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的声音忽而拔高了一个声调,“我今天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带给你的,小喜姐回府了,前儿我去给兴伯瞧病,她还托我给你带好,说是不知能不能进宫来看你。”
我惊喜着转头,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小喜她回了府,那明蕙她……
“你没事吧?”富贵见我愣住,担忧地问了一声。
“我没事,你告诉小喜,我会安排,就这两天吧。”我平静地说完,起身进了里间。
胤禛再也没让我去过四宜堂,他来时也不会再带上折子,所以他最近总是来得很晚。
“笃--笃笃”三更鼓响过,胤禛才推门进来,他颀长的身影投在月光里,孑然一身,显得那么孤绝。
“怎么还没睡?”胤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眉间浓浓的忧虑,化不开。
我轻柔一笑,浅声答道:“没有,只是中间醒了,想着你快要过来了,就等你一会儿。”
胤禛利落地洗漱、脱衣,又小心地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来,和我一同靠在床头。
“以后朕尽量早些回来。”
“好。”
“今儿个的药喝了吗?”
“嗯。”
他揽过我,轻轻地捋我的头发,“筝儿,你平日里不要总闷在房里,多去园子里逛逛,或者跟婉乔一处说说话。”
“好。”
“筝儿……”胤禛一手捧起我的脸,不放心地观察我。
我看着他,脸上慢慢漾出一抹笑,复而又把头埋进他胸膛。
靠了一会儿,我说:“我以前有个婢女,听说她这几日回了我府上,我想叫她来园子里见见,叙叙旧。”
胤禛似乎有些困了,咕哝着说:“也好,只要你能宽心,怎样都好。”
直到第三天傍晚,小喜才被接进圆明园。她来时披了件大大的斗篷,帽子严严实实地遮着脸,在这个闷热的夏夜显得极不协调。
她才要跪下行礼,我疾步上前扶她。握着她的手,一声“小喜”还未唤出口,已经察觉蹊跷。那双手在我手里一抖,我复又重重地握回去,扬高了声音说:“大热的天还披着斗篷,可是着了凉了?快上里间,咱们好生说会儿话。”
我跟竹儿使一个眼色,拉着来人进了卧房。
我的声音颤颤悠悠,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明蕙?”
她双手将帽子缓缓退下,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孔。
我激动地扑上前去,“明蕙,真的是你!”
我的眼睛一遍遍地打量明蕙,她真的老了,那个脸上会闪耀珠光的明蕙,如今已是鬓发带霜,如同普通人家的中年妇人。我怔怔地看她,眼泪奔涌流出。
相比之下,明蕙显得很镇静,或者说,是漠然,“如今只能这样来见你了。”
我张口结舌,有多少话想问,却全都卡在嗓子里,不知应该先问哪一句。
明蕙极淡极淡的一笑,连唇角也没有扬起,只是脸颊微微地抽动了一下,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笑的。
“我被休了,革了福晋之名,发回外家看管,今晚还是冒充了喜嫂才能进来。”
我讷讷地看着明蕙,全身上下只剩眼皮还会眨动。
“你不用惊奇,不是爷不要我了,是皇帝命令他休了我。”
我看见明蕙在笑,真真实实地笑了,可是渺远而苍凉。
“爷上年十二月就革了亲王;今年正月又革去黄带子,已经削除宗籍了;二月里,爷被囚在了宗人府;你知道爷现在叫什么吗?叫‘阿其那’。老九也是一样,削爵、除名、改名叫‘塞思黑’,现在囚在保定。老十四也好不到哪去,囚在寿皇殿,还有弘明,”明蕙放慢了声音,一字一顿说道:“一并关起来了。”
明蕙每说一个字,我的身体便虚弱一分,最后只能扶着椅子,颓萎地坐下。眼泪滑过脸颊,泪痕处被微风一扫,顿时变得冰冷,从皮肤渗进血液,蔓延到心肝脾肺,全身都透着凉。
“玉筝,”明蕙重重在我身前跪下,双手攀着我的膝盖,泪水潸然,“求求你救救爷!求你救他!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
我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亦是跪在地上,羞愧地开口,“我……我做不到。”
“不,你一定能的!玉筝,除了你,没有人能救他了!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
“明蕙!明蕙!”我倾身拦她,却不敢面对她凄惶的表情和无助的哀求,她曾经是那样高贵骄傲的格格啊!
明蕙双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玉筝,他那么看重你,你的话他一定听的!求你,求你让他放过爷吧!”
我紧紧咬着下唇,有口难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把我看得那么高?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我根本就无能为力。如果我可以,二十年前我就做了!明蕙,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这里的男人都把权位看得重于爱情啊,胤禛是,允祥是,允禩难道不是吗?
