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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看!含烟,回忆回忆我们新婚时的日子!你还记得那支歌吗?含烟?你最爱唱的 那一支歌?我俩在一起,誓死不分离,花间相依偎,水畔两相携……记得吗?含烟,想想 看!我虽不好,我们也曾有过一些甜蜜的时光,是吗?含烟?想想看,想想看……” “哦,”她站了起来,摆脱开他,一直走到窗子前面。“这是没有用的,霈文,我抱歉!”
他追到窗前来,轻轻的揽住她的肩。
“不要马上走。”他在她的耳畔说,他的下巴紧贴在她的鬓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十分 的温柔,在温柔之余,还有份动人心魄的挚情。“再给我一段时间,我请求你。含烟,不要 马上走。或者你会再爱上我。”
“哦,不行,霈文,我将在下星期天走。”她说,痛苦的咽了一口口水。“我可以打电 话去退掉飞机票。”
“没有用的,霈文,没有用。”她猛烈的摇着头。
“你的意思是,你再也不可能爱上我?”
方丝萦闭了一下眼睛,她觉得好一阵晕眩。
“是的!”她狠着心说。
他揽着她的肩头的手捏紧了她,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的声音仍然温柔,温柔得让人心碎。
她用力的摇头。“不为什么,不为什么,只是— 只是爱情已经消逝了,如此而已!” “爱情还可以重新培养。”
“不行,霈文,不行。我抱歉,真的。我要走了,只希望……”她的声音有些儿哽咽。 “在我走后,你和爱琳,好好的照顾亭亭,多爱她一些,霈文,那是个十分脆弱又十分敏感 的孩子。”“你留下来,我们一起照顾她。”他震颤的说。
“不行,我必须走!”“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抱歉,霈文。”他的手捏紧了她的肩膀,他的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耳际,他的声音 里有着风暴来临前的窒息与战栗:
“别再说抱歉,给我一个理由!什么原因你不能接纳我的爱?我不要你爱我,我不敢再 作这种苛求,我只求你留下,让我奉献,让我爱你,你懂吗?留下来!含烟,留下来!”
“不,哦,不!”她挣扎着,在他的怀抱中挣扎,在自己的情感中挣扎。“我必须走, 因为我已经不再爱你!不再爱你了!”“我知道,”他屏着气说:“因为我是一个瞎子!是 吗?是吗?”方丝萦咬紧了牙,故意不回答。她知道这种沉默是最最残忍的,是最最冷酷 的,是最最无情的。但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她闭紧了嘴,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中了重点,是不是?”他的声音喑哑而凄厉。她的沉默果然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他受到了一份最沉重、致命的打击。“我不再是你梦里的王子,我只是个瞎了眼睛的丑八 怪!你另有英俊的男友,你不再看得起我!对不对?”他用力捏住她的肩膀,他的声音狂暴 而怆恻:“你老实说吧!就是这原因!你不要一个残废!对不对?抖抖抖抖抖不对?你说! 你说!”
“我……啊,请放手!”她勉强的扭动着身子,泪在脸上爬着。“我抱歉!”他猛力的 把她一把推开,那样用力,以至于她差点摔倒,她跄踉的收住步子,扶住桌子站在那儿,喘 息的,她望向他,他苍白的脸上遍布着绝望的、残暴的表情,那咬牙切齿的模样是让人害怕 的,让人心惊胆战的。他像一个濒临绝境的野兽,陷在一份最凄惨的、垂死的挣扎中。站在 那儿,他哮喘着,头发散乱,呼吸急促,他发出一大串惊人的、撕裂般的吼叫:“你给我滚 出去!滚吵吵吵吵吵去!你要走!马上走!离开我远远的!别再让我听到你的声音!走吧! 走吧!赶快走!走得越远越好!听到了吗?”他停住,然后,集中了全身的力量,他大叫: “走!”方丝萦被吓住了,她从没有看过他这种样子,一层痛苦的浪潮包裹住了她。在这一 刹那,她有一个强烈的冲动,她想冲上前去,抱住这个痛苦的、狂叫着的野兽,抚平那满头 的乱发,吻去那唇边的暴戾,安抚下那颗狂怒的心和绝望的灵魂。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压制住那即将迸裂出来的啜泣,然后,她逃出了那间房间,一直 冲回自己的卧房里。直到中午,亭亭和爱琳回来了,方丝萦才从她的房里走出来。亭亭穿着 一件簇新的小红大衣,快乐得像个小天使,看到方丝萦,她扑上来,用胳膊抱着方丝萦的脖 子,不住口的叫着:“老师!你看我!老师!你看我!”
她旋转着,让大衣的下摆飞了起来。然后,她又直冲到柏霈文的房门口,叫着说:
“爸爸!我买了件新大衣!你摸摸看!”
