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掷千金。要是没有跟殷明珠跳过舞,简直不能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居然不知道她?”
锦绣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丽丽说得不错,在这里,不过是靠着屈膝承欢混饭吃,她只是没想到,原来当年明珠也一样。
她只不过是隔了十年,再步明珠的后尘。
丽丽压低了声音,接着道:“不过今非昔比,殷明珠如今已经被向先生包了,早就洗手不干,搬进丹桂街的豪宅里,气派起来了。她手底下还有五朵金花,专门陪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们应酬,交际场上倒是很有些名气……你想想看,背后有向先生撑腰,连左二爷都买她三分面子,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唉,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的姿色,也不至于混了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一点名堂。”
锦绣看了一眼丽丽的脸,谁说没有姿色,这百乐门哪一个不是美女。但别人美得都好像画出来,颜色好看而已,明珠却不同,想不起她哪里美,只觉得那种隐约的明艳和迷媚,就好像夜里的雾气,看不见摸不到,却无声无息就浸到人的骨子里。
“这么说起来,明珠也算是英少的嫂子了。”锦绣想起刚来上海,在殷宅门口撞到英少,难怪他会去那里,原来都是一家人。
丽丽却轻轻一哼:“什么嫂子,我们这种出身,当英少的嫂子?说出去真要叫人笑掉牙了。向家什么身份,银行、纱厂、夜总会,多少产业数都数不清,后面还有青帮的势力当靠山,别的都不说,长三码头你总该听说过吧,那是二爷买断的,谁家的船不走他的码头,谁家的货不进他的货仓?他们只要跺个脚,上海滩的地皮都会抖三抖。”
“他们会娶一个舞女当太太?那全上海的名门闺秀都一起去跳黄浦江算了。殷明珠只不过是凭着她生得太漂亮。但是只管漂亮有什么用?到现在,还不是向先生养在外面的一个情妇而已。”丽丽的声音压得更低,“听说向先生身边的女人也不止她一个。殷明珠是聪明人,争名分只会自己讨个没趣,不如趁机会多捞一点钱是正经事。”
锦绣蓦然抬起头来。
“殷明珠是不是向先生的情妇,外人说的都不能算数。”她脸上涌起一层暗红,声音也不禁高了几分,“那些人又不相干,他们怎么知道,向先生对她就没有真心?”
丽丽不悦,“你嚷什么,当心别人听见!又不是是说你,你激动什么。”
锦绣一呆,是啊,她为什么反应这样激烈?
明珠把她赶出来的那天起,她们从此就是陌路人。但听见别人嘴里提起明珠的名字,她还是觉得心跳加快,不知道是喜是悲。别人说明珠是向先生的情妇,她还是觉得刺耳。
世事这样讽刺,明珠是向先生的女人,而她,居然迷上了向先生的弟弟向英东。不管别人怎么说,明珠总算是熬出了头,就算是情妇,她到底还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个男人;而她自己的感情,却只怕比明珠更加无望。
至少丽丽也承认,当年明珠是英少“费了好大力气”才挖过来的,而她,如果没有左震的帮忙,就连进入百乐门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如果有一天,她就像当年的明珠一样,大红大紫,英少会不会就会对她另眼相看?
“咳咳!”锦绣赶紧咳嗽了两声,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天啊她到底在做什么梦。摸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由自主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这位小姐……你是新来的?以前怎么没见过?”有人在背后说,靠得太近,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热气都喷在锦绣的颈后。锦绣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看见一张贴近的脸孔,是个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亮,眼睛带着色迷迷的笑意。
“荣……锦绣。”锦绣退后一步,想起那天在狮子林的窗前,英少也曾经问,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说出自己的名字,心里跳得厉害,今天说出同样三个字,却只觉得说不出的屈辱。无所谓,路都是自己选的,只要过了今晚,以后就不会再有感觉。
锦绣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脸上却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笑容,笑意浅淡,却忽然之间,叫人眼前一亮,只觉明艳不可方物。
“先生贵姓,赏脸跳个舞?”锦绣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语气是这么的陌生,好像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原来屈膝承欢四个字,说得这么容易,做起来是如此的委屈,浑身上下都好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死死撑着一张笑脸,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的辣的,咸的苦的,一齐在胸膛里翻涌。
既然无法回头,就只有努力爬上去。锦绣笑着挽起那男人的臂弯,走下舞池,总有一天,她也要像明珠一样,成为百乐门的头牌,再也不用对别人说:“我叫荣锦绣,赏脸跳个舞?”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那天,明珠为什么要把自己赶出来。也忽然明白左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百乐门。
在上海,等着别人的帮助和施舍,永远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一切东西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挣回来,金钱,地位,名声,甚至自己喜欢的那个男人。
明月之下,水波之上,她整个人似乎都被夜色里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映着月色,每一处轮廓都美得有点虚幻,焕发着晶莹的微光。
“锦绣已经上得了台面了。”
向英东站在楼上办公室的窗前,靠着栏杆,玩味地看着舞池中央的锦绣。
不知道怎么回事,从上个礼拜开始,这丫头就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脱胎换骨般,逐渐露出自己的光彩。领班来回报,说今天晚上已经有好几个客人来预约荣锦绣小姐的位子。
左震就在他的身边,只是看着,没说话。
“说来也是,到底是明珠的妹妹。”向英东笑着回头,“要是好好栽培一下,锦绣会是上海滩的第二个殷明珠也说不准。可我想不明白,忽然之间,这丫头怎么忽然开了窍?再说她哪来的钱,添置衣裳首饰。”
向英东摇摇头,“锦绣跟明珠不同,明珠当初出道早,来百乐门的时候已经成了气候,锦绣跟她一比,还实在太生涩。得叫她多见见世面,学会应付各种各样的人物。”
“等锦绣跟明珠一样成了气候,你就未必留得住她了。”左震淡淡说,“当初大哥看上明珠,明珠毫不犹豫就跟他走了,以后,难免不会出现第二个向寒川。”
“这次不会。你不觉得锦绣有点喜欢我?”向英东吊儿郎当地开着玩笑。
左震蓦然一抬头,“你——想要她?”
