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组的女生们全部疯狂了。
香籁大厦的第十八层餐厅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我取了一碟沙拉,一碗茄子炖豆腐。加入了翻译组的八卦圆桌。
不出所料,今天的议题就是沥川。
“沥川今天的领带真好看,明明是暗红色的,为什么远远看去,闪闪发光呢?”
“我觉得,他今天的那套灯芯绒西装看上去才是帅了呢,研究了半天都不知是什么料子。”
“哎哎,我在想今晚上点什么。会仙楼的鲍鱼最好吃,我去过两次都舍不得点。”
只有艾玛一个人说:“沥川这回病得不轻呢,走路都费劲了。你们几时见过他用两支拐杖的?”
最高兴的还是小薇,因为她又调回到沥川的办公室。
“我也觉得王先生的身体没完全恢复,” 小薇说,“开完例会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都不接。你看,现在也没见他出来吃午饭。”
我脸色微变:“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小薇摇头,“如果不征得同意,他的办公室我是不能随便进去的。”
我站起来,说:“我正好有个合同的翻译要找他,我去看看吧。”
大家都奇怪地盯着我。
“怎么啦?”我说,“你们也看见了,他病得不轻,万一在自己房间里昏倒了怎么办?”
“你去?——不合适吧。也许他就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休息。还是通知一下江总比较好。”
“是啊。当年朱碧瑄和沥川配合得那么好,也不见沥川对她多一分颜色,你就不要去了吧。”
“我去看一下,没事的。”我拔腿就走。
去了第二十层楼。敲了敲沥川办公室的门。敲了十几下,没人回答。不管三七二十一,我推门而入。
办公室里没有人,空空的。空气里飘浮着一丝酸味。
然后,我听见呕吐的声音,那种很痛苦、很可怕的呕吐。
我冲到洗手间,看见沥川双腿跪着,扒在马桶上吐得翻天覆地。他的脸铁青,嘴唇没有一丝颜色。
我跪下来,从后面抱住他:“沥川……”
他无睱顾及我,持续地干呕,身子不断地痉挛。我不知道他已经吐了多久,只知道他戴着假肢来维持这种跪姿会十分难受。
“喝口水,漱漱口吧。”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
他一直埋着头,接过我递来的矿泉水,喝了半口,不知引发了哪根神经,又开始吐。胃早已吐空了,只吐出一些粘液。
我伸手到他的腰间,帮他脱下假肢。他的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倒在我身上。
我用力扶住他,用手拍他的背,大声地问:“好些了吗?现在你别站起来,猛地站起来会头昏的。咱们就在地上坐一会儿。”
沥川无助地靠着我,半身软绵绵地。开始,他还企图用手支撑自己,最后所有力气都丧失殆尽。
我抱着他,在洗手间的地板上坐了近十五分钟。有点害怕沥川会为这个生气。沥川从来不想让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
“麻烦拿一下拐杖——”
我拾起拐杖,递给他。
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到洗手池边洗了一把脸。又拿出一个药瓶,吞了一片药。坐到对面的单人沙发上,阴沉着脸问我:“找我有什么事?”
“没……没什么事……就是担心……”我吓着了,不由得吞吞吐吐,“你没吃坏什么东西吧?”
“没有。”
“我带你去看医生。”我伸手到荷包,摸车钥匙,猛地想起今早没开车。
“不去,哪儿都不去。”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你别在我面前站着!”
我对自己说,不生气我不生气我不生气我决不生气。
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说:“不去医院也行,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万一你有什么事,我好叫救护车。”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说:“即然这样,不如你到楼下去替我买杯果汁吧。”
“好,好,我马上就去。”
我忙不迭地下楼,买了杯沥川一向喜欢喝的热带果汁,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小薇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拦住我,说:“王先生正在休息,谁也不见。”
“是这样,他让我替他买杯果汁。”
“果汁交给我吧,”小薇很客气地重复了一遍,“王先生特地吩咐了,谁也不见。”
在小薇充满猜疑的目光下,我颜面顿失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吃饼干,一边生闷气,一边还得做手头的翻译。
六点一到,我准时下班。电梯的门叮地一声开了。
冤家路窄,里面站着西装革履、打扮光鲜、身上洒着淡淡CK香水的沥川。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之外,他看上去悠然自得、形神潇洒,好像一位要赴琼林宴的探花郎。
我冷面朝天,走进电梯。
“下班了?”他居然开口搭讪。
“……”我看墙壁。
“等会儿去会仙楼吃饭,你去吗?”
