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月还未领会他的意思,身子便突地腾空飞起来,她低低一声惊呼,停下时发现石墩近在眼前,耳畔是洪于飞的声音,“你将手放上去看看。”
掌下的石面潮湿而粗糙,淡月的纤指摸到了一处凹窝,立刻就明白了,原来船夫行船时遭到水流阻扰,便将手往上一搭一扒,或将长篙一点一撑,小船便可借反力荡开。难怪叫“江搭子”。
二人回到地面时,李堂主一边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襟,一边不甚赞同地看了洪于飞一眼,“洪香主,我瞧着你是个稳重后生,怎么在三小姐面前跟个猴子似的?”
有伙计短促地“吭哧”两声,洪香主脸不红心不跳,“我大约是有些猴性,只是平时不得不收敛着。”
淡月听在耳里,反觉得这人率达的可爱。
众人出得码头,迎面便是一番车马喧阗人声鼎沸的景象,这里商铺林立,店家如云,人人摩肩擦踵而行;淡月虽赶过岛上的海滩市集,却哪里见过这般的繁华街市?她搭着洪于飞的手坐进王家派来的马车,心里琢磨着什么时候拉他一块儿逛上一逛。
王家的府邸并非坐落于江城的主干道,地处幽静,淡月虽视物不清,也能感觉它的堂皇大气,公子惟亲自出门迎客,更显出身后的辉煌府邸乃知礼之家。
他博带高冠,广袖翩洒,和李堂主寒暄时用词文雅,藻令敏捷,倒真有些魏晋名士的风流;但明明你们面对面交谈,你的感觉却是他整个人都站在烟水云气中,而你在红尘里扑腾得满头满脸的灰。
淡月忍不住撇撇嘴角,对着洪于飞耳语道,“我突然想起一个好笑的故事,说的是昔日达摩祖师让诸弟子各言所得,其余人都是口头禅,各得皮肉骨;只有慧依位而立,不假一词,真正得到达摩的‘顿悟大法’之髓……于飞,你说好笑不好笑?”
洪于飞被她的一句“于飞”叫得心头一荡,他知道淡月是挤兑公子惟,但以他对公子惟的了解,要附和的话当真违心,便低声笑道,“佛家有句话叫‘庵中不见庵前物’,你说那人只得皮肉,未免不是皮肉之见。”
淡月皱皱小鼻子,“听你这么说,我对那公子惟更有兴趣了,你日后可要给我多多引见。”
洪于飞顿时有搬石头砸自己脚之感。
那厢公子惟似乎察觉到这边动静,暂停了和李堂主的对话。
虽然淡月看不见,但她就是感觉得到,他的眼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年轻女孩儿对他人的喜恶情绪最为敏感,公子惟的眼神没有不满,更没有反感,只有淡淡的赞叹和惊喜。
作者吐槽:欲扬先抑神马的。。。。表示无压力。。。。
第二十六章(下)风骨止息
“诸位快请进罢。”公子惟将诸人引入宅内,李堂主和他并肩而行,淡月拉着洪于飞紧跟上去,一路上都隐隐闻到香气,似兰非兰,似芷非芷,倒有一股峻切的冷意,淡月先以为是夹道的花草,后来才发现是从公子惟身上散发出来的。
三小姐禁不住向上翻了翻眼皮。
作为唯一无任务在身,以游玩为目的的客人,淡月被安排到西边独立的小庭院,院子中是曲水栏杆,高木杂英,水中有红鲤,花间有秋千,若再添上一位娉婷的美人,便是一幅足以入诗的美景了。
淡月知道阿茵一直照顾自己没休息,便打发她去睡觉,自己也依着榻合了会子眼。
屋外响起“梆梆……”的叩门声,淡月一听就猜是公子惟,她想象不出还有谁敲个门能敲出王徽之访戴的韵致,那声音零落地响了两下就没了,似乎屋中人不去应门,他也能当尽了兴致,转身就走。
“王公子。”淡月打开门扉,果然发现对方已站到了石阶下,“快请进罢,我正闷得无趣呐。”
公子惟笑道,“是在下疏忽了,没准备消遣的物事。”其实他早打听过晏海帮的三小姐喜欢读风土杂记,还爱好制作香粉胭脂,故而房中不仅备下大量记载海内奇闻的书籍,还有一套制胭脂的器具和几筐时兴鲜花。
只是谁也没料到,淡月会在乘船途中遇险导致眼睛受损,这些消遣自然是用不上了。
三小姐回以一笑,道,“公子是王家主事,要务缠身,能在百忙中抽时间看望我这个闲人,已叫人十分感激了。”
公子惟双眼在屋中略略一扫,见窗边搁了张琴桌,便走过去坐下,扬手在琴弦上一挥,道,“三小姐喜欢听琴么?在下粗通音律,可以弹上几曲为小姐解闷。”
淡月见他堂堂当家少爷竟愿屈身献技,心下不由多了几分好感,点头笑道,“我以前常听二姐弹,叮叮咚咚很是好听,可惜我手笨,怎么也学不会。”
公子惟觉得琴弦有些紧涩,一边调弦一边道,“那三小姐想听什么曲子?”
