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忱和平王起始都以为谢朗又带着薛蘅跑了,可平王向来谨慎,仔细问了侍女一番。侍女们当时也在歇息,但其中一人睡得较浅,朦胧中隐约听到隔壁房中谢朗和薛蘅似乎起了争执,然后便似乎听见房门砰地关上的声音。
薛忱一听,五内俱焚。他只得赶回谢府,带上小黑,又请裴红菱指挥大白,让它们在空中寻找薛谢二人的踪迹。寻了一天一夜,这才在北塔发现了谢朗。
这刻谢朗的表情和语气加剧了薛忱的担心。他耐着性子问道:“明远,三妹到底去哪里了?我有急事找她。”
谢朗仍不看他,冷哼一声,“她去哪里关我什么事?她是天清阁阁主,交游广阔,有那么多的江湖朋友,谁知道她又去见哪个张兄王兄?你不是她二哥吗?为什么来问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的人?!”薛忱气得冷笑,片刻后,忍不住说道:“不相干的人,她会为了替你洗冤,差点连命都丢了?!”
谢朗一愣,半晌,冷冷道:“那只不过是陛下下了圣旨,她忠心耿耿办事罢了。”
“喂!谢朗!你是发神经,还是良心让狗吃了?!”裴红菱终于听不下去了,指着谢朗大骂。
薛忱涵养再好,这刻也捏紧了拳头,冷声道:“哑叔,麻烦你帮我揍醒这狼心狗肺的小子!”
哑叔“啊啊”应着,将薛忱放下,大步过来,一把将谢朗拎起,提手便是一拳。谢朗身手本就不及他,又冻了大半夜,无力反抗,被这一拳打得眼冒金星,连步后退。
还没等他站稳,哑叔的双拳又连环击来。谢朗勉力招架,但仍被哑叔最后一拳击得向后直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石塔,危急之下,他展开“千斤坠”功夫,双足牢牢地钉在地上,才免去一厄。
他急怒下大声说道:“她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她是回孤山也好,还是去找那张若谷也好,又与我有何相干?!”
哑叔气得攥紧拳头,便要再打。薛忱怒道:“哑叔!不用打了,不值得!”
哑叔愤愤地退回薛忱身边,裴红菱对着谢朗“啧啧啧”地连连摇头,“谢朗,你太让人失望了。”
薛忱盯着谢朗,直看得他头皮发毛,末了才冷冷地说道:“她是怎么待你的,你摸着自己的心好好想一想!”
谢朗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
薛忱不再看他,道:“哑叔,我们走!”他一声呼哨,小黑便跳到了他肩头。大白骨碌碌的眼睛看看谢朗,又看着小黑,满是不舍之色。
小黑跳下薛忱的肩头,飞掠向大白,薛忱一声厉喝,“小黑!”小黑吓得一拍翅,在空中转了个圈飞回来,跟着薛忱往山下飞,只是不时回头看一看大白,凄哀地叫上一声。
裴红菱抚摸了一下烦燥不安的大白,又瞪了谢朗一眼,恨声道:“你吃错药了不成?!”说罢,急急提步,追向薛忱,“喂!等等我!”
哑叔奔得极快,裴红菱怎么也追赶不上,眼见就要失去薛忱的影子,她急得脚下一踉跄,跘倒在雪地中,啃了一口的雪泥。
“死薛忱!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不用我指挥大白了,你就这样对我,没良心!”她气得吐掉口中的雪泥,拍着膝盖上的雪渍,骂骂咧咧地站了起来。
刚站直,抬起头,正对上薛忱温和的眼神。
她的心“咚”地一跳,哑叔的面容也看不清了,远处的屋舍、近处的树木都是模糊一片,只有他清俊的面容在无限放大
“……裴姑娘!”
薛忱唤了几声,裴红菱才回过神来,忽然间连脖子都红了,慌慌张张地低下头,轻嗯一声。
薛忱觉得十分奇怪,这咋咋呼呼的姑娘怎么忽然忸怩起来了?但这刻他急着去找薛蘅,也没有细想,和声道:“裴姑娘,多谢你帮我找人,我更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只是我现在要去找三妹,就此别过,以后……若是裴姑娘有兴趣到孤山游玩,我一定尽地主之谊,以报裴姑娘救命之恩。”
裴红菱仍低着头,好半天才轻声问道:“我若去孤山,你真的会陪我吗?”
“当然。”
裴红菱忽地抬起头来,笑吟吟道:“你说话算数?!”
薛忱望着她如花笑靥,心中有片刻的恍惚,柔声道:“一定。”
九十、旧事如天远
“别吵我……”谢朗皱着眉头,翻了个身。
可腿还是被硬硬的东西不断敲打,他吃痛下猛地坐起,右脚一抬,看清眼前之人,讷讷道:“单爷爷,您怎么来了?”
单风背着手站在床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道:“我不能到你家里来吗?”