一面喊着,她一面推开了门,立即,她怔在那儿,诧异的说:“爸爸呢?”方丝萦这才 发现,柏霈文根本不在屋里,她和爱琳交换了一个眼光。走下楼来,亚珠才说:
“先生出去了。一个人走出去的。”
“没穿雨衣吗?”爱琳问:“雨下得不小呢!”
“没有。”爱琳看了看方丝萦,低声的问:
“你告诉他了?”“是的。”她祈求的看了爱琳一眼:“你去找他好吗?”
“你认为他会在什么地方?”
方丝萦轻咬了一下嘴唇。
“含烟山庄。”她低档的说。那山庄自从雨季开始,就暂时停工了,现在,只竖起了一 个钢筋的架子,和几堵砌了一半的矮墙。爱琳沉吟了片刻,她的眼中飘过了一抹难过的、困 扰的表情,然后,她叹了口气:
“好吧!我去!”披了一件雨衣。她去了。一小时之后,她独自折了回来,雨珠在她雨 衣上闪烁。她带着满脸怒气的,满眼的暴躁和烦恼,气呼呼的把雨衣脱下来,摔在沙发上, 洒了一地的水珠。她那暴躁易怒的本性又发作了,对着方丝萦,她大声的叫着说:“让他去 死吧!”“他在吗?”方丝萦担心的问。
“是的,像个傻子一样坐在一堵墙下面,淋得像个落汤鸡,我叫他回家,你猜他对我说 什么?他大声的叫我滚!叫我不要管他!说我们都是千金贵体,要他这个瞎子干什么?他像 只野兽,他疯了!我告诉你!他已经疯了!让他去死吧!那个不知好歹的浑球!我再也不要 管他的事!永远也不要管他的事!他那个没良心的混蛋!”瞪着方丝萦,她喘了一口气: “我没有办法叫他回来,所以我把他好好的大骂了一顿!”
“你骂他什么?”方丝萦的心脏提升到了喉咙口。
“我骂他是个瞎了眼睛的怪物!我告诉他谁也不在乎他!那个瞎子!那个残废!所以我 叫他去死,赶快去死!”
呵!不!方丝萦脑中轰然一响,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呵!不!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 一个人已经够了,怎能再加一个!爱琳,你才是浑球!你才是傻瓜!啊,不!这太残忍!抓 起了沙发上那件雨衣,她对门外冲了出去。跳进了花园内的汽车,她对老尤说:“快!去含 烟山庄!”老尤发动了车子,风驰电掣的,他们到了山庄前面的大路上,跳下了车子,方丝 萦对老尤说:
“你也来,老尤,我们把柏先生弄回家去!”
老尤跟着方丝萦向山庄内走,可是,才走了几步,柏霈文已经从里面跌跌冲冲的,大踏 步的迈了出来,他的衣服撕破了,他浑身都是雨水和污泥,他的头发滴着水,脸上有着擦伤 的血痕,显然他曾摔了跤,他看来是狼狈而凄惨的。他的面色青白而可怖,有股可怕的蛮 横,那呆值的眸子直勾勾的瞪着,他是疯了!他看来像是真的疯了!方丝萦奔上前去,一把 拉住了他的手腕,她心如刀绞。含着泪,她战栗的喊:
“霈文!”“滚开!”他大声说,一把推开了她,他用力那样大,而下过雨的地又湿又 滑,她站不住,摔倒在地下,老尤慌忙过来搀扶她。同时,柏霈文已掠过了他们的身边,一 直往前冲去,他笔直的撞在汽车上,撞了好大的一个跄踉,他站起身来。于是,方丝萦看到 他打开车门,她尖叫着说:
“老尤,别管我,去拉住柏先生,快!”
老尤冲了过去,可是,来不及了,柏霈文已经钻进了驾驶座,立即,他熟练的发动了车 子。方丝萦从地上爬了起来,奋力的追了过来,哭着大喊:
“霈文!不要!霈文,听我说……霈文!”
车子“呼”的一声向前冲出去了,方丝萦尖声大叫,老尤追着车子直奔。方丝萦一面哭 着,一面跑着,一面叫着,然后,她呆立在那儿,透过那茫茫的雨雾,看着那车子直撞向路 边的一棵大树,再急速的左转弯,冲向山坡上的一块巨石,然后轰然一声巨响,车子整个倾 覆在路边的茶园里。
庭院深深 30
好一阵的混乱、慌张、匆忙!然后是血浆、纱布、药棉、急救室、医生、护士、医院的 长廊,等待####又等待!等待####又等待!急救室的玻璃门开了合了,开了#又合 了,开了#又合了!护士出来,进去,出来,又进去……于是,几千几百个世纪过去了,那 苍白的世纪,白得像医院的墙,像柏霈文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而现在,终于安静了。
方丝萦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愣愣的看着柏霈文,那大瓶的血浆吊在那儿,血液正一滴 一滴的输送到柏霈文的血管里去,他躺在那儿,头上、手上、腿上,全裹满了纱布,遍体鳞 伤。那样狼狈,那样苍白,那样昏昏沉沉的昏迷着,送进医院里四十八小时以来,他始终没 有清醒过。
病房里好安静,静得让人心慌。方丝萦一早就强迫那始终哭哭啼啼的亭亭回家去了,爱 琳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现在,已经是深夜,病房里只有方丝萦和柏霈文,她始终用 一对带泪的眸子,静静的瞅着他。在她心底,她已经念过了各种祷告的辞句,祷告过了各种 她所知道的神。她这一生全部的愿望,到现在都汇成了唯一的一个:“柏霈文!你必须活下 去!”