对不起,明蕙,我不愿让你失望,只好,不给你希望。
我撸下明蕙的手,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
“玉筝,你若不答应,那我就死在你面前!反正爷迟早是一死,那我就先去地府里等他!”明蕙昂然地抬头,眼中决绝。
明蕙,你为什么要逼我?
我轻轻地阖眼,等待最后一滴眼泪滴下,再次睁开,我已经是一个无情无义之人。
“明蕙,你要维护你的丈夫,我也要维护我的丈夫,我帮不了你。”
“你说什么?”明蕙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用力地看向明蕙,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凌厉,“弑父、逼母、酗酒、好色,这些话难道不是八爷党的人传出去的?”
“你……”
“十月作乱,八佛被囚,军民怨新主。这儿歌里,‘八佛’是谁?‘新主’是谁?”
“玉筝,你……”
“明蕙,你我都不是躲在深闺绣花的人。你当初劝我嫁给他,十成里面,总有一成是在筹谋今日吧?”
“哈哈哈哈……”明蕙猛然大笑起来,她缓缓地起身,笑得悲戚而嘲弄,“玉筝,你果然是好样的!”
我亦扬起头回视她,“若我是你,我不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我会选择活着,硬硬朗朗活着,开开心心地活着。”
言罢,我泠然转身,只因怕被她眸光中的利剑刺穿。
“玉筝,我这辈子没服过谁,时至今日,我依然服你!只是,咱们的姐妹情分,断了。”明蕙的声音果决而苍茫,像是远山之外传来,却重重捶打在我心上。
我狠一狠心,拼劲最后的力气压制呼吸,不让她听出极力隐藏的哭音,“本宫累了,八弟妹请回吧。”
眼睛肿胀酸涩,我却不敢闭眼,害怕看到明蕙失望到极致反而一片空洞的眼神;我的精神有些涣散,只知道胤禛正躺在床上一遍遍轻吻我的侧脸,却没有丝毫感觉。
“人见着了?”胤禛的声音很温存。
“见着了。”而我只是机械地回答。
“听说你那婢女之前在老八那当差?”
我没有回答,警惕地看着胤禛。
“唉~~~”胤禛一只手撑起上半身,一只手的手背轻轻抚过我的脸,“朕真是不该让你见她。”
我默默地不吭声,我知道他并不知道来的人是明蕙,否则,他不会这么心平气和。
胤禛俯下身继续刚才的亲吻,手已经扯开中衣的带子,沿着我的小腹慢慢往上探。
我的头偏向一侧,声细如蚊,说出的话连自己都害怕,“能不能……放过他们?”
胤禛的手在我锁骨上摩挲,他的唇也没有停止的意思,热气呵在我耳边,一句话冻结我的希望,“筝儿,后宫不得干政。”
我不能甘心,不能放手,我知道自己已经足够卑微,“只是给一条活路,也不行吗?他们,是你的兄弟啊!”
胤禛扳过我的脸,让我的眼睛无处可逃,只能看着他,无论是恳求的,还是祈盼的。
他的眼睛亦是钉在我脸上,那里只有一种神情,便是命令,“筝儿,你心里只能有朕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只听见自己幽幽地问道:“那你呢?你的心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吗?”
“呃!”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胤禛猛然地进入,在我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身体干涩而紧绷,难言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哼出声。
他的怒意渐渐消散,然而他的身体仍是霸道的,强烈并且蛮横,不容许我丝毫的躲闪。他的精力爆发了很久,而我只是缓缓承受。琴瑟合鸣,却对不上节奏。
第九十二章 解脱
这是胤禛第一次在夜半离开,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僵硬得连眼泪也流不出。
竹儿蹑手蹑脚走进来,试探着唤道:“姑姑?”
“竹儿,替我烧点热水,我想沐浴。”我的声音很微弱,像是香炉里熏出的烟气,从源头开始扩散,到了远处便消失不见,但是我想竹儿应该是听见了。
我不让掌灯,也不让人服侍,一个人安静地坐在浴盆里。热气一层一层将我的身体解冻,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块投入沸水中的冰块,我拼命地想保持冰的形态,却抗争不过外界的环境。我把整个身体都没在水中,眼角有液体在流,我想,那只是热水。
当我的肺再承受不了压力,我只得将头露出水面,呼吸那些肮脏却必须的空气。
胤禛,他终究是一位政治家,而政治家身后的女人,应该是那种即便是背叛至爱亲朋,即便是抛弃整个家族,也会坚定地支持自己丈夫的女人。而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不知在浴盆里坐了多久,恍然惊觉时,盆中的水已经凉透。心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流过,咸咸的,涩涩的,好像是眼泪,又或者只是血。
我好像已经极度疲累,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我在黑暗中穿行了许久,总能听到有人在喊“玉筝,玉筝……”
“明蕙,明蕙你在哪?”