淡月朱唇轻勾,道,“我不爱听那些柔婉无骨的靡靡之音,你且弹首《广陵止息》吧。”
公子惟耸动眉骨,道,“这《广陵散》粗谱起自汉代,由魏朝嵇康改良完工,但自从嵇康刑场断弦,广陵便成绝响,在下怎么会?”
淡月暗地里撇撇小嘴,不会就直接说嘛,何必拉个古人做挡箭牌?口中淡淡道,“我听二姐说,嵇康虽不愿传此曲给他人,但他的侄儿袁孝尼曾偷偷记下曲谱,怎么会是绝响呢?”
公子惟朗笑道,“嵇康已逝,后人虽得曲谱,胸中却没有横戟于天下风雨的慷慨气魄,弹出来的也不过是赝品,”他的声音变得俏皮起来,“就像小姐说的那样,世人谓我有魏晋公子的风采,但魏朝沉没久矣,那些气格风流早烟消云散,你看到的我,也不过是只徒具皮肉之相的赝品。”
淡月的脸微微发红,同时也佩服公子惟的自嘲自适,笑道,“你这人真有意思,居然说自己是赝品。”
公子惟闲闲地试着弦,一串流畅的音符从他手下淌出,“三小姐,我若是真品那可不大妙,那帮魏晋名士往往放浪形骸,不修仪检;我若是连续一月不浣发沐身,与你‘扪虱而谈’,你可受不受得住?也有那些修容过度的,香膏腻脂涂的比女子还多,我若是也这般,恐怕没进屋子就被你赶出去了。”
淡月忍不住扑哧一笑,心道难怪于飞说他生性诙谐。
公子惟正正衣冠,“那在下便即兴一弹了。”
琴声洋洋汤汤地泼洒开来,淡月身在斗室之中,心魂却被琴音带着飞往无尽的天地,一时来到那山川映发,林岫浩然之所,只觉万事可期,人生快哉;一时身临海天云低,岛石耸立之地,顿念起生死疾苦,涕泪不已。。。
一曲奏毕,淡月半日才收敛心绪,低头想了想道,“王公子,你的琴艺很是绝妙,但我不擅此道,说不出什么精辟的评语来,若我二姐也在这里,她应该有一番妙解。”
作者再吐槽:那个“王徽之访戴”说的是一个典故,晋朝的王徽之居住在山阴,一次夜里下大雪,他从梦中醒来,忽然间起兴,想去见朋友戴逵,他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经过一夜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徽之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
哎,所谓魏晋风流,就是士子们集体抽风抽得很fashion很high~~~
所谓万事可百度,风度无法百度~~我会尽力写好公子惟这个角色~~
第二十七章(上)南海公子
“令姐统辖一方海域,比世间多少男子还厉害;又如此多才多艺,当真难得。”公子惟诚声赞道。
屋子里有一时的寂静,空气中充斥着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淡月精通香道,却分辨不出对方究竟是用何物填充香囊,她盯着公子惟的腰间看了半天,发现他身上并无任何配饰。
谢淡月突然有种奇怪的错觉,这样冷切的香气是从他骨头里散发出来的。
公子惟从广袖里取出一物,对着淡月笑道,“这个叫眼符,是我们江城。。。”
“来时我听于飞说了,原来还真有啊。”淡月微笑着打断他的话。
公子惟略略颔首,起身亲自替她挂到门楣上。他一边目测淡月的身高,一边道,“那三小姐一定听过那首诗谣了,其实九狼星也好,蔡忠兴也好,谁也不能预料前程,但既然种下了因,到了时间自然会结果,不管果实是苦是甜,都应看得开些。”
淡月知他在劝慰自己,心想,如此说来于飞与我亲善是因,我被利用是果,这果实虽苦涩,也未免不甜,于是笑着道,“多谢公子开解。”
公子惟舒了舒袖子,道,“在下还有些琐事,就先告辞了,迟些日子我会做个东道,请洪兄和小姐去江城胜地游玩一番。”
淡月双颊露出两只深深的梨涡,“如此多谢公子啦。”
南海王家的会客厅自然装饰典雅,品味高卓,外檐梁上浮雕的是郭子仪大寿,百官祝寿,儿孙满堂的盛况图;紫檀木的苏式桌椅镶嵌着各色玉石和生了雀丝的象牙;插满丰菊的天蓝色汝窑真正以玛瑙碎末入釉,窑面色泽温润莹然,布满蝉翼般的细纹;几位秀美的婢女礼数周全地奉上香茶,那茶自然也是清醇透亮,余香满口。
但好茶入喉,李堂主和洪于飞都没有咂出什么滋味来。
晏海帮三小姐被人暗中下毒,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到了公子惟这,却是以微见著,折影深广了;两家结盟非可可小事,晏海帮帮主一直未能亲自出面,而洪香主可以说是她的代言者,就算有人对他心怀不满,也不该弃大局于不顾,挑这种时候陷害他;公子惟与其相信真有这般心胸狭隘之徒存在,宁可把问题想得复杂点。
公子惟搁下茶盏,淡淡道,“我想给两位看一样东西。”他击掌数声,有个模样清秀的小厮双手捧了只木匣走上前来。
李堂主双手暗自握拳,据闻南海王家耳目遍天下,难不成。。。心里顿时又是焦怒又是不耻。。。
洪于飞忖道,公子惟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且看他卖的什么关子?他悠悠地啜着茶,倒显得比李堂主淡定得多。
那小厮将木匣递到主人手里,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李洪二人面前的婢女也欠一欠身子,拖曳着流云般的长裙静静退下;厅内便只剩他三人。
公子惟拔下头上的发笄,插入匣子的锁孔中,“喀嚓……”一声轻响,木匣弹了开来。
李堂主见公子惟亲自将东西送过来,忙起身接了,他低头望匣中一看,双眼忍不住瞪得大了,手腕微抖地从匣底拿出一沓纸来,犹自不信地一张张翻过,终于抬头惊道,“王公子。。。这。。。这。。。”
洪于飞也走到二人身边,他细细翻阅那几张纸,摇头叹道,“不愧是公子惟,这下我相信我们在一条船上了,好吧,你想知道什么?”
