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推着我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进来,撩起袍子就开始拧水,我定定的盯着地上的水渍,知道自己肯定是喝醉了,头晕得厉害,但却偏偏清醒着,怎么也不肯失去意识。
“若颜!”四阿哥唤我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叫得这么亲昵呢。我却不想搭理他,将头靠在马车隔板上,懒洋洋的不想说话。
“你喝醉了?”四阿哥问着,声音轻柔得要命,跟平时的凶狠简直判若两人。 我借着喝了酒,开始发起酒疯来,也不看他,也不答他,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一阵风之后,身上多了一块干的布料,我睁眼一看,是四阿哥将马车隔板上的一块不打紧的帘子扯了下来,披在我身上。“你刚才想唱的什么歌?能唱给我听听吗?”四阿哥问。
我本想再继续装疯,但是低头便看到身上的帘子,心里一暖,又想起了他在墓园时孤独冷清的身影,心里百般的不忍起来,于是坐直了身子,将帘子紧了紧,便低眉唱了起来:
“拈朵微笑的花,
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月共消长,
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
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
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浪滔滔人渺渺,
青春鸟飞去了,
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
快意刀山中草,
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这首《俩俩相望》,适合他,也适合我。他爱的人,死了。我爱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唱完之后,便是久久的沉默。随后,我开始打起哆嗦了,因为喝了酒,又淋了雨,此刻开始浑身发冷起来,而且有越来越冷的趋势。
“很冷吗?”四阿哥小声问道。
我无声的点了点头,这不明知故问吗。
随即,四阿哥做了一个让我和他都终身后悔的动作:坐过来,将我搂入了怀里。可是,这会儿我只觉得温暖,并没有担心什么,更不会恐惧些什么,只是伸出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腰,吸取他身上的温暖。两个受伤的人,这样像拥着,也算是互相疗伤吧。
“秀琳也很爱唱歌,她的声音很美,笑的声音就像山里的百灵鸟一般。她很温柔,对谁都好,宫里的孩子们大大小小的都很喜欢她。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三弟刚满一岁时,皇阿玛替他摆酒,那时我才九岁,秀琳也不过才十五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那时对十三弟只有嫉妒,嫉妒他有这么温柔美丽的母亲。我和十三弟特别要好,那是因为我可以时时陪他去向他的额娘请安,这样我便可以见到她了……”
娓娓的低喃,让我产生了梦一般的错觉,头脑沉重,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只觉得在迷糊的时候,有人如此的在我耳边轻语,在睡过去那一刻,唇上微微一烫,一股温暖的气息自嘴里暖到了心底。想睁眼看看是不是在做梦,眼皮却又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罢了,如果是做梦,那就永远不要醒吧。
良师
然而梦终究还是要醒的,马车刚停下来,我的酒就醒了一大半儿了,一路被四阿哥捂着,出了一身的汗,想来也不会再感冒了吧。下车之后,我和他便如同陌路一般,各自回了各自的房间,只是分开时,他吩咐照顾我的丫鬟替我熬姜汤。目光,再不曾在我身上停留。
回到房间里,喝了姜汤捂着被子睡了一觉,到晚饭时才起来,身体果然没什么大恙,反而因为睡了个饱而神清气爽。晚饭是管家送过来的,比平日了丰盛了许多,又弄了一些麻辣的菜式,虽然不是很地道,但是总了胜于无,这算是我过生辰的照顾吗?
