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极轻微的撕裂布帛之声自身侧不远传来,她回过神,转头望去,只见一黑影自牙帐缝隙飞快穿插进来,正待张口呼救,那人已揭下低低兜在头上的斗篷,露出脸来。
“是你!”赵渝极力按捺住心跳,让语气显得平静。
耶律菩萨奴却顾不得与她说话,箭步上前吹熄了蜡烛,帐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若在往日,此时赵渝定要大声尖叫,将帐外侍卫唤入。可此时她却仍旧安安静静地半靠在榻上,没有丝毫慌乱,使得耶律菩萨奴捂住她嘴的动作显得十分多余。
他讪讪松开手,压低声音道:“情非得已,还请公主恕罪。”
“不要紧。”
他手掌的余温尚在脸颊上,赵渝脸有些红,庆幸在暗中他看不见。
“展昭怎么不在营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紧接着问道。
赵渝深吸口气,将事情原原本本告之他,并摸黑自枕下取出展昭的信递给他。
“这个家伙!怎么不等我回来。”耶律菩萨奴听罢,忍不住低低咒骂道。他明白,展昭离开大营,亦是为了怕连累自己。
“展护卫走了已有三日,我不知……”她咬咬嘴唇,“我不知道他此时是否还尚在人间。”
“我得马上去找他,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草草施了一礼,“这些日子,我碍于身份,对公主多有得罪,还请公主多多包涵。”
“我明白,你……你自己也要小心。”赵渝低声道,语气甚是轻柔。
耶律菩萨奴点了点头,迟疑一瞬又问道:“公主,你的伤可好些了?”
“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赵渝在黑暗中轻咬着嘴唇,“倒是你,要当心展昭所说的那个细作。”
“嗯。”
帐内安静地仅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他在原地立了片刻,终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返身自缝隙中飞快离去了。
帐内,赵渝也不点灯,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靠着。
第八十章
这是位于大漠边缘一间极荒凉的客栈,不算上来往在此歇脚的商旅和刀客,整个客栈只有掌柜兼伙计兼大厨的雷子,加上他年岁已大双目失明的母亲。
展昭和莫研自来到这家客栈,已住了两日,每日里打扫整理房间,做饭做菜都是莫研自己在做。最近这段日子,客栈生意冷清,没有别的客人,雷子也乐得清闲。
午后,莫研煮了茶,又蒸了甜糕,端来与展昭一同坐在窗下。
也许是因为日光有些眩目,展昭微眯起眼睛看窗外,莫研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是雷子和他娘两人在井边剥豆角。雷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生得又黑又壮,打着赤膊,剥着小小豆角,看上去倒有几分滑稽。
“雷子,”莫研喊出去,“厨房里有我做的一些甜糕,还热乎着呢,你端些给你娘尝尝。”
“成,我待会就去。”雷子转头,咧开一口大白牙朝她二人笑了笑。
雷子他娘也笑道:“展夫人,你的手可真巧,什么都会做。昨儿你烧的牛肉羹汤,又香又烂乎,连我这老婆子都喝了一碗。”
莫研笑了笑,并不接话,昨日的牛肉羹汤做得多了些,便将多出来送于他娘俩吃,倒不是特地为他们做的。她转头看向展昭,光影映衬下,他的肤色苍白得似乎有些透明,眉宇间淡如远山,沉静似水。
这些天来他消瘦不少,虽然她做的饭菜他都尽力想多吃些,但却看得出其实他是无甚胃口的。她一直提心吊胆地怕毒性发作,但几日来除了气力不足,展昭一直未显出其他迹象。
莫研咬咬嘴唇,朝展昭问道:“大哥,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展昭收回视线,垂目微微一笑。
“真的,你莫瞒我。”
“真的。”
莫研松了口气,突又喜道:“肯定是那些九转清心丸起了效验,说不定那些药真有解毒的奇效,能把你身上的毒都解了。”
展昭微笑道:“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管能不能解毒,咱们都得快快活活的过。”
“是啊,我……”莫研忙朝他一笑,“大哥,今儿夜里咱们到大漠里去溜达一会再回来,好不好?我听雷子说,在大漠中看星辰,满天满地得落下来,像是伸手就能抓一大把。”
“好啊,那一定得去瞧瞧。”展昭温和笑道。
莫研替他将茶斟满,伸手放到他桌前,突又发觉里头不知何时掉了只小飞虫,忙复拿回来,欲将茶水倒掉。这边,展昭听见茶杯碰到桌子的声音,已伸手去拿茶杯,一拿之下发觉拿了个空,心中一紧,忙急急缩回手来,生怕被莫研发觉。
终是迟了些,莫研已然尽将这幕收在眼底,又是吃惊又是悲伤。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展昭暗叹口气,只得如实道:“昨日早间起床,便觉得不太对劲。”他朝她的方向笑了笑,安慰她道:“不要紧,日头大的时候,还能模模糊糊看见些影子,也挺有趣的,像在看皮影戏一样。”
莫研一丝一毫也笑不出来:“还有别的地方么?”
