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比以前,比过去更有精神。嗯啊……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重逢,大恩师。」我感觉自己的双眼自然而然地逃离心视老师,答道:「老师才是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一如往昔、毫无变化,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形容,真是彻头彻尾……倒霉透了。」
得知兔吊木的囚禁地点是那座「堕落三昧」卿壹郎研究所之后,从小豹的情报里发现「三好心视」的名字之后,我来此途中一直隐约感受的不安终于得证。同名同姓的期待化为泡影。
「咱家正好在跟铃无小姐讲述你的英勇事迹。或者该说是爆笑人生吗?总之正聊到你是何等有趣的家伙哪。怎么了?咱家听说了喔。」老师从沙发站起,灵活地叼着香烟说:「你退出计划了?还真是浪费的行为。你那颗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
「……老师不也离开ER3了?所以现在才会在这种地方吧?」
「呦!你这态度倒像是不希望咱家在这儿似的。」老师亲昵地用手环绕我的肩膀。「不过,咱家与你不同,可不是主动退出,纯粹是被炒鱿鱼。」
「要活着被那种地方炒鱿鱼,我想是绝对不可能的……」
然而这个人……
既然是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的这个人。
「嗯,而今回想起来,离开那里确实很可惜哪。咱家听说,喏,ER3的最高峰——七愚人。那个啊,听说其中好像有人翘辫子了,眼下多了个空缺。如果继续留在那儿,搞不好就能鱼跃龙门。」
「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候选人有一脱拉库。」我故作镇定地闲扯。「听说继任者又是一位日本人,齐藤只类的……名字有点奇怪。」
「开开玩笑嘛,你怎么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咱家这种普通的大姐姐哪可能当上七愚人?」
老师如此说完,「嘿嘿嘿」地大笑,再拍拍我的背脊。「嗯,你也是一样没变,咱家实在很开心。」
「……」
「不,可是呀,话说回来,还真教人吃惊。」根尾先生盯着惨遭心视老师控制的我,心情愉悦地说:「虽然也觉得你不是普通人,没想到竟是ER计划的留学生。喏?神足先生,跟我说的一样吧?」
「你什么都没说过。」
神足先生冷冷说完,双手抱胸,一副「我只是礼貌上作陪,真想赶快回研究栋」的态度。这般粗鲁无礼的态度,为何在这群人里最令我感到亲切?
「你真坏耶。这件事还是别告诉大垣君比较好,因为他想参加计划却无法成行,好像是被博士阻止?」根尾先生笑眯眯地续道:「不过你也真是的,为什么退出ER计划呢?说到ER3系统,对咱们学者来说,就像是憧憬的象征哪。」
「……」
ER3系统——
本部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乃是个人经营的研究机构。就这层意义来说,这座堕落三昧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亦可归类为同种机构,但两者规模判若天渊。与ER3相比,尽管对卿壹郎博士很抱歉,但这种乡下研究机构不啻是可有可无。犹如大英博物馆,宛如疯狂收藏家,搜罗全球各地的各类学术专家,再日以继夜地进行研究,非但是一种「科学宗教」团体组织,还是极度狂热的集团组织——这就是ER3系统。
而ER计划就是这座终极研究机构所进行的青年培训制度。倘若不怕遭人误解,以草率的方式表现,这就是研究所附属学校般的制度。
详细经过在此略去不提,总之我从国二开始参与该计划,今年一月左右退出返日。情况大概就是如此,而约莫五年间的最初二年,我便是师事于这位变态解剖狂三好心视老师。
老实说,我并不太想解释她究竟是何种性格之人,拥有何种过去;话说回来,刚才对铃无小姐他们讲述我的英雄事迹时,那场非常阴险卑鄙的升级考试,出题者正是这位心视老师。有关老师的介绍,我想这一点就已足矣。
所以,听说心视老师决定脱离ER3返日时,我不禁大呼快哉,欣喜万分。跟我一起遭受心视老师指导的学生们,当晚借用机构内的一个房间,举行大型派对。我不喜欢派对喧闹,对此类邀约向来敬而远之,唯独那次毅然参加。不仅参加,为了庆祝心视老师的离开,
