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俱是一笑,十四冲十三乐道,“我说是潇姐姐嘛。”
十三也不好意思,冲着我说,“潇姐姐怎么来这种地方了?”
我突然觉得似乎古代良家女子跑到风月场确实是不太象话,只得说,“来祭奠一位故人。”
他俩一脸狐疑,我笑了笑,“今日在茶馆儿里听了《桃花扇》,所以晚上就想来祭一祭李香君了。”再看他俩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不由乐了。
十三说道,“若是李香君知道你一位大清国的格格来给她祭奠,还不得恼死?”
十四冲着十三说,“已经死了,如何又恼死。”
三个人顿时大笑。
因着我说太晚了要回客栈,他俩就一路送我回去。路上我才知道他们俩是随着皇上南巡来了。康熙三十八年,我仔细思索,似乎康熙是有过一次南巡。
十四又在那里埋怨我,怎么不在杭州好好地呆着,反倒跑到南京来了。原来他们三月二十二日就到了杭州,四月初一才从杭州返回苏州,初十日才到江宁。到杭州的时候先去我舅父家寻我没有寻到,又按舅父说的地址到了我的庭院去找我,可是看门的大爷说我和丫鬟们二月就离开了。搞得他们好是气恼。没有想缘分就是缘分,反倒是在南京碰上了。
我也笑道,那也不叫缘分。你们南巡我在在江南各处游玩。你们初一到的苏州,初六离开,初十到了南京。我是三月底就到了苏州,初三离开苏州,初十到的南京。若是有缘分,在苏州就应该碰到了。他俩直狡辩,在苏州的时候他们一直随驾,没有机会偷偷溜出来逛。我调笑道,“怎么一到南京就有机会偷偷溜出来逛了,还是逛得秦淮河畔,十里风月?”看他俩默不作声脸涨得通红的样子,直觉得好笑。只得感慨,这两个看着长大的小孩子如今也大了,知道害羞了。
他们俩人将我送回客栈,十四问我何时离开南京,又何时回京。我笑了笑,“明日就离开南京,至于何时回京,自然是等到想回去再回去了。”十四有些失望,“潇姐姐难道就不想回京城了吗?”京城,我在古代十年的年幼时光全部都在这个正正方方的墙里度过的。现在,我想逃。“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十四爷,可能等我老了才会回去吧。”他们俩面色都是一沉。我也勉强笑笑。
让客栈里的伙计找了笔墨纸砚来,挥笔写下容若的那首“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递给十三,“麻烦十三爷回京后,将这个交给我阿玛吧。免得他挂念。”江南好,好在让我可以远离京城里的点点滴滴,远离那些争斗。避风沙,避得是皇帝带来的风沙。
我站在杭州自家的庭院里,听着窗外淅淅簌簌的江南秋雨。已经从南京回来半年了,杭州的生活依旧是那样安详,宁静。似乎与世隔绝,又似乎冷眼旁观这世界的纷纷扰扰。如果没有眼前的一封封从京城来的信函,我似乎就快要忘记自己的存在了,似乎就快要忘记自己的家了。家,多么安详的名词。姑姑以为有了家,就有了自己的避难之所。在深宫中日日想的就是家中的岁月。
舜安颜来信说皇上已经给他指了婚,明年就成亲。新娘是瑞琳。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比我小几个月女孩子的模样,她是幸福的吧。至少作为公主她没有像其他公主一样远嫁塞外,而是留在了京城中。她也是不幸的,因为即使是嫁给哥哥,也只是她至高无上父亲权谋的应用而已。康熙帝,你真的开始对我的家族下手了吗?而第一招就是你的女儿。麻痹我们,也麻痹着世人的眼光。
阿玛的官位从翰林院吉士又加到了南书房行走。敏妃娘娘薨了,康熙越来越偏疼老十三,无论去哪儿都会带上他。无疑,他这样做也同时抬高了阿玛的地位。三叔的官位也一升再升。姑姑说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可是如果皇上非要你做,又当如何?大伯作为外戚的气焰在朝堂之上越来越嚣张,苦于玛法已经不在,没有人管得了他。
我开始怀疑康熙作为一个父亲,可有给他子女真正的爱。似乎他们都是一颗颗棋子,在帮助他达到他要达到的目的。不理会瑞琳的终身幸福,不理会十三以后会从高处跌落的疼痛,不理会胤禛的思念之情……皇家,原来如此……姑姑绝望的眼神,小姑姑黯然的表情,胤禛酒醉后的落寞,我不敢想象今后瑞琳和十三又将会如何。
叫丫鬟们打点一下行装,我们要在春节前赶回京城。