公子惟清淡一笑,“我与贵帮结盟,本只为海战一事,但如今这水由不得我不趟得深些。”
第二十七章(下)南海公子
公子惟清淡一笑,“我与贵帮结盟,本只为海战一事,但如今这水由不得我不趟得深些。”
洪于飞将匣子递回他手中,深吸一口气,道,“你猜的不错,我们晏海帮。。。的确有閗墙之斗。”
公子惟微微颔首,似是表示理解,“道不同,谋相异;天下岂能皆为同道中人?”但他的眼神却含蓄地表示对方该吐露更多信息。
洪于飞垂眼道,“叛逆者是我帮的谢三爷,他行事意见往往同帮主相左。帮主同他委蛇颇久,近日便是开牌的日子了。”
公子惟“喔”了一声,“敢问贵帮帮主有几分赢面?”
李堂主饶是斯文,也忍不住额角经脉暴起,冷然道,“帮中出了几只虫蠹而已,咱们帮主自然轻易料理得;可站在公子的角度看,这是外人的事,公子为何不惜授人以柄,也要掺和进来?”
原来公子惟方才让他二人看的,居然是江城境内几乎所有店铺的地契缩印薄,王家的产业不仅包含酒楼钱庄,布坊粮行等等,还囊括了闹市中寸土寸金的土地。
也就是说,不论是本地的买卖人,还是外商,想要在江城开张门面,通货贩物,都得先经过王家的许可。
如今乱世之下,各路军阀招兵买马,混战不息,百姓基本物资往往出现短缺之相,便有钻营的商家乘机囤积居奇,大发战争横财。而王家差不多算是江城整个开市的操纵者,那些欲赚取不义之财的,便无孔可钻。
加上王家慷慨散财,多有善举,无怪乎在民间威望如此之盛。
可囤地之举,按当朝法律是足以抄家的重罪,公子惟却轻易将证据出示以人,因为他知道有些时候,想要对方与自己进行合作,不能仅仅靠利诱,或者抓取对方的痛脚施以胁迫;而是反过来,将自己的把柄送到对方手中,往往更能赢取对方的信任。当然,这也是一场危险的赌博,世间最高的妙计,都不是万无一失,近似豪赌,险中求胜。
洪于飞拉拉李堂主的袍角,笃定地笑道,“十分。”
公子惟打量他脸上自信的神气,又淡淡地“喔”了一声,语气既不是怀疑,也不是肯定,只是表现出一星儿想听对方说下去的兴趣。
洪于飞目光朗朗地回视公子惟,“有南海公子惟从旁协助,我想说不是十分都难啊。”
公子惟哈哈一笑,点了点头。
李堂主心里虽知道若得到南海王家的协手,对付谢昂自然大大多了胜算,但他实在搞不清公子惟的怪脾气,不由疑道,“你为何要押注在我们帮主身上?”
公子惟道,“我既然打算不惜钱财,驱逐倭寇,就不希望有任何人从中作梗。”
第二十八章(上)众人为骰天下为局
公子惟道,“我既然打算不惜钱财,驱逐倭寇,就不希望有任何人从中作梗。”
他优雅地一挥手,示意二人坐回座位,自己动作舒闲地用发笄将头发重新绾好,眼光流转,“这场牌局贵帮主打算如何擒贼?”
李堂主凤眼斜挑,扫视他一眼,心里感觉有些不太舒服,在这个权财冠倾城的贵公子眼里,似乎天下诸事都不过是一场赌博,众生皆是寒微骰子,他自己是摸牌的手,亦是一张要紧的底牌。
画栋雕檐半落在青天之外,信鸽振翅飞远,洪于飞依着廊柱,眼见帮中豢养的鸽子化成一只黑点,正欲转身回屋,突然听到有浑沉的铜铃声从远处一路传来。
他早就看到长廊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挂有一只黄铜的阔口铃铛,但现下并没有起风,按理铃铛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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