甚至一口气喝光一瓶伏特加。
最后因急性酒精中毒住进机构内的医院,「反正后会有期,届时再好好相处吧。」心视老师前来探病时留下这番不详的预言,以及虽未骨折却被油性笔全身写满涂鸦的我(犯人是谁就无须赘言了),就此离开病房和美洲大陆。
而预言如今一语成谶。
「哎~~当时虽然那么讲,不过真没想到能跟小徒弟再会。老师很开心!非常开心!感激得很!」
「嗯,我也高兴得快哭了。」
这台词的后半段并非谎言。全身旧伤一阵一阵地发疼,真的快飙泪了。「好,走吧。」
我甩开老师的手,对铃无小姐说:「志人君肯定在下面等得发慌,不快点去的话,待会儿又要被他唠叨半天。」
「说得也是。」铃无小姐颔首,高挑的身躯站起。「那么三好小姐,多谢你这席有趣的谈话,极具参考价值。」
「不不不,不介意这种无聊事的话,随时都能说给你听。咱家多半待在第三栋,在此逗留期间,有空就来玩吧。」心视老师大方一笑。「小徒弟若是像以前一样有事跟老师商量,随时都可以过来。」
「不用麻烦了。」我立刻回答。「老师的工作想必很忙碌。」
「『工作』哪……」老师轻笑。啊啊,就是这种笑。嗯,手术刀要从哪里划下呢——仿佛在如此寻思的这种笑。
「可是,唉,如果这种玩意儿叫『工作』,你不觉得生存真是轻而易举?嗯?」
「……」
「嗯,你想必有许多话想说,下次咱们师徒俩独处时再好好谈谈吧?」
「有许多话想说?这恐怕是老师您想太多了。」我借用玖渚的话对老师说。「我没有话对老师说。」
「这真是寂寞咧,假使小徒弟没有说谎的话。」
老师毫不诧异,继续咯咯大笑。
「那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吗?神足先生,小心又要被博士臭骂。」
「被臭骂的只有你。」
根尾先生催促神足先生,神足先生简单回答,两人一起离开吸烟室,从我身边走过。根尾先生向众人恭恭敬敬地鞠躬,神足先生则是一派冷漠。呿,真是有够极端的双人组。话虽如此,看起来既不像感情好,也不像感情差。
我这时蓦然地想起兔吊木的话。
「那个……神足先生?」
「……什么事?」一脸非常不耐烦地回头。「又何贵干?」
「头发修一下比较好喔。」
「……」
神足先生的神情宛如听见某种密码,一阵沉默之后,「不用你多管闲事。」恶狠狠地反咬我一口。接着与根尾先生并肩,朝电梯方向走去。
「喂,咱家也要走了,要是让春日井等太久,她又会啰嗦了。」
春日井小姐……对了!这么说来,美幸小姐好像说过「铃无小姐在跟三号博士和春日井博士聊天」,可是这里只有老师而已。那对凹凸双人组大概是路过参加,那么春日井小姐又到哪里去了呢?
「春日井说『听这种古怪小孩的故事,简直无聊透顶』,先到三楼去了。」老师从我的表情看出疑问,如此告诉我。嗯,虽然尚未谋面,从这种行动看来,春日井小姐似乎是比较正常的人。尽管不知实际情况如何,姑且这样期待吧。
「那下次再一起喝酒吧。就酱啰。拜拜,小徒弟。」
老师离去之后,吸烟室只剩我和铃无小姐。铃无小姐将只剩过滤嘴部分的香烟捻灭,「伊字诀,」然后呼唤我。「跟兔吊木的会面诸凡顺遂吗?」
「——虽然称不上诸凡顺遂,不过大概跟铃无小姐猜的差不多,没什么严重失误。」
「是吗?」铃无小姐点点头。「那真是、真是普天同庆。太好了,太好了。嗯,本姑娘也逛得相当尽兴,只是不知该如何应付美幸小姐那种爱理不理的态度。」
「那种程度不能说是爱理不理喔,爱理不理会哭泣的。如何?参观『堕落三昧』的感想?」
「处处都……莫名其妙吧?嗳,这种莫名其妙正是趣味所在。该怎么说呢?心情宛如在异国漫步,喏,伊字诀。」铃无小姐说:「那个……蓝蓝根那个兔吊木,脑筋真的比斜道卿壹郎博士好吗?本姑娘在此随意溜达之后,实在很难相信有人比他聪明。」
「不能以外表评判他人喔……不过这种说教就像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吧?」我耸耸肩。
「嗯,这件事很微妙。因为脑筋好这种事,是无法完全化为数值比较的……这与刚才心视老师讲的那个考试无关。」
「……若要说问题的症结,或许就差在世代。」
铃无小姐不知为何信心十足地呢喃。
斜道卿壹郎——六十三岁。
兔吊木垓辅——三十五岁。
以及,玖渚友——十九岁。
以对方的全盛时期比较毫无意义,毕竟三人本来就是生于不同时代,而且最晚出生的玖渚友,照正常来看,目前仍旧处在成长期。
尽管不确定玖渚友本身是否适用成长一语。
「伊字诀,你不觉得世代不同比才能更重要吗?」铃无小姐续道:「归根究底……就生于那个时代这点来说,博士、兔吊木、蓝蓝三人之中,不是蓝蓝最占便宜吗?因为道具和方法都比较齐全。这就跟猜拳时慢出的人会赢是相同的道理。」