当马车进了永定门,我终于闻到古老的北京城冬天的气味。我已经离开这里一年多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带着陌生。因为已经腊月中,时不时街道上会有孩童们放鞭炮的声音,有二踢脚、有梨子花。因为从南方过来身上穿的比较少,此刻车厢里生着炉子,但还是很冷。开始怀念曾经在家中的时候那些狐狸皮的斗篷,獭子皮的围脖什么的了。在江南穿了一年多的丝绸,此刻才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的果然是游牧民族的血,我需要的是那些皮毛来御寒。黯然笑着,却有些苦涩,逃不掉的。
到家的时候,阿玛还在上书房没有回来。只看到准额驸舜安颜。他正在我的屋子里坐着。
“哥哥!”一年多未见,等见到我才知道,原来我是这般思念这个家和这些亲人。
舜安颜抬头看是我,先是吃惊,然后是激动地站起来过来抱住我。“潇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还要几天呢。”
“哥,我快喘不上来气了。”舜安颜连忙放开我。然后呵呵傻笑。我注视着眼前的哥哥,记忆中那个老欺负我又被我敲诈的傻忽忽的哥哥已经长成一个身材修长,面若冠玉的英俊潇洒的公子哥儿了。
“老盯着我看什么?”他问道。
“我在想谁家马上白面郎,临阶下马蹋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 指点银瓶素酒尝。”
哥哥哈哈笑起来,“又拿你哥哥我当笑话儿了。不过今儿妹妹回来了,自然我们指点银瓶索酒尝了。”然后便出门叫来福儿准备今晚的酒菜去了。
“哥哥要大婚了想要什么礼物?”看他安静下来,我便问道。
“你回来就是给哥哥最大的礼物了。”他一改以往的孟浪模样,此刻显得非常认真。“回家来住行吗?”
看他的样子我不忍拒绝,点头答应了。
夜色已经有些深了,因为晚饭吃得有些多,只得起来裹上厚厚的棉袄到花园里散步。那几株梅树已经结上了花骨朵,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开花了。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任月亮将我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忽然听见前面有人轻微咳嗽的声音,诧异着上前看去,原来是三叔一个人站在回廊下怔怔地看着前方。
“三叔……”夜晚中,我的声音有些脆亮,连我自己都不敢想象。
三叔转头看见是我,点了点头,又接着目光无神的注视前方。我沿着小径走到回廊尽头,又走上回廊,站到了三叔旁边。此刻这个在这个时代我熟知的大人物面色阴冷,愁绪满怀。“三叔为什么事发愁?”
三叔指了指府东面为了准备公主下嫁新建起的公主府院,然后叹了口气。“三叔马上就有公主儿媳妇进门难道还不高兴?”
三叔面色清淡,“这‘尚主’的荣誉别人家想要都要不去,我们家却是推也推不掉。”
我不由暗暗佩服我的这位叔叔,我知道历史冷眼旁观才能知道康熙的荣宠以为着什么,可是他作为当局者竟自己推悟出来。“三叔,姑姑以前说过,我们佟家喜自帝王恩,愁亦自帝王恩。万岁爷如果真的存了这份儿心,我们也只有认命。”话语虽然隐晦,但是三叔还是听出来了。
他惊奇地转头看我,然后暗暗摇了摇头,“潇儿,你这丫头太聪明了。这样对你以后不好。哎,只可惜你不是男儿,如果我那小畜生有你一半儿聪明也能替佟家撑下去啊。”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姑姑所说的亲人就是如此吧。先想到的是我如何,再是佟家如何,皇家必不会这样。皇帝是先想他自己怎样,才会去考虑瑞琳。
“三叔,佟家有你真是万幸。宠辱不惊并不是每个混迹官场的人都能做到的。有你在,佟家至少不会树倒猢狲散。古语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佟家这棵参天大树是万岁爷一手载起来的,要砍也还是需废很多工夫的。只要家中不要自起纷争,佟家就一定撑得下去。总还会有东山再起的那么一天。”
“别安慰三叔了。你已经看得那么清楚了,就知道又怎么会东山再起?只是保个不要家破人亡就是。如今人越往高处,将来掉下来也摔得越惨啊。”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公主下嫁,对别人家是最大的荣耀,可是对于佟家,喜忧参半。不禁想问问康熙,你有没有在乎过自己女儿的感受?