“……”我看地板。
“当”地一声,电梯忽然停了,他按了“紧急停止键”。
我向他怒目而视。
“对不起,下午是我的态度不好,请原谅。”沥川特别会道歉,每次道歉都显得特诚恳。可是我还是很生气,还是不理他。
“……”
“你买的果汁我都喝了。不信你看,还剩下一小半,我留着晚上喝。”他松开拐杖,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瓶,在我面前晃了晃。
红红的果汁,果然只剩下了小半。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终于说:“你中午吐成那样,晚上还吃得下海鲜吗?”
“就是吐了才要吃啊。晚上我要加倍地吃,把吐出去的东西都吃回来。”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逗趣的笑。
“沥川,看来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你该多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我睡了整整一下午,”他说,“上班也是可以休息的。”
我不禁仰头看他。沥川的心理真是强大啊,中午吐得死去活来,一副末日临头的暴君模样,到了晚上,精神、脾气就全回来了。
“我没开车过来,坐你的车去会仙楼行吗?”
“行。”可能是觉得下午那番以怨报德的行为太过分,他的口气变得舒缓了。
“能给我René的电话吗?”我趁火打劫。
“为什么?”
“我想请他吃饭。”
“拿你的手机过来,我输给你。”他知道我记性不好,一秒之内,记不住五位以上的号码。
我递给他手机,他存下号码。
我趁机说:“把你的号码也输进去,万一有事找你也方便。”
他把手机还给我:“我的就算了。你不会有事找我的。”
我气结,看着他,翻了半天白眼,说不出话来。
他按了一个键,电梯缓缓下落。
48
我陪着沥川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司机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非常宽敞的德国车,沥川替我开门,让我先坐进去,然后他自己坐了进去,将拐杖交给司机放到后箱。
他的全身焕发着清冷的香气。
“我让小薇单独给你订了素菜。”他说,“你又改回吃素了?”
“为世界环境做贡献。”
他轻笑。
“笑什么?”
“我一直以为,这些年你什么都可能变,唯独吃饭的习惯是肯定不会变的。”
“我变了很多吗?”
他回过头来看我:“不,你什么也没变。我多么希望你能变一点。”
“你呢?你变了吗?”
“你觉得呢?”
“你也什么都没变。除了变得离我越来越远。”
我们陷入沉默,会仙楼很快就到了。
除了制图部和行政部的个别职员,CGP几乎人人有车。没有车的几个秘书都跟着江总和张总的车过来了。可能是有鲍鱼吃的缘故,几乎所有的人都通知了家属。一到门口,沥川就被守候在那里的两位老总拦住说话。我在酒楼的内厅看见了艾松和艾玛,赶紧上前打招呼。
“哎,有点后悔,早知道有鲍鱼吃,我晚几个月再改素食也好呀。”我笑着说。
“沥川就是会照顾女人,知道我们翻译组的小姐们都是海鲜狂。如果按他自己的口味,大约吃意粉就可以了。小秋,你跟我们一桌吧!”因为早上沥川给艾玛拾了一次鞋,艾玛今天不遗余力地赞美他。
“当然,我去问问素菜放在哪里。”
“我来问吧,小姐们请坐。跑腿的事儿让男生去干吧。”艾松彬彬有礼地替我们张罗。
翻译组的翻译们,要么带着老公孩子,要么带着男朋友,艾玛带来了一位苏先生,据说谈了有一个月了。艾松吩咐好了服务员,径直就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喝了一口茶,看见沥川坐在离我有点远的另一桌上。
上了菜后,服务员给每个人端来的一盅龙井鲍鱼。放到我身边的则是冬瓜炖豆腐。小薇给我点的素菜又香又辣,我有滋有味地吃着,扫眼看这一群海鲜狂,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鲍鱼龙虾,连艾松也不例外。然后,德语组丽莎的先生率先讲起了黄段子:
“话说我留学M国的时候,流行裸奔。七十岁高龄的老妇也想试试。一群老头正在下棋,老妇从他们身边裸跑而过。一老头说:‘真不象话! 这么皱的衣服也不烫一下,两个口袋还翻在外面。”
小姐们笑得花枝乱颤,我则心不在焉,意兴阑珊。
艾松默默地观察我,似乎觉察到了我的情绪低落,问我最近想不想去天文台看星星。我说翻译的活儿太多,一时抽不出时间。
杯觥交错中,我看见沥川一直在很斯文地吃饭,好像胃口恢复了。大家都在喝酒,却没人向他劝酒。我的心渐渐放下来,觉得冷落了艾松,便起劲地向他请教科普知识。艾松给讲了一大堆黑子、粒子、量子的故事之后,又向我介绍他最喜欢的一本科普小说《物理世界奇遇记》,说他小时候看那本书,看得不下一百遍,终于奠定了他将来要做科学家的梦想。
“你最喜欢看的书是什么?”他问。
“《红楼梦》。”
我是文科生,本来书是我最喜欢聊的话题,以前我和沥川躺在床上,聊起我们共同喜欢的书,《在路上》、《荒原狼》、莎士比亚的悲喜剧……不肯睡觉。唉,卧床太久,硬把一个理工科的沥川熬成一前卫的文艺男青年。
“我没读过《红楼梦》。”
“《三国演义》你读过吗?”