第二日宫里便有了消息,传话的太监让我带上塞外描的画稿,还有一些私人的物品,去宫里完成塞北之游的图,衣物什么的就不用收拾了,四阿哥府里的人会替我送过去。
当然,先还是去见了皇帝,他还是老样子,一副儒商的模样。在殿堂里,另外还坐了两个老人,一个微胖,眉毛花白,身穿青布长衫,似乎是个做学问的,另一人偏瘦,脸上皱纹颇多,但是神采奕奕,看上去挺精神的样子,一身白衣,衬得他如行游道人一般飘逸洒脱。
“安画师,来认识一下你的同僚,这位是王原祁画师。”皇帝指着那位微胖的人说道。我刚想张开嘴惊讶一声,他却继续指着偏瘦的那位说道:“另外这位是王石谷画师。”我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狠狠的吞了口唾沫。
他们带给我的惊讶不压于听到郑板桥报上自己的名字时的。
王石谷,因晚年主持绘制《南巡图》,康熙帝赐书“山水清晖”,又自号清晖山人。为清初著名山水画家,虞山画派创始人。取南北二宗百家之长冶为一炉,技法丰富精湛,成为画界公认的巨擘,被尊为全国一代“画圣”、“百年以来第一人”(清周亮工赞语)。后人将其与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合称“四王”,合吴历、恽寿平为“清六家”。
清六家里,其他三人早早过世,又有一人云游作画,还健在的三人,我就见到了两个,何其幸哉。
当下恭恭敬敬的朝二人行了礼,真心诚意的恭维了两句。
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做得相当充分,所以到画院商讨细节的工作非常顺利,二位大师很快便定好了整幅画的结构和顺序,余下的,便是第一次初稿。画这样一幅巨制卷轴,需要至少半年的时间,皇帝考虑到我住四阿哥家的诸多不方便,于是将画院的一处厢房空了出来,做我的卧室。
第二天清早起床,送饭来给我的竟然是我的老熟人冬雪,这还真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呢。
吃饭时,冬雪学着皇帝的口气说:“那院子里只住了两个老先生,另外就是俩太监,安画师关进去半年,岂不得闷出个毛病来?你跟她熟络,去跟她作个伴儿吧,生活起居多照顾着,也省了朕的心。”害得我一口热汤差点喷了出来。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没有皇帝想象中的枯燥,只是在做自己喜爱的工作而已,况且跟着两位偶像做事,还是相当愉快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搞艺术的都比较放得开,那两位偶像并不像寻常的学究那般拘束,没有常见的酸腐之气,也没把我当作一个女子对待,在工作上对我要求极其严格,私下里却给我讲各家各法,这样的合作模式让我十分快意。
夏天眼看就要过去,天气转凉了,诗人们喜爱的季节就要来到了。
而我,因为没有置办秋冬装,得以向皇帝请了个假,带了冬雪上了趟街。
第一件事情便是去看望郑家父子,上次留的银两如果节约点儿用,估计能撑到现在,再不送银子去,只怕是过不了秋天了。
还没进屋子就被吓了一大跳,大门口隔着做工粗糙的竹栅栏,屋子里的地上,三五只半大的鸡在抢食吃……
这郑之平还真会想办法,也真是难为他了,一个书生居然养鸡,不过看那几只鸡的体形,跟他本人差不多,想来是有些营养不良吧。
“这是做什么?”冬雪小声问道。“没见过养鸡吗?”我白了她一眼。正在说笑着,便见郑之平端了个缺了口的碗从里屋出来,见到门口的我和冬雪,手一抖,碗便跌下了地,好在是泥地,那破碗在地上转了几圈儿,居然没摔碎,只是碗里的谷子撒了一地,那几只鸡立即连飞带跳的朝地上的谷子扑棱了过去。
郑之平脸一红,便想转身回屋,我连忙出声把他唤住:“郑……郑先生,你出来下好吗。”本是想叫他公子的,但是觉得俗气,而且孩子都这么大一个了,还能叫公子吗?先生就先生吧,反正我们那里是男人都可以叫先生的。
郑之平低下头怯怯的望了我一眼,然后抖了抖灰布长衫上的谷子,跨过栅栏走了出来。“我这段时间住在皇宫里,不方便进出,大约要开春才能出来,画馆大约也是要到年底才能弄得好,这段时间里,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带着郑燮出去走动走动也好,还有就是,天气冷了,多置办些衣服,反正你已经欠我这么许多银子了,也不在乎多欠些,对吧?”我将之前准备好的小布包塞进他手里,然后拉了冬雪转身要走。
“安姑娘。”我回头,看见郑之平低着头在唤我,“郑燮他……他很……想念你,你……不见见他再……再走吗?”说完这些话之后,他的头埋得更低了,灰色的衣领下,脖子红得快滴出水来了。我身旁的冬雪死捏住我的手,颤抖得厉害,想来是忍笑忍得很辛苦吧。
“他在哪里?”我问。
正在问的当口,门外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姐姐……”
