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海晏海……出自‘率土普天无不乐,河清海晏穷寥廓。’你还记得爹爹为何要创立晏海帮吗?”不懂顾长安从震惊中回神,她紧接着问道。
“记得,可是……”顾长安伸出手握住云栈的双腕,“我敬重爹爹,可你也知道,他的一生,都在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天下板荡,人命如草,凭他一己之力又能改变什么呢?”
“至少,他改变了我们兄妹三人的命运。”谢云栈抽回手,淡淡顶回去。
顾长安怔了怔,想到爹爹生时对自己的关爱和最后的凄凉下场,脑子里乱成一团,“对不起,我是想替爹爹报仇的,可是。。。我没想到事情这么复杂。。。”
“为什么?三叔已经是右护法了,他为什么还要害死爹爹?”顾长安不断揉着眉心,他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其实它才刚刚开始。
屋外响起叩门声,是小澜送茶点过来,茶水上了桌,谢云栈挥手让近侍下去,替顾长安斟上一杯。
茶水汩汩,云栈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疲惫,“你说,如果我们晏海帮想要吞并岛上其他帮派,独自坐大,有没有这个能力?”
“这个,不是没有可能。但爹爹志不在此。”顾长安想了想道。
“这就是了,南海现今的形势就像一场牌局,晏海帮坐庄,但规则是定好的,我们和内陆的军阀不同,我们更像南海的保镖,而不是主人。”
“爹爹的风评很杂,有人说说他是英雄,也有人说是傻子。可南海这么多帮派没有陷入混战,大伙互相制约,岛民没有成为刀俎上的鱼肉,这些少不了爹爹和晏海帮的功劳。”
“可谢昂那个老狐狸要的是什么?他和南宫砥一样,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要的是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谢云栈冷冷嗤道。
顾长安喝了口热茶,面带愧色的道,“你什么时候发现三……发现谢昂不对劲的?他和南宫砥私下交易你们抓到多少线索了?还是。。。线索尚不明朗时,南宫砥就被我杀了?”
谢云栈右手支额,挥了挥另一只,“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谢昂我们迟早会扳倒,晏海帮的人心才是最大的难题。。。我帮越来越壮大,汲取的人才越来越多,可像谢昂那样一心想着称霸海内的并在少数,究竟有多少人,还固守爹爹初初创建晏海帮时的理念呢?”
“做到爹爹的位子上,我才懂得他当初有多累。好在,爹爹的旧友和二叔从未动摇过,他们就像海天风雨里的灯塔,有他们的扶持,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坚持下去。恩,帮里的子弟,也还比较听服与我,像这次抗击倭寇,帮里大部分是支持的。”
顾长安低头望着茶盏,茶水倒映出自己的脸,很模糊,看不出表情是不是失望,“你还要坚持多久?你还要背负爹爹的梦多久?你……忘了自己的梦吗?”
“就快忘了,”谢云栈低低地笑,“可你隔三差五地就提醒一次。”
“你走的第一年,托人给淡月带回江南的丝绸薄衫,果然和我们平时穿的丝麻不同,又柔软,又飘逸。你还在信里说,江南的雨和别地不同,分外的温柔缠绵,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小道上,可以感受雨中的旷远幽静,不必担心大风把伞吹倒。”
“第二年的第一个月,让人带给淡月一本曲谱,是几首长安小调,你说她的嗓子适合唱这些婉转轻柔的歌,而不是岛上粗犷的民谣。喔,你还说长安有好酒,香传万里,一闻即醉,只可惜她酒量不好。”
第七章(下)红尘埋旧心
“第十个月,是一卷蒙古国羊毛毯子,你说你终于见到了什么是‘风吹草低见牛羊。。’你说那里的天很低,躺在草地一伸手就能摘下星星,那里没有高屋画栋,人们随水迁徙,风俗淳朴热辣。。。”
“第三个年头。。。”
“别说了。。。”顾长安重重磕下茶盏。
谢云栈茂密的睫毛动了动,一边续茶一边笑道,“仔细着些,这套青花茶具在中原算不得什么,在这蛮荒小岛,可就极珍贵了。喔,第三年你回来一趟,要带淡月出岛游历,被我拦住,第二天我出门和长风帮商议事务,回来时你人已经走了。。。”
顾长安被她好整以暇的态度弄得心头更是不爽,半个身子向她倾过去,火一般明亮的眼灼灼逼视着对方,“那我问你,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为何还装得跟石头人似的?还是你的心已经变成铁石了?”
谢云栈淡然的面具被成功地打破,她陡然冷下脸色,“你真有这么委屈么?留情不留心,风流天下闻的‘云深公子’其实比谁都委屈,比谁都坚贞?这简直是江湖头号笑话!”
顾长安面颊顿时泛红,张了张嘴道,“是你先出尔反尔的,是你先对不起我!”
“啊哈……”谢云栈几乎气结,“好,你说的好。。。”
“云栈,”顾长安见她嘴唇被咬得泛白,眼底还浮着一层青色,心知她定是近日过于疲累,不由放软了语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既然懂我的心意,那。。。你有没有一丝丝的动摇过?”