我一遍遍地转身,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明蕙,你在哪?”
我再一次转身,看到一身白衣的明蕙从黑暗中一步步逼近。她的头发披散着,挡去了大部分面孔,她凄厉地伸出双手要扼上我的脖子,她的指甲留得寸许长,每一根都似锋利无比的小刀,慢慢慢慢地摁进我的皮肉。
“不,你不是明蕙,你不是明蕙!”
那一身白衣停了下来,她拨开面前的丝发,露出完整的脸型。明蕙的脸开始渗血,眼睛、鼻子、嘴,然后是身体,血液一汩汩地从她体内流出,染红了她的白衣,染成她最喜爱的大红色旗袍。
“不!你不要过来!”
我恐惧地后退,却撞上一个僵冷的身体。
“玉筝……玉筝……”
允禟的体型不再臃肿富态,只剩下一副枯骨,他同样伸直了双手,想要上来掐死我。
“不!你们不要过来!”
我无路可退,眼看着他们的指甲就要刺穿我的咽喉,一双厚实的大手慢慢抚上我的肩膀。我背后没有长眼睛,可是我清楚地看到允禩正温和地对我笑。
“允禩……”
我话未出口,允禩的笑容已经变得狰狞可怖,抚在我肩上的手此刻已经环在脖子上,我垂下眼睛去看,那双手正在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收紧。
“啊!”
我尖叫着坐起,额头上的汗一滴一滴滴进眼睛里。崩溃了的,不只我的精神,还有我的泪,我抱紧被子放声哭了起来。
“姑姑,姑姑……”
竹儿踢踏着鞋子,慌张地跑进来。
“你出去!”
竹儿的脚步顿在两米之外,“姑姑,您怎么了?”
“出去!出去!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
竹儿又要上前,我抄起枕头狠狠甩在她身上。
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想要将这一生的眼泪全部流干,这样我就再也不用流泪,再也不用了。
“筝丫头……”康熙的声音漫过头顶,填满了整个房间。
“万岁爷?”我无助地抬头,却找不到康熙的身影。
“筝丫头,你可还记得那天你对二阿哥说的话?”
“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筝儿!筝儿!”我的身体仿佛被人剧烈地摇晃,猛然惊醒,人被胤禛半抱在怀里。他眼底根根血丝分明,“筝儿,你当真是要吓死朕吗?”
胤禛说着,抬手来抹我满脸的泪痕。我愣了一瞬间,猛地挣开他,翻滚下床,跪在地上,“皇上,皇上,我求你,求你放过他们吧,求求你放过他们!”我听到自己的哭声干涩沙哑。
胤禛用力地拽起我的胳膊,烦躁却心疼地说:“筝儿,你还在发烧!”
我固执地不肯起来,仍是仰头看着他,“皇上,我从来没求过你任何事,就这一次,就这一次!”
胤禛缓缓蹲下来,双手捧了我的脸,我看到他眼底的不甘,却听见他一字一字地说:“好,朕答应你。”
胤禛将我抱回床上,用被子把我裹好,让我靠在他怀里。
“筝儿,这是最后一次,你因为他折腾自己,折腾朕。”他抬起我的头,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坚决而不容人反驳,“答应朕,这是最后一次。”
我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着他的手,跟他要一个保证,“你也答应我了。”
胤禛闭上眼睛,沉重地点头,“朕答应你不杀他们。”
胤禛的双臂密密实实地圈着我,我的头枕在他肩膀上,眼泪没进他肩上的万寿篆文中,一滴两滴。
对不起,胤禛,我知道政治家是不可以有弱点的。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弱点,那我也会感到羞愧,我终究做不了政治家身后的女人。
五月十七,胤禛帝召见诸王大臣,以长篇谕旨,历数允禩、允禟、允禵等罪恶。
六月初一,阿其那罪状四十款、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允禵罪状十四款颁示全国。
零星打听到这点消息,之后就什么也探听不到了。
胤禛,你答应过我不会杀他们。
“姑姑,常大人来请脉。”
“不必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让他照以前的方子开些安神的药就行了。”
我抱膝坐在榻上,望着窗外出神,绵绵细雨无声无息地飘落,阴沉沉的天空下,水汽氤氲,濛濛的模糊了人的视线。
我跟胤禛要来一个保证,可我的心仍是悬在半空。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