必须开拓道路的人,以及只需铺路的人。谁比较轻松,谁的成就较高,这根本无须思考。任何事都是后发先至者比较优秀——这种道理确实极具说服力。
话虽如此。
「我想事情没这么简单……」至少听刚才那两人的对话,我并不如此认为。就算具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可是绝非一切。「……或者该说,他们三人在这方面的评比,并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忖量,别想太多对身体比较好。」
「或许是这样。喏,伊字诀,蓝蓝在哪?怎么没看到人?你藏在口袋里了吗?」
「啊啊……我先送到楼下去了,因为不好意思让志人君等太久。」
「喔~送到楼下去喔。」铃无小姐意有所指地重复我的话。「……换言之就算这样,就算将非常、非常重要的蓝蓝交给志人君,你也不想让蓝蓝知道自己的过去。」
「……你在说什么?铃无小姐。」我边走边打趣道:「玖渚早就知道了,她也知道我参加ER计划,与ER3系统有关。我去休斯敦留学原本就是玖渚哥哥介绍的,很正常吧?」
「可是你在那里搞出什么名堂?就没跟蓝蓝说了。」
语气非常肯定。我停下脚步。
「……老师说了什么?」
「说了喔……要是说了,事情就好玩了。」铃无小姐与我并肩,目不斜视,直直盯着正前方。「很可惜,三好小姐只有闲话家常。那个人在这方面似乎分得很清楚。看似轻佻,但重要之处必定支吾其词。那种轻浮油滑的性格大概是伪装的。你的恩师还真是了不起哪,伊字诀。」
「客气客气。」我努力装傻道:「多谢您的夸奖,小弟不胜感激。」
「我可不是在夸你。总之本姑娘什么都没听说,可是伊字诀,你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吧?不想让蓝蓝知道,最好也别让本姑娘发现。迄今一直隐瞒那位老师的存在就是证据。」
「唉唷,只是不小心忘了。这根本就证据不足嘛。」
「……或许有人认为像你这样故意掩饰或透露过去很帅气,但至少本姑娘觉得非常愚蠢。」
「……我并没有故意耍帅。」
「嗯,我想也是,所以就不继续追问了。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就算对象是蓝蓝,我也不认为必须倾吐一切。不论是谁,即便是你,使本姑娘,是浅野,都有一堆要是被别人得知,就再也活不下去的秘密。你没有什么特别,你一点也不特别,所以……」铃无小姐超前一步。
「别做出背叛自我的行为。」
背叛,背叛。
「……铃无小姐。」
「这次说教就到此为止,下半场又机会再续。」铃无小姐转头,接着朝我的脑袋拍了一记。「那我们快下去吧。志人君和蓝蓝都是急性子的人。」
「……也对。」
我缓缓点头。
接着再度举步前进,同时内心暗忖幸好这次旅行有铃无小姐陪伴。
搭电梯到了一楼,我们一出现,志人君的怒吼声立刻传来。
「你们太慢啦!你们是骑海龟来的吗?我是公主吗?白痴!小心我给你们玉匣子喔!(*)12」
「对咩,阿伊。」这次就连玖渚亦表示赞同。「好慢耶,好慢耶,人家等得累坏了。」
「抱歉。」我简短致歉。「那志人君,宿舍在哪里?」
「呜哇,你这小子让别人左等右等,一句话就想带过?啊~不过我也很少去那里,顶多像这样带访客前往而以。宿舍在森林后面,靠近山崖,咱们都称那里是『鬼屋』。」志人君讲完不详评论,将钥匙扔向我。「喏,这是房间钥匙。总之准备了三个房间,你们随意使用吧。」
「谢了,那么,我冲好澡等你喔。」
「喔,那我工作处理完立刻就去,你先准备准备……听你在放屁!」志人君咆哮。「你给我出不多一点!别老是开我的玩笑!小心我杀了你!」
「而且阿伊,刚才那个很低级耶……」
「……真没品。」
三人向我投来冷冷的视线。
原本打算炒热气氛,真无情。
「——呸!真是无药可救的白痴……快走啦。」
志人君依序打开研究栋的玄关,这次横越铺设砖头的中庭,朝研究所的下方走去。与进入研究所时使用的入口相反,与兔吊木所在的第七栋越来越远。
咚!
水滴落在我的鼻尖。抬头一看,天空泫然欲泣,数小时后恐怕将下起滂沱大雨。我心神恍惚地想——倘若那位人间失格在此,大概会将这种空气评为「人类将人类,天空将天空,雨滴将雨滴劈开似的波诡云谲」。
注释:
*9:位元是构成数据的最基本单位,把个位元(bit)构成一个字节(by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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