转身看见,小郑手里拎着两个纸包,眼泪汪汪的望着我道:“姐姐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呢?”算一算日子是满久了,当初匆忙进宫,也没找人传个信儿给他们,想来这段时间里也担心着我吧。我走过去,搂住小郑的肩膀,安慰道:“是姐姐不好,前段时间有事情耽搁了,没来得及通知你们。”拍了拍他的肩膀,刚想再说点儿什么,忽然闻到一股中药的味道。低头看见小郑手里的纸包,惊问道:“谁病了?”问完了才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答案显而易见。
果然,小郑红着眼答道:“我爹,上次的病没好断根儿,又犯了。”我回头望了望还在原地低着头的郑之平,果然又比原先瘦了几分,再回过头来对小郑道:“好好照顾你爹,这次就给他治个断根儿好吗?”小郑重重的点了点头。
又叮嘱了他两句,我这才和冬雪离开了那里,再不去买衣服,大约今天就买不成了。
从郑家父子那里出来,去到买衣服的地方,有些远,冬雪说她知道一条近路,不过要穿过一条花街。她说的花街,可不是卖花的街,而是我们现代所说的红灯区。
红灯区就红灯区,我又不是没见过,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拉了冬雪,朝那条著名的花街走去。
根据古装戏的铁定律,以及妓院门前是非多定律,我和冬雪非常好运的碰到了一出闹剧。
闹事的地点在雪香楼门前,雪香楼,听名字就觉得不俗,冰肌雪肤,软玉温香,想来是妓院里段数比较高的吧。闹事的人里面,有我和冬雪都认识的一个熟人,小屁孩儿十四阿哥,以及他的手下。
既然是闹事儿,自然得有两方才闹得起来,很显然,挨打的那几个人,便是另一方了。四个青色劲装的是十四阿哥的手下,那服装,我认识,另外一方的四个手下,是统一的棕色小厮服装,为首的一人,一身白衣,不认识,不过看相貌,颇有些马文才的感觉,就是脸上写着‘我是色狼我怕谁’的那种人。他的脸上挂了彩,他的手下们也明显不敌十四阿哥的手下,就连同来妓院的他和十四阿哥,也是径渭分明,一个是纨绔子弟人见人扁的小霸王,一个是正义凛然的‘代表月亮消灭你们’的翩翩佳公子,所以见到马文才居了弱势的人民群众,集体的叫起好来。
贵族子弟的争风吃醋电视电影里看多了,我没什么兴趣,反倒是冬雪在一旁很是激动,只差没亲自扑上去踩那些人几脚了。
我连拖带拽的想拉冬雪离开,奈何她像被钉子定住一般,费了老半天劲,也没把她拉动多少。这样一来,我就被站在石梯上的十四阿哥发现了,他的手下们这时也收了队,得意的看着那几个人夹着尾巴逃跑。十四阿哥下了石梯径直朝我走来,笑得很是不怀好意。我在心里把方才对他的正面评价全部收回,其实他才是一个人见人扁的纨绔子弟小霸王。
“恶女人,还真是巧啊。”十四阿哥凑上来调笑道。看样子他是才从妓院里出来,还没转换过角色,还以为自己是恩客呢。“巧得很,居然看见十四爷如此威风的一面,怎么,争赢了还不去领赏?”我是暗示他,争风吃醋争赢了就该去陪美人儿了。
“你……”十四阿哥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身又上了石梯,进门之前,还不忘回头恨恨的瞪了我一眼。
中秋
对于一个十五六岁就会逛妓院的小鬼,我实在无话可说。
采办好了秋冬时节的衣裳,也替冬雪买了一些,虽然并不昂贵,但是她还是很高兴,看着天色还早,我们又相约去逛了逛首饰铺,还有胭脂水粉铺。待到快天黑的时候,我和冬雪已经是人手一大包了。如果不是有些冬装是定做的,日后去取,只怕我和冬雪还得请人帮忙抗东西才行。
天黑的时候,我和冬雪才回了画院,王石谷屋里的太监给我们留了饭菜,装在食盒里,还没怎么冷,我和冬雪狼吞虎咽的将饭菜一扫而空,看样子,逛街还是挺消耗体力的。
第二天,午饭的时候,冬雪从浣衣局回来,表情沉重。
“怎么了?你的脸快比马脸长了。”我打趣她道。
“那个女孩子死了。”冬雪的筷子夹住一块鸡肉,手停留在碗上,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话。
“谁啊?”我扒了一口饭,问道。
“昨天,十四阿哥争的那个女孩子。”冬雪将鸡肉夹回到碗里,放下筷子,叹着气。
“怎么死的?”我继续扒饭。
“皇上知道了,赐的毒酒。”冬雪低着头,大约是想到了她自己。
“这种事情,你怎么会知道呢?没封锁消息吗?”我还在扒饭。
“这是一种警告吧。”冬雪重新拿起了筷子,开始吃起饭来。
我嚼着嘴里无味的白饭,心情很糟糕。不知道十四阿哥,此番又是如何的心情呢?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只能让我当天心情不好而已,第二天就被我抛在了脑后,直到宴上再次碰到了十四阿哥,才又被再次想了起来。
那天,画院蒙圣恩放了一天的假,两位老师因家人在京,所以早早的就离了宫,回家去人月两团圆了,而我,可以说是无依无靠,皇帝便特许我参加了皇室的家宴。其实如果他愿意,我更乐意出宫去陪郑家父子过,而不是留在这规矩多得惊人的皇宫里。
开席时天还没黑,冬雪领我入了席,自己却退下了,想来她是没资格参加这种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