康熙三十九年春节
宫中赐宴,照例参加。瑞琳看到我已经没有了以前的热情,反而在躲了。我连忙拦住她,“我说公主嫂子,就这么不想见我这个小姑子啊?”看到她满面羞红,心里有些高兴,毕竟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经成为她父亲的棋子。毕竟在外人看来,她是一个幸福的公主,郎才女貌,公主嫁到门第显赫的佟家,似乎最完美不过。而且还在京城,她可以随时回宫。多大的恩宠,多大的恩宠背后的权谋又有谁看得懂。
因为瑞琳不好意思跟我说话,我一个人和一桌不熟的格格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得自己离席随便走走。不知不觉,又是那片树林。依稀记得曾经和四阿哥一起走过这片树林,然后看烟火。不知不觉已经多少年过去,屈指西风几时来,却不到流年暗中已偷换。一边感慨一边走着,似回忆似忘记。身后有脚步声,然后又停住许久不动。回头看去,心中那个熟悉的眼睛此刻正盯着我看。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缓缓俯身,“给四贝勒请安。”
中间隔着十多步的距离,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刚想抬手扶我起来,却又放下了。“起来吧。”声音有些嘶哑,似乎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四爷又‘正大光明’地走出来了?”想起刚才正在回忆小时候的事情。
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你也又被瑞琳烦出来了?”
我摇了摇头,“今天公主可没烦我,公主一句话都不跟奴才说。”
他想了一下,了然,“原来这丫头知道害羞了。”然后又似感慨,“她就要嫁到你家去了。”我明白他心中的痛楚,两年前他少不更事,不知道皇上为何不允许他娶我,可是如今,如他般聪明的人不会想不到他皇阿玛的意思。他是应该感谢他皇父对他的眷顾还是痛恨老天命运弄人?
我没有说话,他侧身绕过我,走在我前面。“一起走走吧。”我心中微笑,又带苦涩,除了一起走走我们还能干什么。跟在他身后半米走着。突然他停下来,“不是说过没人的时候可以不讲规矩的吗?”我点头跟上,并排走在这条十年前曾经走过的道路上。
“从这里,当时你就是站在这里,跟我说回首相看已化灰的吧?”他突然停下,问我。
我想起那时出的那个迷题。“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好个一语成谶。《红楼梦》里,元春出了这个迷题给大家,大家全猜中了。史老太君纳罕,贵妃怎么出了个这么个物事。现在我们家,繁华过后成一梦,终怕是难免“回首相看已化灰。”
“四爷好记性。”我恭敬地说。却不料,话音刚落,他就猛得抓起我的手,眼睛紧盯着我的,“你何时竟变得这样?这般客套是对我吗?你竟要对我如此态度?”
心中疼痛,“四爷是主子。”看他愤怒地快要爆发出火的眼神,心里多了许多歉意。
他抓着我手腕的手捏得越发得紧,“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以为我的心我的苦你能明白,可你为何这样,莫非我这十多年竟然看错了人?”他眼神哀痛,虽然已经被愤怒的表情所掩盖,可是却被我一下子发觉。
心中疼痛,伸出另外一只手抓住他握着我手腕的手,“我懂的,我懂的……只是事实已经这样,我们又何必做这些欲断不断的缠绵样子?”
他松开我的手,看着前方有些茫然。我拉过他的手,如以前一样十指交扣。“四爷再陪我走一遍着无名路好吗?我想记住它,记住这感觉。最后一次。”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似乎害怕我溜走似的。在那样一条路上,我们一直走着。他就那样紧紧地拉着我,步伐沉稳,一步一步地走着,感受着他的体温与我的体温慢慢交汇,融合。黯淡的天幕下,有烟火升起来,给我们照亮了前面的路。我们的时间也如那烟花一样,短暂,而美好。
第十一章 烛花摇影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十五
因为今日是我的生日,按照古人算虚岁,今年已经十八了。到了十八仍然待字闺中的女子怕已经是少而又少。而我偏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自从我从南方回来后,舜安颜就在不停地给我介绍他那些狐朋狗友认识。反倒是阿玛,对于这件事情不是十分上心,只是嘱咐我,如果有自己满意的男子,他便想办法让别人来提亲。我心里暗笑,可是却不十分热心。因为我明白,我心里有一个洞,那个洞恐怕是无法弥补的。原本以为我与这个时代女子无异,婚姻只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就顺从了。可是家中大大小小全都想着为我好,要我自己去挑。心里苦笑,我哪里挑得出来?
因为生日又是上元佳节,所以我跟舜安颜说晚上要出去看灯市,顺便再让他请我吃馆子。他笑着答应,末了还加上句,“都这么大了,敲诈我的老毛病还是没有改。”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古人的浪漫是从这种细微的氛围中开始的。
我和他到了棋盘街的福寿楼,店小二将我们引到楼上靠窗的座位。嘴上还说着,“佟大爷,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