“就是手指头和腿都有些发麻,别的就没了,真的。”展昭故作轻松道。
眼盲、四肢发麻,这些都表明毒入心脉,这些经络已经开始慢慢被毒性侵蚀,莫研仅存的一线希望破灭,呆若木鸡地坐在他对面,不经意间已是泪留满面。
展昭听不见她说话,亦不再掩饰,起身摸索着走到她身畔,蹲下身子,手抚上她的脸庞,湿意冰凉。
他轻叹口气,用自己的脸贴上那片冰凉,亲了亲她:“乖,就算我不能陪着你看星星,也不用哭啊。”他故意取笑她,心中却衷心道:终有一日,会有个人陪在你身边,他会尝你做的菜,会陪着你看星星,却不会让你流泪。
这日到了近黄昏时,来住店的人陡然间多了起来,雷子里里外外地跑,忙得脚不沾地。展昭与莫研便回了房中,不喜让人打扰,故而也一直没出来。
直到上灯时分,雷子送热水来房中,展昭才奇怪问道:“今儿怎么有那么多人投店,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雷子忙道,“只是看天象,今夜里要起大风,这些人走不了,所以只好全都住下来,等明日沙暴过去再出发。”
“沙暴?”莫研奇道。
“是啊,大漠里要是起大风,就有沙暴,铺天盖地的,可了不得。人和牲畜若是在外头,就得被活埋了。”
莫研骇了一跳,惊道:“活埋?这么厉害。”
展昭点头笑道:“我以前也听人说过,是挺厉害的。”
雷子放下热水,又匆匆出去给别的客人送水。莫研忙碌着替展昭擦身换药,展昭也笑着由她,过了半晌,他突然道:“小七,我想喝点酒,你可愿陪我?”
“酒?”莫研愣了愣,立时反对,“你身上有伤,不能喝酒。”
“少喝一点不妨事。”
“不行不行,等你好了再……”莫研说到此处,突然语塞。
展昭装着不在意,笑道:“我可等不了那么久。你去找雷子拿俩坛子酒来,再弄些你爱吃的菜,不知真的,想到有酒,我的胃口突然有些好起来了。”
莫研只得道:“那好,你等会,我很快就回来。”
不一会功夫,莫研果然弄了酒菜上来,展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她在桌边坐下,请她给两人都斟上酒,笑道:“你可还记得,在清韵山庄的时候,你一气连喝三杯的事。”
“记得。”在此刻想起,恍若隔世一般,莫研叹口气,“当初,我以为你只把我当妹妹,自然伤心得很。”
展昭想起她那时的模样,心中暖暖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诚恳歉然道:“那时,是我太糊涂了。”
莫研本就心绪烦愁,便也陪着他一饮而尽,又给他挟了菜,再为两人各自斟上酒。两人回忆起以前在京城里的事情,一斟一酌,说说谈谈,不知不觉间已是深夜,菜肴冰凉,酒坛空空。
几日来皆睡不安稳,亦没有好好休息过,莫研本就不盛酒力,加上此间的酒甚烈,她酒意上涌,口齿已有些含糊,只是为了陪展昭而强撑着不让自己睡去。
展昭仍在侃侃而谈,直至良久听不见莫研的声音,才闭口不语,涩然苦笑,起身摸索着将莫研扶至床上休息。
“我答应过你,不再点你的睡穴。”他轻柔地为她盖上薄被,在心中道,“以后,我都不会再骗你了。”
房内烛火被吹熄。
风渐起,一个人影步履蹒跚地独自走向大漠深处。
第二卷 尾声
尾声“别找了,找不到的。”瞎眼的老太太扶着井栏,双目无神地盯着茫茫黄沙,“在这大漠里,起一阵风,连一炷香的功夫都用不着,人就让沙子埋了。雷子他爹也是进了这片大漠,就再也没回来……”
雷子他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莫研径自面无表情地往骆驼背上装水囊,进一次大漠,起码要带够三天的水和干粮。这些日子下来,她早已被大漠上的烈日烤得又黑又瘦,只余那双眼睛在消瘦的脸庞,却愈发亮得出奇。
距离展昭离开的日子,已是整整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来,已经数不清多少次,她进大漠中寻找他,多少次又都是无功而返,她甚至曾经跟着商队在沙漠中来回折返,却依然一无所获。
蔓延千里的大漠,入眼处千篇一律的黄沙,苍凉寂然,莫研从心底里咬着牙淌着血地恨这片黄沙,恨双手不能将这铺天盖地无穷无尽的沙子都搬走,让她挖出底下的那个人来。
“娘,你别说了。”雷子从灶间走出来,手里的油纸包里裹了十几个面饼,一并塞进骆驼上的褡裢,什么也没对莫研说,沉默着又回去了。
他曾经劝过,也发觉了自己根本就劝不住她。
莫研牵着骆驼往外走,眼前苍苍茫茫,除了无边无际的沙子,再看不见其他。
刚走出七八步,忽然有人从骆驼的另一边用力拽住了缰绳,那骆驼甚是高大,莫研一直也看不见那人样貌,只能看见那人一双靴子和衣袍下摆,是袭中原人打扮。
“大哥,是你吗?你回来了是不是?……”莫研身子动也不动,眼睛紧盯着那衣摆,口中喃喃自语。
那衣袍的主人缓缓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她却迟迟不愿抬眼,只低低笑着,含含糊糊道:“大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那人长叹口气:“丫头,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莫研恍若未闻,仍然做梦般在咕哝:“你饿不饿,我煮饭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丫头!”那人抓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她,“我不是展昭,你看清楚了!”
