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上可以拜访的名单愈来愈少,那些还没与他见面的人,都推说有事、说正要出国,让下属推拒他的来访……只要他打电话报出自己的名字,往往会得到这个结果;而他的心,从刚开始的不好意思、难堪,也熬到如今无感无觉的麻木了。他从来不知道程雪歌这三个字,已然等同于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心渐渐冷去,他改变不了公司愈来愈糟的困境,这些号称父亲好友的人完全是他指望不上的。如果二十五岁的生命中,他曾经大言不惭的夸口说过:「金钱不过是身外之物,今生绝不为五斗米折腰,誓以陶渊明为师」之类的话,那么此刻他将为自己的无知深深忏悔、为自己说过那番话忏悔。
没有经历过真正山穷水尽滋味的人,没资格说这种话。
没有真正穷到走投无路的人,没资格说这种大话。
于是他忏悔。
然而,只是忏悔又怎么样呢?又济得了什么事呢?
未来会怎么样呢?他会变得怎么样呢?
「远帆」真的救不起来吗?他会变成冷酷无情的人,对这世界无时不刻的愤恨着吗?
他真的该如父亲所希望的,马上回美国去,继续他的学业,然后乖乖的当个学者,不要管这边的事吗?正如父亲所说的,他没有任何商业的训练,留在台湾除了跟着担心,除了说安慰人心的话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
离开台湾虽然是父亲的希望,可是他怎么能照做?!他怎么能在公司如此危急、父亲如此病重的情况下,还依然只想着自己?!
对!他是不了解商业上的事,但他可以学!他愿意学!
在前途荆棘重重、未来坎坷可见的情况下,他依然选择往这条最艰难的人生路途走去。
就算努力的结果终究是失败。
就算努力的过程中,会让他失去一切。
就算他的一生将在徒劳无功中虚度。
他都要与「远帆」共存亡!
「皇昕金控集团」的银行月例会议,各个分行的经理都集合在金控总部大楼的大会议室里报告上个月份的营业情况;报告完这些例行公事之后,才会进入今天开会的重要主题,这是「皇昕」的惯例。而当某分行的经理口头报告了「远帆」最新的贷款申请后,立即被首座左边的总经理打断质问--
「这件贷款申请案不是早就退回去了?」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不以为然,认为分行经理不该再把这件案子列入贷款评估里,毕竟风险实在太高。
「这、这是因为前天『远帆』又送件进来,与我方谈了新的条件--」分行经理的说明再度被不耐烦的打断。
「不管是什么优渥的条件,不过是画大饼罢了,你不会当真了吧?上星期我不是指示过你,加紧派催帐部门的人常去『远帆』走动,连程志昂住院的地方都不可以漏掉,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之前的贷款要回来,这件事,你做得怎样了?」
「总经理,这……程先生与我方银行往来向来良好,从没积欠过利息,而且我们先前跟『远帆』签的贷款合约尚未到期,并不适合现在就解除……」
「现在不适合?那什么时候才适合?啊?难道要等『远帆』垮了,钱追不回来了才适合吗?王经理,我命令你--」虎虎生风的权威下令声并没有机会说完,因为就算是贵为银行部门的总经理,也是会被人打断话的。
敢打断他说话的人,当然是头衔比他大、地位比他高的人士了。
「『远帆』?这间公司什么规模?与我方银行往来的金额多少?」沉稳冷然的女声隐隐带着不耐烦的语调问着。
她这一问,全会议室当下安静得只剩冷气运转的声音,连该回答她问题的人,也是大气不敢吭一声的模样。没得到即刻的回答,发话的女声更加沉凝的接着问:
「这间公司我没听过,应该不是台湾百大企业,至少我印象中不是,对吧?」
「对对!它是间小公司,只是间中小企业,非常的小,小到快要倒掉了!之前已经跟我们银行贷款了三千万,现在的新申请案是五千万,我们拒绝了,并且正积极要追回先前贷出去的款项。很微不足道的。」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总经理,此刻也跟他的部属一样唯唯诺诺起来,就差没站起来躬身哈腰了。
「既然是间微不足道的小公司,为什么要让它浪费我们宝贵的时间?你们认为讨论这间小公司比接下来要谈的跨国一百亿联贷案更重要吗?你们以为现在开的会是分行里的小业务会报吗?」从北极空运来台的冷风吹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吭声,只能拚命在心中高呼哈雷路亚、老天保佑。