两天两夜了,她没有好好的阖过眼睛,没有好好的睡过一下。现在,在这静悄悄的病房 里,倦意慢慢的掩了上来,她靠在椅子中,阖上眸子,进入了一种朦胧而恍惚的状态中。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病床上的一阵蠕动和呻吟使方丝萦惊跳了起来,她扑到床边 上,听到他在喃喃的、痛苦的呻吟着,夹着要水喝的低喊。她慌忙倒了一杯水#用药棉蘸湿 了,再滴到他的唇里,他的嘴唇已在发热下干枯龟裂,那好苍白好苍白的嘴唇!她不住把水 滴进去,却无法染红那嘴唇,于是,她的眼泪也跟着滴了下来,滴在他那放在被外的手背 上。他震动了一下,睁开了那对失明的眸子,他徒劳的在室内搜寻。他的意识像是沉浸在几 千万□深的海底,那样混沌,那样茫然,可是,他心中还有一点活着的东西,一丝欲望,一 丝渴求,一丝迷离的梦……他挣扎,他身上像绑着几千斤烧红的烙铁,他挣扎不出去,他呻 吟,他喘息,于是,他感到一只好温柔好温柔的手,在抚摩着他的面颊,他那发热的、烧灼 着的面颊,那只温柔而清凉的小手!他有怎样荒唐而甜蜜的梦!他和自己那沉迷的意识挣 扎,不行!他要拨开那浓雾,他要听清楚那声音,那低档的、在他耳畔响着的啜泣之声,是 谁?是怂怂怂怂怂他挣扎,终于,大声的问:
“是怂怂”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大而响亮,但是,他发出的只是一声蚊虫般的低哼。于 是,他听到一个好遥远好遥远的声音,在那儿啜泣着问:“你说什么?霈文!你要什么?”
“是怂怂是怂怂”他问着,轻哼着。
方丝萦捧着他的手,那只唯一没受伤的手,她的唇紧贴在那手背上,泪水濡湿了他的手 背。然后,她清清楚楚的说:
“是我,霈文,是我,含烟。”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面前自认是含烟了。这句话一说出口,她发现他的身子不再蠕动, 不再挣扎,不再呻吟,她恐慌的抬起头来,他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眼睛直瞪档的。他死了! 她大惊,紧握着那只手,她摇着他,恐惧而惶然的喊:
“霈文!鲻鲻鲻鲻鲻!”
“是的,”他说话了,接着,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梦呓似的说:“我有一个梦,一 个好甜蜜好疯狂的梦。”
方丝萦仰头向天,谢上帝,他还活着!扑到枕边,她急促的说:“你没有梦,霈文,一 切都是真的,我在这儿,我要你好好的活下去!听着!霈文,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为我,为 亭亭,为—我们的未来。”泪滑下她的面颊,她泣不成声:“你要好好活着,因为我那么 爱你,那么那么爱你!”
他屏息片刻,真的清醒了过来。血液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动,意识重新在他的头脑里复 活。他从那几万丈深的海底升起来了,升起来了,升起来了,一直升到了水面,他又能呼 吸#又能思想#又能欲望,又能狂欢了!他捉住了那甜蜜的语音,喘息着问:“含烟,是你 吗?真是你吗?你没有走吗?是你在说爱我?还是我的幻觉又在捉弄我K”“是我,真的是 我!”方丝萦—不,含烟迫切的回答。许许多多的话从她嘴中冲了出来,许许多多心灵深 处的言语。她不再顾忌了,她不再逃避了,她也不再欺骗自己了。“我不再离去,十年来, 我从没有忘记你,我从没有爱过另一个人!霈文!从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结婚前跑回 国,为什么逗留在这儿,不愿再回去,我从没有停止过爱你!也从没有真心想嫁给亚力过! 从没有!创创创创创没有!”
她一连串的说着,这些话不经考虑的从她嘴中像倒水般倾出来,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 都觉得惊奇。但是,当这些话一旦吐了出来之后,她却忽然感到轻松了。仿佛解除了自己某 一项重大的问题,和感情上的一种桎梏。她望着他,用那样深情的眼光,深深的、深深的看 着他。然后,她俯下头来,忘情的把自己柔软而湿润的唇贴在他那烧灼的、干枯的唇上。 “我爱你,”她哭泣着说:“我将永不离开你了,霈文,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你要赶 快好起来,健康起来,因为—我需要你!”“含烟!”他低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