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沉默地看着她与两只老虎的背影消没在「刺桐」清晨的雾色之中,听她对老虎说没让他来送别是对的,要不然搞得离情依依,到时候要是他哭了怎麽办,她一定会舍不得离开的。
他会哭吗?凤炽在心里好笑地想,她在说的应该是她自个儿吧!
让她离开了也好!在看见她的身影终於被雾气给完全吞没的那一刻,他的眸光有一瞬间的淡然冷冽,没有挽留,让她离开,是对的。
一进入七月,「刺桐」到处都是热闹的庆典祭拜,最鼎盛的高潮,是「王船祭」,人们说,载满金银纸钱与祭品的王船漂离岸边越远,接下来的一年,当地的百姓就可以不受瘟疫的威胁,可以整年风调雨顺,丰衣足食。
通常带领主祭的人,都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耆老,但是,若要论身分地位,以及影响的势力,无人可以及得过凤氏的当家,而庆典一切的花费,十有八九也都是凤家所出资,余下的则由当地其他商家认捐。
海岸边,以主祭的凤炽为首,站满了前来祭送王船的商家与百姓,此刻,泊在海中的王船大小与一般八桅大船相差无几,船上摆买了金银纸钱以及纸扎的人偶,还有无数的贡品,在夜幕渐渐低垂的海面上,刮起了顺风,而人们也就在等待这一刻。
「炎爷。」一旁的人走到凤炽身畔,递来了大弓与长箭。
凤炽拿起大弓,将箭满弦,这时,一人上前在箭尖的油棉点火,在场的众人屏气凝神,只听见弓弦「当」地一声,在箭上燃烧的那团火已经疾射而出,越过了天际,不偏不倚地落在王船的中央,一瞬间,船上大火轰然而起,被红艳艳的火光给吞没,整个船身顺着风,漂出外海。
火能够蔓延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因为船上所置的东西都已经先沾过了火油,为求王船能够尽数烧成灰烬,把灾厄都给烧光。
这时,乐鼓声起,人们欢声雷动,喊叫着说来年会是一个好年!
凤炽将大弓交给一旁的人,自始至终一语不发,目光盯视着在海面上烧成一团大火球的王船,不知怎地,在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了柳鸣儿哭着要他回去的景象,耳边仿佛还能够听见她的呐喊,喊得他的心一阵阵揪紧的痛。
你要我回去,你究竟是想要我回去哪里呢?这几天,他不断地在问着脑海里的那张泪颜,但她不回答,只是一直在哭着她想念他。
「炎爷的箭术还是那麽的好,半点也没有退步。」一个年轻男人拍着手走到凤炽的身旁,与他一同眺望着越漂越远的王船之火,在低垂的夜幕之中,那团红火瑰丽得教人无法逼视。
「什麽时候回来的?」凤炽侧眸望向年轻男人,低沉的嗓音不冷不热,口吻不似在问候一位兄弟。
年轻男人被称为「凤官」,他的原名上官睿,在被凤炽的父亲收做义子之後,亲近的人喊他「凤官」,外面的人喊他「官二爷」,很明显地指出他在凤家不可动摇的老二第位。
人们都说,凤官名义上是养子,可是,实际上是凤家的私生儿子,凤老爷接这个私生儿子回来,是因为他不喜欢凤炽这个大儿子,所以打算有朝一日让凤官接掌凤家的家业,不过最终他当然没有如愿。
「船队昨天才刚抵达『刺桐』,原以为应该可以在进入七月之前回来,可是在中途被飓风给耽搁了几天。」
「平安回来就好。」凤炽对於这位小自己两岁的义弟,一直无法将他看成自己人,在十年前,他爹突然带回了一位少年,说要收做义子,完全不顾任何人的反对,也就在那一年,他娘为了稳固自己儿子继承当家的地位,从洛家收了一位「待年」,想的就是他及早成亲,生下凤家的血脉,只是两老去世得早,这门婚事就一直被他拖着,直至今日。
「先不说我,炎爷,这趟回来,小弟我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事,听说你与一位美貌无双的少女结成了好友,这可是真的?」凤官在他的义兄面前,一向都是嘻皮笑脸的,但也从不主动与他亲近,他可以看得出来凤炽对他的疑心,就算这疑心的来源,大半来自於旁人的煽风点火。
「你想知道这个做什麽?」凤炽勾起一抹淡得近乎幽微的笑痕,「她已经回去了,但无论如何,这都不关你的事。」
闻言,凤官脸皮上的笑意非但没减,反而更加张狂,认识凤炽十年,还不曾见过他这位爷把心里的情绪给搁在脸上呢!