女皇,是「皇昕集团」上下对她的尊称。之所以这么尊称她,不只是因为她是未来的金控集团继承人,不只是因为她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这间全台湾最大银行集团的执行长。这个称号落在她头上的真正原因是:她是一个很强势、很有能力,但也很凭自己喜好去任意行事的人,完全不在乎有些事情做起来根本是公私不分。
她任性而为的行止,连她的父母都管不动。只能说,幸而她这种公私不分、只凭自己主观喜好而去做的公事决策不算多,大多时候,她都算是个很称职的领导人。然而她的「天威难测」,常常也让在她手下做事的人感到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每当她想钉一个人时,那个人若是侥幸不死,大概也只剩半条命了。所以眼下,才会变成这种噤若寒蝉的局面,只因为女皇冰冷的声音又重现江湖。
当女皇发出这种声音时,代表她现在心情很不爽,如果没有找个人狠狠刮上一刮的话,会议就不会继续下去,就算后头还排着重要议程待商讨,也只能被不当一回事的搁置了。
「对、对不起……执行长,那那那我们接着讨论下一个……」
「不,我认为你们应该把这件『伟大的』中小企业贷款案给讨论完,就当着所有主管的面,让我们来听听这『远帆』是间多么可歌可泣的小公司吧。念呀,请你们继续念下去。」女皇双手环胸,本来挺得笔直的背,此时一副放松姿态的模样往椅背靠去。见那两人还是动也不敢动地,于是冷冷的开口:「如果没把这件事说完,会议不会接着下去。」
也就是说,她会不惜一切让场面僵冷到底。
总经理很着急的猛对分行经理眨眼,要他快快报告。然而分行经理哪有办法念?在女皇面前,如果连向来作威作福的总经理都吓得只会满身肥肉直抖,那他这个小小的分行经理又能济得了什么事?事实上,没有昏倒就算他心脏很坚强了好不好!
结果,女皇虽然撂了狠话,她的指令还是没有被执行。不是故意跟她作对,实在是怕到没办法发声。
「哼!」女皇等得不耐烦,以指关节轻敲会议桌两下,吓得在场众人又是一跳。
她的不耐烦显而易见,跟随她三年的特助眼见情势再这样僵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斗胆起身,走到分行经理那边,将他手上抓得快烂掉的文件拿过来,之后,回到女皇身边,低声轻问:
「要我做演示文稿吗?」
「不用了,我自己看。」女皇将文件接过,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脸上带着轻蔑与隐怒,尤其上头所记载的金额更让她冷笑连连。才几千万的贷款案对她来说根本是鸡毛蒜皮到不该拿出来谈的小事,这些人居然敢拿这种小事来浪费她宝贵的时间,简直太不可饶恕了,她一定要……
猛地,她一目十行的浏览目光被三个字震住!而后,轰轰轰地,引爆了她的世界,所有的事再也进不了她的眼、她的心、她的脑。
她忘了还有好几个重要议题是特急件,必须今天下决定。
忘了眼前还有两个让她火冒三丈的下属是她打算要修理的对象。
更是再也记不起来她曾经对这份文件有多么嗤之以鼻。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所有,都再也不重要,唯一的重要是她看到了一个名字!
一个罕见、却又让她深藏在心底的名字。
一个让她遍寻不着的名字--
程雪歌。
会议没有继续,她匆匆喊了散会,不理会所有人错愕的目光,手中抓着那份文件,并将分行经理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命令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把程雪歌以及「远帆」的所有资料都送过来;尤其是程雪歌,她要求得到最钜细靡遗的调查报告。
挥走分行经理后,她怎么也坐不住,一直焦躁的在办公室里走着踱着,来来回回,表情时喜时沉,有着担心,又有着狂喜:有着生气,又有着紧张。最后实在受不了,于是跑进私人的洗手间,站在镜子前严厉的审视自己。
确定自己还是年轻又貌美之后,终于放心,对自己微笑起来,带着一点连自己都陌生的梦幻神情,笑了。
她找到他了!在苦等又苦寻了十年之后,她找到他了!
这个程雪歌一定要是「他」!
无论如何,非得是「他」不可!
