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
“那个穿蓝格子衣服的大婶是我们的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她最关心我的‘幸福’。”
“放心,我帮你搞定。”
“那个穿灰夹克的老头子是有名的前辈,蒙他不是很容易,你离他远点。”
“没问题。”
“你喝酒吗?”
“喝啊。我就是冲着酒呀、菜呀、蛋糕、甜点呀这些东西来的。除了陪你之外,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吃好东西。”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不料我真的端起碟子,到餐台上给自己装了满满一碟子的各式小吃,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没办法,艾松倒了一杯酒,站在我身边陪我。见我只顾着吃,他忍不住说:“小秋,咱们俩得稍微交谈一下。”
“哦!对不起,我光想着吃了。嗯,交谈一下,谈什么?”
“就算你不想谈,也得假装做出和我很熟的样子。”
我抓狂地看着他,问:“和你很熟是什么样子?我怎么知道呢?”
“来不及了,工会主席来了。”
果然,那个办公室主任兼工会主席径直向我们走来,一脸关怀的微笑。
“洪主任,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谢小秋,我的朋友。小秋,这位是洪主任,我们的工会主席。”
我优雅地上前,和她握手:“洪主任,您好。”
主任打量着我,又看了看艾松,笑着说:“小艾你保密工作做得真好,原来早就有这么大方漂亮的女朋友,害我们一个办公室的人都替你着急。小秋,你在哪里工作?”
“我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做翻译。”
“翻译?多么好的工作啊!我们小艾可是咱们所唯一的美男子。小艾你刚来这里的时候,所里给你多少启动基金来着?小秋啊,小艾可是百人计划里引进的人才,人还没到,房子都分好了。你跟着他绝对没错儿。”主任就差没把自己的话打印下来,贴到报社的征婚栏里。
这话我不好回答,只能腼腆地一笑,表示认可。回头看一眼艾松,他的神情很有些窘。
“小秋,你去过小艾的家吗?”
“……还没呢。”
“小艾的父亲老艾,人称艾公。是位院士。早年留学德国,说一口流利的德文。”她指了指那个穿灰夹克的老头,努了努嘴:“那,他就在那里。小艾,你不带小秋去见你爸吗?”
“嗯,我们吃完东西就去。”
艾松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我爸我妈都在那儿,本来我想趁人多避开他们,看样子避不了。等会儿你过去把他们一起给忽悠了,行不?”
“忽悠别人没事,忽悠你爸妈,是不是不大好?”
“逼我最厉害的就是他们,他们才是你主要的忽悠对象。我只是没想到他们今天会来。”
“既然你发了话,我就去忽悠呗。”我乐呵呵地说。
“我爸特严,他的学生全怕他,你小心点。”
我第一次忽悠的大人物是我们大学的刘校长。还记得沥川是始作俑者,我为此特地写了一篇十分正式的英文提议。后来学校真的增加了自来水的供水时间,我未深究,也不知道是否与我这提议有关。我第二次的主要忽悠对象是我的硕士导师,老先生喜欢开玩笑,见我就忽悠一下,我上课尽提怪问题忽悠他,有时能把他烦得不行,恨不能拿着黑板刷子敲我。第三次的忽悠对象是萧观,不是什么大人物,也是一个行业颇有成就的年青企业家,面试的时候,我觉得,我有点忽悠他的意味,说一句顶一句,不把村长当干部。只有一个人,我也试图忽悠过他,可惜百战百败,输得一塌糊涂。那个人就是沥川。
我面带微笑,跟着艾松在人群里穿梭,来到他父母面前。
“爸、妈。这位是谢小秋。”
两位老人看上去都过了六十岁。艾松的爸爸比较严峻,艾松妈妈挺和气地说:“你是小秋?萌萌的同事,对吧?”
我吓了一跳,想不到他们居然知道我。
“是啊。萌萌姐就在我隔壁的办公室。”
“萌萌说起过你。说你英文特别棒,是他们公司老总特意挖来的人才。”
“那个……萌萌姐吹嘘了。”
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我们家艾松挺可怜,在国外又留学又博后地折腾了七八年,这才稳定下来。小秋,什么时候有空到我们家来玩?我做好菜给你吃。”
“哎……这个……”我低下头,用手指捅了捅艾松。
艾松说:“不着急。小秋工作忙,经常出差。过一段时间吧。爸妈,我们去和我导师说话了。”
艾松拉着我,穿过密集的人群,溜出大门。
“这么快就走?”我不乐意了,“我还什么都没吃呢!”