莫研终于停了口,慢吞吞地仰头看上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过了半晌,扯过骆驼的缰绳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那人赶上来拦在她面前,怒道:“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找展大哥。”说这句话时,她口齿很清晰。
“展昭已经死了。”
“没有。”
“他死了。”
“没有。”
“他毒入心脉,无药可救。”
“……不是……”
“丫头,你醒醒!”宁晋忍无可忍地攥着她往回走,大声道,“走,跟我回去。你不能在这鬼地方再呆下去了。”他听说赵渝写给仁宗的信中提及的展昭之事,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辽,见过赵渝之后得知了展昭毒入心脉无药可救而独自一人远走,而莫研只身去追他。他找了大半个月才听人说似乎在此处见过她,匆匆忙忙赶来,终于见到了莫研。
莫研用力挣脱,淡淡道:“我要去找他。”
“他已经死了,你去哪里找?”看到她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宁晋怒不可抑,“难道你想陪着他一起死不成?”
听到这里,莫研一呆,停住脚步,似乎想起什么——“你若死了,这世上便没有人会像你那般想着我,念着我。”她怔怔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丫头,跟我回去。”宁晋放低声音,极力柔声道。
回去?回什么地方去?莫研茫茫然地想,那里都没有大哥的身影,自己究竟能回到哪里去?
雷子他娘拄着拐杖咚咚咚地从旁边走过,口中絮叨道:“快把她带走吧,她这么日日不歇地找,她男人躺在黄沙底下也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莫研被这四个字弄得一惊,心头似有千百般情绪涌上来,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大哥,你当真如此不愿见我?我这般找你,你当真会不得安生么?
见她神情凄凉,摇摇欲坠,宁晋急步上前扶住她。立在一旁的吴子楚本想上前帮忙,犹豫了一下,仍退了回去。
莫研挣脱他,用力拉住缰绳站稳身子,倔强地转过身,朝大漠走去。她虽然在迈腿,可脑子里却是乱七八糟地嗡嗡乱响,像是有几千把小锤子在里面不停地敲打,已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微微仰起头,日光直刺下来,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然后迅速地暗了下来。
她似乎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有时轻飘飘仿佛漂浮在空中,有时浑身冰凉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又有时口干舌燥仿佛在大漠之中暴晒……
“爹爹,救我救我……”
儿时的情景犹如最深最黑的梦,在脑中飞旋。
“大哥,你在哪里?”
她在迷雾中行走,却不管她如何大声喊叫,都无法见到那个人。
睁开眼睛时,她觉得自己果然做了一场梦,眼前的人如此熟悉,似乎她从未去过京城,也从未去过辽国。
“二哥哥。”她轻声唤道。
萧辰自桌前转过身来,朝着她躺的方向走过来,手准确地探上她的额头试了试:“烧都退了,你醒了就好。”
似乎是因为听见屋内的声音,有人推门进来,走到莫研旁边,用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柔柔笑道:“你总算是醒了。”
莫研盯着她,迟疑半晌,才道:“白小姐……这么说不是梦……”
白盈玉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扶起她道:“渴了吧,要不要喝口水?”
“……不是梦……”莫研仍旧在喃喃自语,“白小姐在这里,大哥呢?大哥……”
“展昭死了,是宁王把你送了回来,你已经病了大半个月,一直昏昏沉沉的。”萧辰淡淡道。
大哥真的死了,是真的。她逐渐恢复了意识。
“我们才成亲没多久。”她半靠在床上,平平静静地叙述给萧辰听,“可他知道自己会死,又知道我害怕尸首,就一个人走得远远的,不让我找到他。”
说到这里,她居然还微微笑了笑,然后轻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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