“不是。”谢朗从床上跳下,恭恭敬敬地端来椅子,又为单风沏上一杯热茶。
单风环顾室内,问道:“你媳妇儿呢?”
“啊?”谢朗心头一跳,张大了嘴。
单风不耐烦地说道:“她娘没当阁主之前和我有过一面之缘,还不叫她来拜见我这个老头子?”
谢朗愣了片刻,尴尬得低下了头,好半天才闷声道:“她不是我媳妇儿。”
“不是你媳妇儿?!”单风面露讶色,“不是你媳妇儿,你去长老大会把她抢走做什么?我刚回涑阳便听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高兴得不得了,想着你小子有本事,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天清阁的阁主抢了做媳妇儿,这才跑来,想让她给我敬杯茶。你竟然说她不是你媳妇儿?!”
谢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单风眉头一皱,“吵架了?”
“……不是。”谢朗脖子涨得通红,**回答。
单风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数圈,忽然一腿飞出。总算谢朗心中还有一丝警惕,胸口微缩,右臂同时挥出,架住他这一踢之势。
单风喝了一声,出腿如电,待谢朗连退数步,他一套长拳如风轮般挥出。谢朗凝定心神,见招拆招,砰砰砰,声响不绝。
两人招数迅捷绝伦,片刻间便对了三十招。到得第三十招,单风一声大喝,猛然收拳,谢朗猝不及防,来不及收力,向前扑了一步才站稳身形。
单风摇头,冷声道:“这段时间没练功?”
谢朗想起自己这段时日消沉颓废,未免太对不住这位恩重如山的授业老人,不由满面羞愧地低下了头。
单风却忽“啊”地一声,呲牙咧嘴地在床上躺下来,嚷道:“唉呀,果然人老了不中用了,过几招就腿疼。来,小子,快给我捶捶腿。”
谢朗忙拖了椅子坐在床边,用心地替他捶腿。
“舒服……”单风眯起眼睛,极为享受的样子,过得一会,又叹了口气,“有个人给自己捶腿就是好啊!唉,只怪我没福分,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
谢朗忙道:“单爷爷,您还是听我的吧,搬到我家来。您一个人住,我放心不下。您在这里住着,也好让我尽一尽孝心。”
“算了,我一个人住惯了,天天看见年轻人在眼前晃荡就心烦。”
过得一阵,单风无比惆怅地叹了口气,低声道:“唉,要是当年我没有和我那小媳妇吵架,重孙子肯定也有你这么大了,也不至于到现在连一个捶腿的人都没有。”
谢朗听他言中无尽伤楚之意,这又是他首次在自己面前提起旧事,忙问道:“为什么会和她吵架?”
单风叹道:“现在想来都是不足一提的小事。只怪我当时年轻气盛,她是世家小姐,自有她的难处,可我不知道体谅她,把她气跑了。唉……”
“那后来呢?您没去找过她?”
“找了。可过了半年才去找的她,她已经被她爹娘逼着嫁给了别人。”单风慢慢地闭上了双眼,苍老的声音饱含痛悔,“只能怪我自己,年轻时太任性,不知道珍惜。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
谢朗捶腿的动作慢了下来,单风张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赶紧闭上。
“少爷,方先生派人送来的帖子。”小柱子将帖子奉给谢朗,便赶紧溜出屋子。小武子凑过来,低声问道:“还是老样子?”
“比前几天倒是好些了,不过还是喜欢发呆。总而言之,咱们还是小心为妙。”
二人正说话,忽听屋内谢朗唤道:“打水!”
谢朗沐浴更衣,穿戴齐整,到马厩牵了马,正要出大门,便听到谢峻严厉的声音,“站住!你去哪里?!”
谢朗忙回过身,从袖中取出方道之的帖子,毕恭毕敬奉至谢峻面前,不敢抬头看他的面色,“方先生请孩儿去他家一趟。”
谢峻看了帖子,面色稍霁,道:“你早就应该去拜谢方先生,闯了那么大的祸,若不是方先生,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不争气的东西!”
谢朗神色黯然,垂手道:“是。那孩儿就去了。”
“记住,你现在是卧病在床!”