「那位少女确实不关小弟的事,不过,我还听说炎爷你最近人不大对,老是一个人心不在焉,若有所思,怕你是害相思了,如果是因为这位少女的缘故,那小弟可就不能坐视不管,毕竟,您可是咱们凤氏最重要的当家啊!要是有个万一,那就大大的不好了!」这就是凤官一贯对义兄说话的方式,半似真,半似假,看似有情,口吻里又带着点嘲弄的意味,教人捉摸不清他与这位义兄之间真实的关系。
「就算是真的出事了又何妨?」凤炽也不是省油的灯,脸色不愠不火,隽雅的眼眸里簇动笑意,「反正到时候会有你这位义弟为我一肩扛起,放心吧!到时候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说完,他转过身伸手拍拍凤官的肩头,提起脚步头也不回地离去。
凤官愣立在原地,听完凤炽所说的话,他的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不知道这位义兄「不会客气」的定义是到哪个地步。
就在他沉思之际,蓦地,系在他腰间的土铃忽然发出了尖锐的铃声,他按住了土铃,急忙地转头望向身後的人山人海,这时,土铃又发出一记声响,只不过音量已经变得比较微弱,让他知道在人群之中,就算有人与他持着会发出共鸣的同样土铃,也已经走远了……
「是你吗?师父。」
凤官的语气低喃,带着一丝不能肯定的迟疑,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他的师父不可能会出现在「刺桐」,今生今世,将是永远也不可能!
七月末,船队出航又开始恢复了热络,「祥和会馆」里,各色的商人往来云集,为了要谈成好买卖,无不是使出浑身解数,就希望在为期不远的年关,能够让自家的兄弟们过个肥年。
凤炽在见完一位相熟的世伯,谈成了生意之後,命令手下代他先行送客,他一个人坐在上房里,蜷手支额,闭眼稍歇,却往往是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了那张不断在呼唤着他的泪颜。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柳鸣儿,你到底是谁?!
凤炽叹了口气,仰首往椅背一靠,闭上双眼的脸庞显得有些痛苦,他真的猜想不透,她想要他回去,究竟是要他回哪里去?!
蓦然,柳鸣儿那张娇俏的脸蛋不期然地跃上他的心头,奇妙地纾解了他的心痛,却也让他觉得想念。
十年啊!若要等她再来见他,要等上十年啊!
他真的不知道那丫头究竟是在坚持些什麽,她真的以为在一大堆「小别」之後,他就会变得很很很很很喜欢她吗?
想到她怕他会变成健忘的老头子,凤炽忍不住逸出一抹浅笑,或许这次该由他寻个借口去见她,给她找几样好玩的宝贝,就说那些东西等不了她十年,十年之後,她就已经不是孩子,那些东西也就已经不再是新鲜的玩意儿了,所以要趁早送给她玩赏。
对,他该去见她才对!
可是,此刻在他的心里,已经是迫不及待想见到她了!光是想着要见她,在他的心里,就像有股情丝在被扯着、煎熬着。
「炎爷。」汪飞的嗓音从门外响起。
「进来吧!」凤炽没有睁开眼睛,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慵懒地招了招手,示意要他过来说话。
汪飞领会,走到主子身边,凑首低语了数句,只见凤炽原本闭上的双眼陡然睁开,弹似地站起身,一刻也没耽搁地夺门而出……
通远王爷庙门前,永远都有一堆孩子在玩耍,而最近适逢拜拜热闹,更是人潮不断,不过今天却出乎意外地人潮稀落,几个玩投壶的孩子占住了大树边最精华的空地在玩耍。
凤炽走进了庙门前的广场,平时人们见到这位凤氏当家,都要觉得稀罕,可是今天见到他,却是一点也不意外,纷纷给他让道而行。
凤炽的目光停留在一缕纤细的红色身影之後,他看见她盘着腿,坐在树旁的石墩上,一旁憩着两只老虎,看着孩子们在玩投壶,他在她的身後站定脚步,努力噙住不断要泛出唇畔的笑意,沉声道:「你在这里做什麽?」
柳鸣儿没料到会听见凤炽的声音,吃惊地回眸,看见他就站在她身後不到几步之外,「你怎麽会知道我在这里?」
「你说呢?」
他定定地瞅着她,那如画的眼眉,一如他记忆中般深刻而且清晰,或许是因为一直都想着、念着,又或者这张脸蛋一直刻在他心里,如今再见,竟无半点陌生的痕迹。
柳鸣儿很老实地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小声地嘀咕道:「我明明就是偷偷回来『刺桐』,故意没有让你知道啊!可是,为什麽你还是会知道呢?没道理啊!真是没道理啊!」
见她一脸费解的表情,凤炽忍不住失笑,这一刻,见到她就在他的面前,多日来沉积在他心底不去的郁闷,就如同雨过天晴般,完全消失无踪。
「偷偷?你以为自己带在身边的是两只不起眼的小猫咪吗?你的白银和黄金可是两只大老虎,拜它们之赐,你就算想低调都不成。」