“有,”谢云栈靠上椅背,低低道,“第一次看到你寄回的东西,我哭了一晚上,甚至在房里留了份信,偷偷跑到码头,我徘徊了很久,要不是李堂主找我回去,恐怕。。。第二次,我看到东西时,刚刚处理完帮里的杂务,非常累,虽然很想哭,但很快睡过去了。。。再后来,我只能苦笑了。”
蜡烛“嗤……”地一声,爆了个大花,随即灭了。
黑暗中只听得呼吸相接,看不到对方身影,感觉彼此距离很近,又似乎很远。
顾长安擦亮火石,和声道,“云栈,我不知你这些年这么辛苦。若是晓得帮里出了变故,我也不会一个人跑出去逍遥。”
“这不怪你,爹爹在世时,从不要求我们过问帮里的事,没有趟过这湖水,永远不知道它有多深,有多浊;当时不止你,连我也以为爹爹的死是单纯的仇杀。。。”谢云栈淡淡叹气。
她侧着头,孩子般鼓了鼓小嘴,“不过,我还是有点气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气我的。”
“云栈,”顾长安认真地看着她,“我会留下来帮你,爹爹的大仇,我身为长子,不可不报。”
谢云栈清淡一笑,“其实二叔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姓顾,不姓谢,始终不算谢家人。这样也好,按族规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你的性子不适合留在小岛上做一帮之主。”
顾长安张口道,“其实我。。。”他顿了顿,觉得也许现在并不是说出自己身世的时机,“那你呢?你是女子,总不可能一辈子姓谢吧?”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时间像一朵脆弱的花,在浓稠的死寂中衰败地开放着。
鸥鸟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沙哑的嗓音唤不醒梦中的人。
半晌,谢云栈道,“大哥,你今日舟车疲顿,先去休息吧。”
第八章(上)云波诡谲
“大哥,就算你不想休息,我也累了!”女帮主冷冷地下逐客令,转过身子走向内室。
回答她的是巨响的摔门声。
谢云栈怔了怔,缓步走到对着后窗的梳妆台,坐下来开始卸妆,殷红珊瑚石步摇,金厢猫睛耳坠,玛瑙压鬓簪。。。珍贵的首饰被随意地铺在抽屉盒,塞进黑暗里。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握着梳篦的素手凝住了,她看见风铃中间的唐冠螺泛着幽幽的水泽。
阳光照进林子,蓊蕴的雾气渐渐散开,晏海帮的子弟们从浅梦中苏醒,冒着早寒跑到沙滩上晨练。有的跳进冰冷刺骨的海里凫水,半天才探出头抹一把脸,叫道“好爽。”两位正切磋拳脚的青年你一拳我一掌,打得兴起,其中一个分神去看他,被对方捡个漏子,一脚踹进水里,那青年边扑通便道,“你小子使坏,真有本事,在杀矮脚倭寇时大显神勇。”
“切,那些矮脚鬼,仗着机关武器精良些,跑到咱们南海撒野,这回王家斥下巨资采购装备,咱们晏海帮又个个是海上的好手,看到时候不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滚回去抱着自家娘们哭。”说话的是一个臂力过人的汉子,正举着两把大锤舞得虎虎生风。
大伙儿都“哄……”地笑起来。
待到了辰时,岛上已是炽亮一片,流了一身汗的男人们勾肩搭背地去吃早膳。
背阴的高脚楼里,顾长安方才悠悠醒来,觉得身上一阵燥热,他踢了被子,却也没有立即起床,就这么平躺着发起了呆。
脑子里很乱,爹爹被杀的幕后真相,三叔勾结外帮想要称雄南海,与倭寇交战在即,云栈又。。。
他揉着额,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困在茧中的蚕,不知从何处下口,才能破开一方明朗的天空。
自己杀死了南宫砥,那谢昂这只老狐狸下一步该如何走?对了!顾长安猛地从榻上坐起,自己怎么没想到二叔的反常呢?
二叔真的是年岁已长,心力不济吗?他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呢,精神一向矍铄,怎会好好的就糊涂了?