“是,孩儿知道。”谢朗退后几步,戴上风帽,才转身离去。
“不争气的东西!”谢峻望着他的背影,恨声骂了一句。
二姨娘走过来,柔声劝道:“老爷,明远既然肯回家,那就证明他知道自己错了,是一时糊涂。他性子向来倔强,越逼他他越要拧着来,所以才闯下那么大的祸。不逼他了,他反倒会自个儿想通。您看,他现在不是也没有和那薛阁主在一起,也肯回家了吗?只要他们没在一起,外面的流言蜚语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平息下去的。前几天老祖宗入宫给皇后祝寿,听皇后的口风,似乎公主一直没有改变过心意,还是想嫁给我们明远。只等这事渐渐淡了,还是有希望的。”
谢峻知道她说得有理,但面子上仍拉不下来,便瞪了她一眼,“他这又臭又硬的性子,还不都是你们惯出来的?!”说完一拂袖,转身往里走。
二姨娘哭笑不得,低声嘀咕,“这又臭又硬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谢朗由青云寺红墙西面的山路往上走,刚走到那片茂密竹林的中间,便听到一缕琴声。
琴声起始柔和清幽,让人宛如置身青天碧水之间,又似有无限婉转之意。谢朗听着,忽然想起那日清晨看着她在自己肩头醒来的情形,不禁心中一酸。
一段过后,琴音渐转,节奏凝滞、弦音呜咽。谢朗下意识停住了脚步,定定地听着,双拳慢慢捏紧,生怕那根琴弦就要不堪重负而绷断。
琴声至末段,琴音飘而细碎,如同夜风寂寞地拂过孤崖,怅然呜咽,无限唏嘘。谢朗怔怔站在原地,直到琴音袅袅散去,他才发现自己的眼中已经湿润。
忽然间,凉风鼓满衣襟,四周虚茫一片。他觉得自己象一盏光芒微弱的河灯,在莽莽苍苍的河面上孤单影只地漂流。
他黯然良久,收定心神,走到山路尽头,向竹亭中的方道之拜了下去,“谢朗拜见方先生。”
方道之微笑欠身,“明远切莫如此大礼,请坐。”
谢朗在亭中铺着的锦毡上盘膝坐下,一位穿着简朴的青衣妇人端着茶盘过来。谢朗正不知她是何人,方道之已微笑道:“这是拙荆。”又看着那青衣妇人,柔声道:“这位是谢朗谢将军。”
谢朗唬得连忙站起来行礼,方夫人向他微微点头,放下茶盘。她刚握起茶壶,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奔了过来,嚷道:“娘,您把我那本《林文山选集》收到哪里了?”
方夫人看了一眼方道之,目光中有一丝慌乱,“林、林什么?我没看见。”
“您收哪里了?我明天要和克庄他们举行诗会,等着急用。”少年忽拍了拍脑门,道:“唉,我忘了,您不识字,跟您说也没用。娘,您以后还是别动我的书,屋子我自己收拾就行。”
“懋修!”方道之沉下脸来,“没见这里有客人吗?还不快见过谢将军!
少年一听这位便是威名赫赫的骁卫将军,兴奋得双眸闪亮,急忙过来行礼,“方懋修拜见谢将军。”
待方夫人和方懋修都离去,方道之笑道:“犬子无状,明远莫怪。”
谢朗忙道:“方兄弟家学渊源,他日必成大器。”
方道之叹了口气,“其实我对他们几兄弟期望并不高,并不求他们中举入仕,只要能过得安康快活就好。”
谢朗微愣,没想到一代鸿儒对儿子的要求竟会这样平常,和谢峻动不动就是“治国齐家、光耀门楣”的课子作风大不相同。
方道之看他一眼,微笑道:“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天资愚钝,又天性懒散,不够勤奋。若是象明远一样,或者象薛阁主那样的资质和刻苦,我也不至于是这般无奈了。”
听到“薛阁主”三字,谢朗茶盏中的茶泼了一小半出来。
他默然片刻,放下茶盏,向方道之拜下,道:“谢朗谢过方先生大恩。”
“明远快起来。”方道之微笑道:“明远,你可知我入宫劝陛下时,说了句什么话?”
“谢朗愿闻其详。”
方道之站了起来,走到亭子边,负手凝望着西面天空,轻声道:“我问陛下:如果柔嘉以后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几十年都难得开心大笑一回,他是否会心疼?朝廷如果失去一位骁勇善战的大将、一位才华横溢的阁主,是否是社稷之福?”
谢朗微微低下头,呆望着脚前的那方五弦琴,胸口似堵住了一般,无言以对。
竹林里拂来的幽风吹动方道之宽大的袍袖,他的布衣洗得发白,但一尘不染,满山清冷的薄雾更让他的身影显出几分孤寂与萧瑟。
他沉默了许久,低低地叹了口气,道:“我的恩师与我爹是好友,在我七岁、我夫人三岁时,便替我们订下了亲事。但恩师一直秉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他满腹经纶都传授给了我,却没有让我夫人读书识字,只让她学习刺绣女红。我二十岁那年本来是要完婚的,但那一年恩师去世,我夫人要守孝三年,婚事便只得推后。也就是在那一年,我奉恩师遗命,去了一趟天清阁。”
谢朗没想到方道之叫他来竟会说起这样的往事,他站起身,走到方道之身边,默默地聆听,不敢插话。
“恩师与天清阁的周阁主曾经进行过辩经论道,但输在了对方手下。他临终前叮嘱我,要我替他一雪前耻。我当时学业初成,又在涑阳有了点微薄的名气,浑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便一路西行,到了孤山。
“我走到半山腰的翼然亭,正碰上几位天清阁的弟子在那里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