闻言,她转眸瞪了趴憩在一旁的白银和黄金一眼,似乎有点责怪它们太过显眼,才会让她的行踪曝露,可是白银只是回睨了她一眼,对她这欲加之罪理也不理,嗤哼了声,别过头更贴近黄金几分,慵懒地闭上双眼。
而黄金天性就比白银心软,看小主子一脸气怨,真觉得自己有几分错,虽然也是别开目光,可是眼神里有几分歉疚。
凤炽在一旁见她没辙地对两只老虎出气,心里觉得好笑,「天色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麽?」
「我在跟大家玩——?!」她话才说到一半,就发现原本还在的孩子们早就做鸟兽散,随着天色变暗,庙前广场的人也变得冷清稀落。
「大家都回家了,你还不回去吗?」
「回哪里去?」她反问他。
「你以为自己能回哪里去?」他挑眉笑道。
「『百花谷』。」她低下头,闷声说道。
「『百花谷』是『百花谷』,可是在『刺桐』,你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那就是『凤鸣院』。」说完,他长臂一伸,冷不防地将她给抱上怀里,抬眸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的娇颜,「不饿吗?我已经让人在家里备了饭菜,白银和黄金应该也都饿了,咱们先回家再说吧!」
「嗯。」她既没有挣扎,也没拒绝,只是点点头,一双纤细的膀子圈上他的颈项,将小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顿了一顿,蓦地收紧了手臂的力道,用了吃奶般的力气,紧紧地抱住他。
凤炽被她孩子似的撒娇举动逗笑了,轻拍她的背,仿佛用这个举动告诉她已经没事了,要她乖乖的,尽管放心。
见小主子被凤炽抱上身,白银和黄金似乎也都已经很习以为常,一前一後地起身,准备要跟着一起回去。
这时,凤炽转眸给了手下一个眼神,示意要他们准备回府,这时,他听见怀里的人儿闷闷地说道:「我找不到我爹。」
闻言,凤炽没有答话,只是沉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回谷里去了几天,就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是,回来的只有黑鸽子,带在鸽子上的书信也是原封不动,我怕爹出事了!要不然,我在信里写说谷门已经被打开了,他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他不会的!」
好半晌,凤炽只是静默不出声,最後,他沉着嗓音开口,「鸣儿,你听过龙游商人吗?」
柳鸣儿摇摇头,疑惑地眨着美眸瞅着他,等着他解答。
「所谓是『遍地龙游』,这群生意人的分布之广,就快要跟丐帮差不多了,可是他们能接触到的人层面更广,回去之後,我不只下令让凤家的人去找,也会送出委托,让这些龙游商人们去探听,迟早会有下落的,你就什麽都别担心,只管在『刺桐』待着,好不?」
「嗯。」她点点头,又再紧抱住他,「凤炽,凤炽,凤炽。」
又是她一贯的特殊喊法,对喜爱之人的喊法,就想一直喊着,无论喊过多少声都嫌不够。
她想一直喊着他,喊再多次都不够!
「又怎麽了?」他笑问道,她略闷的喊声不若平时兴奋而清亮,但是就近在他的耳畔叫唤,比任何时候都更揪动他的心。
「我想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哽咽,原本以为自己可以撑十年不见他,却没想到离开「刺桐」的第一天就开始想念。
好半晌,凤炽无法言语,没想到一向站在风口浪尖,见惯大风大浪的自己,只是听她简单的三个字,竟然可以教他的内心震撼得不能言语。
「我也是。」他泛起浅笑,眼神显得迷蒙。
话落,他收紧臂膀的力道,将她抱得更加牢实,就像好不容易才得回曾经从他的手心里飞逃而去的心爱鸟儿,说什麽都无法教他再轻易放开。
她要待在他身边,谁都休想,再教他轻易放开……
第六章
一年半後
岁暮年初,「刺桐」各地都是锣声喧天,各地都弥漫着春节的热闹气氛,人们总要穿上自己最好的新衣,出门去给亲朋好友,以及往年照顾自己的商家相与们恭喜拜年。
自然,从年初一开始,「凤鸣院」就是门庭若市,无论是官员或商贾,就算是见不到凤炽也好,在他们的心里,一年的开始没来这儿走一趟,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凤炽一向不是喜欢被打扰的人,不过,他也绝对不会怠慢客人,落人话柄,所以,按照往年的惯例,「凤鸣院」从年初一开始就会开办流水宴,凡是来拜年的客人,就算凤炽无法抽空见他们,也都能在他的府邸里享用一顿美味佳肴,因为来往皆是权贵仕绅,大伙儿趁此机会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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