“没。……看过电视剧。”
“除了物理书之外,你还看过哪些厚一点的书呢?”
“《爱因斯坦传》,算不算?挺厚的,有六百多页。”
我看着他,差点被喉咙里的茄子噎住。人和人怎么能这么不一样呢。
眼角余光扫到远处的沥川,他正起身,很客气地和周围的人说了句什么,慢慢地向后门走去。
入座之前我去过一次洗手间。一流的食府,洗手间也是一流的,大理石的台面,摆着鲜花,香烛幽幽,一尘不染。有残疾人专用的卫生间和更衣室。
过了近三十分钟,沥川都没有回来。
我借口要上洗手间,走到后厅,那里正好站着一位服务生。
“对不起,先生,能不能麻烦你一下?”
“小姐,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服务生非常礼貌地问我。
“我的一位同事最近身体不好,经常容易昏倒。他去了洗手间,有三十分钟没回来,能不能麻烦你进去替我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您等着。”
我告诉了他沥川的相貌特征。他推门进去,很快就出来了:“那位先生可能是喝多了,吐得很厉害呢。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说不要。”
看来餐厅里经常有人醉吐,服务生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
“卫生间里还有别的人吗?”我又问。
“没有。”
“能不能帮个忙?”我递给他五十块钱,“请你替我看着他。如果他不能走路,麻烦你扶他一把。如果事态严重,我得送他去医院。”
“好的。”
我一直守在洗手间的门外,想起在苏黎士的那天我们去Kunststuben吃饭,吃到一半他也去了洗手间,很长时间。回来之后,再也不动刀叉了。估计那时他就在吐,只是不肯让我知道。
又过了二十分钟,门终于开了,沥川低着头走出来。
看见我,没说话。径直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
“沥川,你得回去休息,或者去医院。”
“能替我弄杯水吗?”他惨兮兮地说。
我去拿了矿泉水,蹲到他面前,给他倒了一小杯。他从怀里掏出止吐的药片,努力吞了一口水,还没吞完就“哇”地连药片一起吐了,我正好站在他面前,就吐了我一身,幸好没溅到我的脸上。
我闭上眼。虽然这是沥川的余沥。余沥就是余沥,一点也不美。
“对不起……”他到荷包里摸手绢。我拦住他,把他按在沙发上,又递给他一杯水:“吃药,坐着别动。”
我脱掉外套,去餐厅找到他的司机,又悄悄向江总解释了一下。司机从后座拿出轮椅,将沥川送到车上。
我在路上给René打电话,问需不需要送沥川去医院。他说不需要,让我们送他回宾馆。汽车停在了东二环路的港奥中心瑞士酒店,René已在楼下等着我们了。
我们一起把昏睡的沥川送回卧室。René帮他换上睡衣。沥川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是说一天只工作三个小时吗?” 回到客厅,René问我,“ Alex怎么去了一整天?”
“也许今天是第一天,他不想走太早?”
René端着咖啡,心烦意乱地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René,沥川为什么老想吐?今天他都吐了两次了。”
“Alex每天都要吃一种药,那药对胃刺激挺大,所以老想吐。此外,他还很容易疲劳,动不动就犯困。”
我想起了以前他每天早上吃的那种白色的药丸:“是那个增强骨质的药吗?”
“不是。”
“那药能不吃吗?”
“不能。不过他可以再吃Phernergan。”
“Phernergan?”
“一种止吐的药。也有副作用,会降低血压,他容易昏倒。”
我抽了一口凉气:“那他岂不是天天都想吐?天天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