
那被唤作缨娘的女子却惨淡一笑,道:“我被捉了去,不是正好帮你消了一桩烦心事?”
葛陂大急,上前紧抓住缨娘的手,道:“那件事,另作别论!眼下得快些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炼妖师走后,我立马就接你回来!”
缨娘望着葛陂冷汗淋淳的脸,知他确是真心地在为她担忧。于是低眉轻轻叹出一声道:“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了。”
“啊?”葛陂大惊失色,顺着缨娘的目光,怔怔地回过身去,果见壑明不声不响地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身后。“炼,炼妖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双腿随之一颤,便“砰”的一声屈膝跪地,哀声道:“缨娘虽为妖类,但本性纯良,性情温顺,从无伤及一花一草,请,请炼妖师大人,网开一面!”
壑明淡淡地望着朝着他跪拜不止的葛陂,说道:“是你叫我来的。”
葛陂流汗道:“郡,郡主殿下遣人相告,葛陂不得回程请示。葛陂不敢奢求炼妖师大人的原谅,只望能放过缨娘,葛陂做牛做马,没世不忘炼妖师大恩!”
壑明的神情一如既往。“为什么替妖怪求情?”
葛陂回头望了静立在身后的缨娘一眼,当转回来看壑明时,脸上的神情却多了几分凛然,毅然道:“因为,缨娘是我的妻子。”
“人妖结合,更是有违天道。”壑明冷淡如水。掌心处明光闪动,便赫然有一道灵符在手。“花妖,凡间不是你久留之地,回去吧!”
“炼妖师大人!”葛陂见壑明还是要收走缨娘,蓦地吓得脸色惨白。双膝着地地往前冲出几步,本想抓住壑明的手,让缨娘得以逃生,但他奋力一抓,却也只揪住了壑明的衣袍。
花妖缨娘忽然扬唇清冷一笑,道:“葛郎,没有用的。他的是炼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