“尽想着吃!这有什么好吃的?不如去吃羊肉串。回去再吃吧,你的任务完成了!”艾松牵着我的袖子,加快脚步去办公室,一面走,一面嘀咕:“我最讨厌这种场合!我最不喜欢应酬!今天要不是得跟这群人有个交待,我才不来呢!”
回到他的办公室,穿好大衣,准备走人。见我一脸的遗憾,艾松忽然提议:“楼上有个天文望远镜,你想看看吗?今天清晰度不错,可以看到一些漂亮的星云。”
这个我感兴趣:“能看见月亮吗?环形山什么的。”
“那个啊……我们都看腻了。”
我们一起来到楼顶。艾松调好望远镜,找好位置:“那,这就是月球啦!直径八十公分以上的环形山都可以看见。”
嗯……不是很亮啊,很孤独的环形山,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一点点生气。没有白兔,也没有嫦娥。我的脑海中想起了一个个关于月亮的古诗,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杨栁岸晓风残月之类之类,但面对真正的月球……实在找不到感觉!
转头看艾松。他问我:“好看吗?”
“好看,就是没有我想象的鲜艳。我一直以为天空是彩色的。大概是看多了梵高的画吧。——天空原来是黑白的。”
“天空是彩色的。”他说。然后,他去调望远镜。
——“这是半人马座的昂星团,非常明亮,距离我们四百光年,用肉眼都可以看见。”
——“巨蟹座蜂巢星团,主要由红巨星和白矮星构成。”
——“这是武仙座的M13,北半球最明亮的球状星团,距离我们两万五千光年。”
M13是紫色的,看去像一团焰火,真美。
我不由得问道:“这么说,我们现在看见的M13,是两万五千年前的M13?”
“嗯……是这样。”他解释,“七十年代的时候,康乃尔大学用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对着这个M13发出了一份长达三分钟的星际电报。电波所含的能量是全球总发电功率的十倍,在电波的方向上看,其信号比太阳亮一千万倍。”
昏掉了,和科学家在一起就是这样,天天听数字!
“为什么要发电报,发给谁看呢?”
“科学家们想探求外太空生物的反应。这其实是张‘地球名片’。我记得上面有十来句话,最后一句是:我们生活在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上,用三百零五米的射电望远镜向您们致意。”
“天啊,这束电波要走多久才能到达M13呢?”
“两万五千一百年。呵呵,到那时,我们都已经作古了。”
回到家里我给沥川打电话:“哎,沥川,今天我看见球状星团啦!”
“是吗?”他的精神也很好,“一直不知道你也喜欢天文。”
“距离咱们两万五千一百光年呢!那么远!”
“可不是!”
“星星真好看,看见它们,我就知道,人类原来是那么渺小,人生的时光,原来是那么短促!”
“嗯,你今天很多感想啊。” 沥川积极地开始引导我,“你应当多看看夜空的星光,这样,你就不会被儿女情长所困扰。”
我却得出了相反的结论:“沥川,我会爱你两万五千一百光年!如果你是一道消逝电波,我就是M13!我在那头等着你!”
“……”某人立时无语。
“沥川,你说话呀。”
“你这么白痴没脑子的女人,要我说什么?”
“总而言之,我这一辈子跟你泡上了,耗上了,阴魂不散,死缠到底。就算你病得只剩下了一把头发,你也得跟我在一起!”话一出口,我就觉得,这话怎么这么熟悉啊?好象是……好象是……被韦小宝说过的。
那边,停顿了很久,传来一声叹息:“小秋,早知你这么死心眼; 不如六年前我就死掉算了……”
“王沥川!你敢威胁我!不许你提死字!只要你敢死,我立即去跳楼!看我们谁先死!”