向英东喝口酒,“现在还早着呢。震,你也是喝酒的行家,这好酒是慢慢酿出来的,急不得。现在锦绣充其量,只不过是杯葡萄汁,好看是好看,味道还没出来。”
左震眉梢微微一蹙。
“有机会的话,你跟明珠提一提锦绣的事,她到底是锦绣的姐姐。”
向英东跳了起来,“每次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都派给我!上次我跟明珠吃饭,刚提起锦绣,话还没说完呢,明珠就恼了,差点没翻脸。她还说,要是把锦绣留在百乐门,以后就别想进她的家门。我这是何苦来的,这边是你把锦绣塞进来的,那边明珠又叫我把她赶出去。下次还是你去跟明珠说,她至少不敢跟你翻脸。”
“明珠不过是嘴硬。”左震一笑,轻轻地拍拍栏杆,“她一向八面玲珑,要是当真不在乎,怎么会三番两次为了锦绣动肝火。”
左震隔着窗子,远远地看着锦绣,在舞池里跟客人周旋。音乐如此悠扬,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当她转过脸的时候,耳边一对小小的钻石坠子,轻轻摇荡,照得她脸上那抹匀柔的微笑,光彩夺目,叫人惊艳。可是他知道,那不过是一张美丽的面具。
锦绣已经学会了应酬,开始懂得掩饰,就像当初他想的那样,她在百乐门学会了如何保护自己,懂得不择手段地生存。可是将来总有一天,她也会变得跟明珠一样,水晶心肝,八面玲珑,应该生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应该笑的时候假装笑。
忽然想起当初在狮子林,第一次看见锦绣的笑,温柔,迷惘,纯净而没有心机,却像春风一样茸茸暖暖,说不出的打动人心。
他忽然有点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锦绣来上海之前,她的世界不过只有老家的那座宅院那么大,她以为人心都是暖的,世上所有地方都是光明的,不知道人间路还有险恶黑暗。
也许他根本不应该叫她看见世事冷酷,更不应该把她送到英东的身边。
锦绣对面的那个男人,开始有点不老实,一只戴了戒指的肥硕的手,在锦绣的腰背之间游移起来。锦绣还在笑,可是笑容渐渐僵硬,她越是想挣脱,那只手揽得就越紧。
“唐海。”左震脱口而出。
身后的唐海答应一声:“是,二爷。”
“你下去,看看荣姑娘跟谁跳舞,请他喝杯酒。”左震并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神色,可是语气却冷了下来。
“呃?”唐海一呆,看看向英东,也没敢再问,立刻出去了。这位荣姑娘……就是上次跟石浩说“左震在哪里,我想见见他”的那个荣锦绣吧,她到底什么来头?