云栈说二叔和张李两位堂主是可依托之人,那么,二叔该是在假装,他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顾长安想到这,匆匆起床洗漱,想起昨晚和云栈的不快,心里有些自责,明知现下是多事之秋,他依然把自己的私事放在了前头。
米粥和点心用瓷碗盛了,又搁到蒲草编织的皿器里用以保温,喝进嘴里时温度和浓稠都刚刚好,顾长安夹了一筷子盐津龙爪菜,熟悉的海腥味让他略略有些感慨,少年时,他经常带着云栈和淡月去滩涂石沼中捞海菜,再自己动手腌制,吃时别是一番滋味,但如今,他们都没有了这样的闲暇和闲情。
昨晚一直在浑浑噩噩的做梦,梦境很是怪诞,自己先是在舞剑,虽是梦中,那种酣畅淋漓,身心洞明的舒泰感却非常真实,他号“云深公子”,一方面的原因就是指他的剑法缥缈难测,一招一式不见固定章数,往往叫对敌如处天之颠,云之海。。。突然自己又到了一只帆船上,四顾间发现不知何时驶来一艘巨轮,巨轮上人影偅偅,而轮头临风而立的,竟是云栈。
他们隔得很近,一伸手就能够着,自己很兴奋地朝她喊着,似乎是叫她跳到自己的小船上来,云栈递过自己的手给他,他一把抓住,却发现对方的意图是要拉自己上巨轮,两人就这么僵住了,谁也不肯放开手,也不肯迁就对方的意思。而前方,赫然出现了一道纵深的峡谷。。。
第八章(下)天怨神工
会客的厅堂名为静慑堂,“静”取意高位者要心静神凝,行事要以静制动,“慑”取自“威动天地,声慑四海”,但强者不仅能令敌人慑服,自身也要对天命民心有所慑惮,方能不骄躁自大。
谢云栈今早特意换了正服,曲水紫锦织的外袍,流云暗纹的襟口层层叠叠,怕深褚的袍子显得老成,又罩了层乳白色烟罗软纱。她这般郑重只为将要接待的客人来头不小,来客名号“天怨神工”,擅长机关巧术,精通奇门遁甲,据说他做出的机括奇诡莫测,一双妙手能令铁树开花,山河倒移,连老天都为之怨恨。
谢云栈托了公子惟的面子,才来请他帮助晏海帮改进海战中的机械装备,倭寇之所以横行无忌,一方面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武器精良,谢云栈曾听说他们的抛石机射程可达四百步远,且破坏力极强,小型的商船一旦被石弹击中,瞬间崩毁。
父亲在世时,她便听过此人大名,想来应该和二叔一辈。谢云栈吩咐丫鬟泡壶自己私藏的雨前茶,交椅上铺了只厚垫子,怕老人家坐久了船,骨头熬不住。
在看到那个清清秀秀,脸上还带着几分腼腆的年轻人时,谢云栈脑子里想,“难道天怨神工自己不方便出门,派他徒弟来了?”
“在下骆清愁,江湖有个诨号叫天怨神工,你就是晏海帮帮主吧?呵呵,公子惟叫我来见你。”青年的声音柔柔的,沙沙的,像荷底的一阵清风。
谢云栈举头望望青天白日,相信自己不是进了魔障,眼前这个不通世故的青年的确是她要等的人,忙道,“你……快请坐,一路辛苦了吧?”
“还好,就是有点口干。”骆神工说着抓起茶盅一气牛饮。
“天怨神工怎么成了诨号呢?啊,他怎么这么年轻呢?”谢云栈看着他自发地动手倒茶,呆呆地想。
很久以后,淡月告诉她,骆清愁的娘说他贪玩不务正业,老天都发怒了,所以人家管他叫“天怨神工”。当时十七岁的小骆信以为真,但依然日夜浸淫在奇门巧术里,武林世家出身的娘亲怎么威逼他习武,他都不肯。
十年过去了,小骆在“歪门邪道”上越走越远,慕名求访者越来越多,他娘也终于放手不管了。
骆清愁一抬头见谢云栈正盯着他,想了想道,“呵呵,这茶真不错。”
谢云栈微笑道,“这是雨前龙井。”
“真的?”骆清愁睁大眼,云栈发现他的眼睛非常好看,薄薄的眼皮,柔婉的弧度,眼尾微微下斜,随时都显出几分稚气,但他接下来的话让谢云栈差点挂不住脸,“我在王惟家吃的龙井是碧绿色的,这个怎么透着股莹黄?你会不会被茶商给骗了?”
这可是一芽一叶初展的极品龙井,自己平时还舍不得吃呢,早知道不拿出来给他糟蹋了。谢云栈腹诽,脸上温柔地笑着,“骆公子若是吃不惯,我下次叫人换了便是。”
骆清愁摆手道,“不用不用,王惟说我不懂茶,再好的茶让我喝也是糟蹋。呵呵,听贵帮的人说你们这有种水果叫‘频那挲’,味道清甜绵软,我倒想尝尝。”
谢云栈正待接话,忽地听得有人“扑哧……”一笑,一个清脆脆的声音道,“这有什么难的,等时节到了,我带你去树上摘,包你吃个够。”
第九章(上)海鱼不会飞
谢云栈正待接话,忽地听得有人“扑哧……”一笑,一个清脆脆的声音道,“这有什么难的,等时节到了,我带你去树上摘,包你吃个够。”
骆清愁循声望去,只见乌木门扇后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脸,双颊浮着浅浅的红晕浮在,叫着“二姐”的嗓音雏鸟般柔嫩。他心道,都说女子如花,今日倒见着了,还是一对姐妹花。
只是,一个是晓春湛露的海棠,明媚可喜;一个是独立中宵的美人蕉,触目经心的幽艳,一见萦怀的郁丽。
正迈着轻捷的步子跑来的女子身量初初长成,双颊还残留孩子的丰润痕迹,一举一动是少女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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