我还在大声嚷嚷,发现电话已经变成了一阵忙音。
某人挂了。
我知道,我又做过头了。
因为从此之后,沥川再也不接我的电话了。连René和霁川都不敢和我多说话。
我真不是一般地彪悍啊。
40
每天夜里,厨房的老式冰箱发出枯燥的嗡嗡声。某个部件破损了,压缩机每隔十分钟启动一次。我向房东报告多次,他拒绝派人修理。原因是,一,启动频繁并不说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这个冰箱照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费用太高,不如买个新的,他也不富裕,不准备花这笔钱。
我在嗡嗡声中无法入睡,只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图案。夜半时分,我频频地去开冰箱找东西。以为肚子填饱了人会困,实际上不是这样。我觉得烧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连续两周,我没收到沥川的任何电话。打给他的电话都是护士接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疗,不方便接电话。我给René发短信,René告诉我,沥川的病情不稳定,时好时坏,经常发烧,药物反应也很大,所以总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优点是他很诚实,如果有一件事他认为不应当说,他会隐瞒,但他不会故意骗人。
连续失眠两周,我得了偏头痛。这个毛病以前我通宵写论文或做翻译时也会有,但压力一解,症状就会立即消失。这一次不这样,发作起来半个脑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时,我头痛欲裂,买了一瓶阿斯匹灵,顺路去了小区里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这一带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七年的历史了。小区里的人,特别是老爷爷老太太们都认得他。徐先生是从湖南的一个小镇来北京打工的,除了双目失明之外,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材。凭着这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区里租了间一楼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干得不温不火,累了就关门几天,出去喝茶休息,没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所以,钱挣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艺高超、服务周到,回头客常来,一天十几个小时,也都安排得满满的。其实小区周围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不觉得他很特别,因为收费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顾。可是去年小区里却爆出一条关于他的新闻。他娶了一位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女人当太太。那女人虽然离过婚,但长相不错,年纪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学老师。大家都觉得徐先生艳福不浅。
“放松,肩部放松。我先按肩,再按颈,再按头……整个过程你都可以闭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话对我说。
“我最近老是失眠、头痛。”
“吃了药吗?”
“安眠药、阿斯匹灵算吗?”
“也行,严重了得看医生。”他说,“你好久没来了,快半年了吧。”原来,他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看见他的双肘上各磨出了一个黑色的,鸡蛋那么大的茧子。这几年他大约按过上万人吧。
他的指根柔软,有时又很坚硬,顺着我的经脉慢慢揉捏。我正打算闭上眼睛,忽然看见他的窗台上放着一个狗屋,里面居然养着一只小狗。吉娃娃。
我对狗不是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艾玛喜欢狗,她也养了一条吉娃娃,说是价格不菲,每个月的打理也很贵。她倒不是养不起,但中午吃饭时候也常常抱怨,说这种狗娇贵、难伺候。
我忍不住问他:“啊,你有一只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爱?”
“很贵吧!”
“有一点罗,几千块呢。”
天啊,我在心里算,几千块,他要按多少人才挣得回来啊。
“是你太太买的?”
“我买的。她喜欢,我就买了。每天我们一起散步都带着它。这狗太小,上次还差一点弄丢了呢。”
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
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问:“徐大哥,当初谈恋爱的时候,是你追的你太太,还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紧紧的。”他两嘴一弯,用一种打趣的语气。
“那你,追过她一点点没有?”
“没,压根儿没有。我是外地人,又是个瞎子,靠自己的手艺挣点钱,够生活就满足了。老婆孩子什么的,想都不敢想。”
“这么说,你一直拒绝她?”
“嗯……差不多是这样吧。后来我们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谁追谁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应。”
“那人家也许是不愿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连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人家还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面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着我:“人家不理你,难道你就不会去理他?我觉得,你一定还是没尽力。”
我对沥川,要怎样才算尽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护照。
几个月前,还是在九通的时候,爱挣外块的唐玉莲帮我办过一本护照。她说,她私下里和几个旅行社有联系,问我业余时间愿不愿做导游,挣外块之余,还可以逛一下新马泰。外块我倒是挣过几次,新马泰却一次也没去过。护照就一直没用上。我打电话给唐玉莲,求她给我办个瑞士的旅游签证。
当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几张表,又买了到苏黎士的来回机票,过了不到一周,签证就批下来了。
“你去瑞士干什么?欧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旅游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