向英东也是一怔,看左震一眼,“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英东,你不是还要跟邢老板谈那块跑马场地皮的事吗,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左震转过身,随手拿起外套就往外走。
他这边还没说完,左震已经下了楼梯,穿过大堂,径直出了百乐门。
忽然之间,有点心烦意乱,不愿意再置身于这间华美而奢靡的大厅里,呼吸那种酒精和脂粉香混杂的空气。
其实跟英东一起去见邢老板,并不是左震的原意。这一阵子,英东一直在积极筹建跑马场,他和法租界领事斐迪南很熟悉,拿到经营权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关于地皮的事情还没有敲定。眼下看好的那块地皮,牵涉到广东烟草商邢老板的部分产业,为了交涉这个问题,颇费了一番周折。英东出的价钱,已经是市价的三倍,邢老板迟迟不愿意出让的原因,除了他嘴上说的私人理由之外,恐怕还跟沈金荣的私下较劲脱不了关系。
沈金荣是上海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尤其近几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大,风生水起一路暴发,势力已经扩展到上海各个角落,小看不得。
倘若只是英东生意上的事,左震绝不会闲着插一脚,英东也是条狐狸,生意场上的明枪暗箭、你来我往,英东足以应付,除非他开口,左震犯不上跟着锳混水。只是,根据青帮的眼线,沈金荣似乎不仅仅是规规矩矩做生意而已,他和道上的黑帮势力一直有所挂钩。
在上海,做生意的人大多有点靠山,但黑道也有黑道的规矩,这规矩甚至比官场更森严冷酷。英东跟青帮的关系人人皆知,谁都知道,这回向英东高价收购地皮,是志在必得,还有谁敢出来硬抢?那是摆明了要跟青帮过不去。
如果暗中搞鬼的人真是沈金荣,那么他背后的势力,一定不简单。
多年前,青帮龙头还是何从九,那是上海滩黑帮火并最激烈的时候,为了争夺地盘和利益,血腥混战无数。青帮的地位,左震的名声,也就是在那些年打下来的,从那时起直到现在,还没人敢擅越青帮的地界一步。
只是这一阵子,上海的局面日益混乱诡谲,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风平浪静,可左震静下来的时候,已经隐隐嗅到了暗流汹涌的危险气息。
在上海滩闯天下这么多年,步步为营是左震以鲜血换来的经验。越是危险,越要镇静,这是他一贯行事的风格。
跟邢老板见面的地方,就在狮子林。
邢老板虽说是广东过来的一条过江龙,可是他也深深明白上海生意场上的规矩,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谦恭客气,对向英东的招待可以算是给足了面子。
这一场酒宴,宾主尽欢,气氛热络。
但是,对于跑马场地皮的事情,邢老板却只字不提。向英东点到为止的试探,他都再三回避,而左震只在一边冷眼旁观。大家有说有笑,看上去场面不知多么的热闹气派,好像是多年老友终于见面。其实局内的人,不过是各站一边,心思各异。
宴终人散,已经是深夜时分。
左震从酒店出来,唐海早就吩咐了司机开了车过来等在大门口。给他披上外套,唐海有点担心地问:“二爷喝多了酒?”
左震摇摇头,其实今天晚上他喝得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堵,酒意竟有点上涌。看了唐海一眼,还没说话,唐海已经抢着回答:“刚才已经送荣姑娘回去了。”
唐海已经跟着左震好几年了,知道他脾气,二爷从来没有交待他去办这种事,他怎么敢怠慢,所以一下楼就把跟锦绣跳舞的那个家伙拉到了一边,说请他喝酒他哪敢不喝?正好,他还要开车到狮子林这边接左震,锦绣正好也住在这里,所以顺便把她一起送了回来。
左震的脸色却一沉,“我问你这个了吗?”
唐海愕然,难道……他看错了?二爷并不是对荣姑娘有意思?
“我自己走一走,你们不用跟着。”左震吸了一口夜里沁凉的空气,把翻涌的酒意压了下去。
连唐海都看得出来,刚才他想问什么。其实他自己也觉得荒唐,当时为什么叫唐海出去帮锦绣解围?在百乐门,一个舞女被客人轻薄两下总是难免的,再说,百乐门是英东的地盘,锦绣是英东的人,就算被欺负了,又关他什么事?
一定是最近太忙了,晚晚都有应酬,歌舞嘈吵,灯红酒绿,实在烦。
看左震一个人走进夜色里,唐海愕然又为难地站在原地,想跟上去又不敢,都三更半夜了,二爷自个儿在外头闲晃什么啊。
一丝隐约的乐声在清冷的夜风里飘过来。
左震站住脚,有点意外地侧耳倾听。是什么调子?这么婉转低回。看看四周,这里离狮子林的后园不远,他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循声慢慢过去,左震在狮子林后园的铁门前停住了脚步。那扇铁门已经很久没开了,锈迹斑驳,掩映在一大丛盛开的丁香花丛里,周围很暗,所有景物都融在沉沉的夜色里,只有淡淡的花香氤氲着。到了这里已经听得很清楚,是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正从这园子里传出来。是箫声。
透过花木扶疏的间隙,可以看见吹箫的人就在园子南边的凉亭里,天气已经冷了,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从铁门这边望过去,看得并不十分真切,好在今晚月色明亮,凉亭下的水波潋滟,映着月光照上去,正看见吹箫那人一个侧影,倚在栏杆上,衣服是白色的,不知是丝还是缎,轻飘飘的那么薄,在风里如烟似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