若他不是「他」,那么这间叫做「远帆」的小公司就等着在最短的时间内倒闭吧。
「你好,我是姚氏的人,与高总有约。」姚子望提着公文包走进一间工厂的办公区,对着正埋首办公的职员说着。
那名正在办公的小姐闻言,连忙站起来,错愕的看了下时钟。「不是约三点……」还有十分钟才三点,还没说完的话,在看到来人后,变成结巴!「妳、妳……呀,对不起,姚小姐,我马上通报我们老板!我马上请他出来!」完全不敢相信姚氏派来的人居然会是身分这么高的人!天啊,她可是堂堂姚氏企业的千金呢,谁会相信她竟亲自来他们这间小工厂?他们工厂跟姚氏的往来每年也不过三千万,这三千万对自家工厂来说当然是很大的生意,可是对大公司姚氏来说,根本连根寒毛都算不上吧?为什么姚家的千金会亲自前来谈新合约?以前都是派一个业务部的人员过来谈呀,这次怎么会……
「是我来早了,抱歉。」姚子望瞥见挂着「总经理办公室」名牌的门板正紧闭着,想来应是正在会客中,于是她叫住那名团团转的职员道:「如果高总正在忙,我在外面等一下没关系,妳不用急着通知他。」
「可可可是……这怎么可以,那个、那个……」以前姚氏的业务员来这里,派头可大了,不仅吆五喝六的,还要招待他吃喝玩乐,连回扣都要得理直气壮,岂容别人怠慢一丁点?可是这姚家千金,不仅没迟到,还早到了,而且好声好气的说要等呢,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不用急,妳忙妳的吧。」
「哦,哦!」姚家千金虽然口气温和,但举止问有一种让人臣服的权威感,让人不敢违背她的指令,所以职员小姐虽然觉得让这么重要的人在外头等很不好,但是又不敢说不,于是紧张而斗胆的招待着:「那姚小姐,妳先在那边坐一下,我给妳端饮料过来。请问妳是要茶还是咖啡?」
「不用麻烦了,只是等候一会而已。妳忙,我不打扰妳。」
「这怎么可以,我我……」
就在职员小姐不知所措时,总经理办公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高叔叔,谢谢您愿意见我。」
「唉,雪歌,你千万别这么说。高叔叔无法对你提供什么帮助,心里实在感到很惭愧。」
「请您别这么说,您已经帮助我们很多了。我父亲说他向您借的钱一时是还不起了,要您无论如何都要答应收下高雄那块海埔地;那地暂时是不值什么钱,所以没有拿去银行抵押,但是父亲很看好那地方将来的发展,请你一定要收下。」
「就叫你别说这个了,雪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那块地我也十分看好,你拿去银行抵押看看,高叔叔可以帮你作保,我想贷个七、八百万应该没问题,可以让公司应应急。还有,这张支票你收着……」说话的同时,一张支票从口袋变出来,不由分说往俊美得过火的男子手中塞去。
「高叔,您这是……」
「只是一点小钱,给你爸爸买点营养的东西补补。」高总不让他把支票推回来。「雪歌,如果你对你家公司的情况已经彻底了解了,那就该知道,你爸每天的医疗费用是十分惊人的。上次我去医院看你爸,提出要帮他处理医药费用的事,被他拒绝了。我们都知道你爸一生单打独斗,没亲没戚的,所以自尊心奇高,一身牛脾气。可是现实还是要面对,你可不要学你爸那么不开通。有自尊心是很好,但不要把它扩张到死要面子不要命,那就叫任性跟逃避现实了。」
「高叔叔……」俊美男子--程雪歌,被长辈的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心中又酸又悲又感动的,一时说不出话了。
「雪歌,你说要开始学着做生意,那你就应该从今天、从现在开始,学着理智而实际的去看待每一件事,不要让那些无谓的身段与面子什么的来阻碍你做出最正确的商业判断。」
程雪歌脸色沉重,却仍是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垂下头,让百般滋味在心头冲刷,冲刷成无尽的酸楚与发疼的领悟。
两人的谈话终于有了短暂的停顿,让焦急等在一旁的职员小姐赶忙觑空发声:
「总经理,姚氏的人已经来了,是姚子望小姐哦。」
姚子望小姐?!高总惊跳起来,哪还有刚才的沉稳长者样,怎么也想不到今天依约前来的居然会是「姚氏」的高层,而且还是姚万传这号大人物的千金。太不可思议了。
「姚小姐,我不知道今天来的人会是妳,不好意思,怠慢了。」
姚子望微微对他一笑,眼光淡淡的扫过程雪歌。这个男子俊美得让人无法忽视,但这并不是她眼光不断栘到他身上的原因;虽然这男人很美,美得超乎想象,但与她无关的事,向来占据不了她太多思维,只是觉得……他有点面熟。是在哪个地方见过吗?还是说,他是个明星?
高总察觉到她的视线,才想到应该礼貌的介绍一下。
「哦,这个孩子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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