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嘉蓦然一震,面色在刹那间变得苍白。屋内的帘幕被扑进来的寒风吹得飘飘转转,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转头看向薛蘅,牙齿咬着下唇,慢慢地咬出一条红印来。
薛忱尴尬地一笑,将话题岔开去,“张兄,现在该如何配合着用药,还得听听你的意见。”
柔嘉只觉所有的声音都象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她紧紧地盯着薛蘅,眼前忽地浮现另一张俊朗的面容。这两张面容在她眼前交迭出现,酸涩、苦楚、妒恨、自怜交织在胸口,象一把烈火,眼见就要燎原。
“嘭!”裴红菱提了两大桶热水进来,往地上一放,抹着头上汗珠,双眸中充满喜悦,大声道:“薛神医,水烧好了!现在放药吗?”
“张兄呢?”
薛蘅三天后睁开双眼,虚弱地问了一句。
凭窗而立的张若谷转过身来,微笑道:“你刚醒,别多说话。”
“不。”薛蘅在裴红菱的搀扶下坐起,昏过去前心里的那丝疑问越来越浓,一醒来自然要迫不及待地问出,“张兄,你杀御史,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筹谋?”
“这个……”张若谷面有愧色地看了铁思一眼。
铁思怒哼一声,但想起这三日他不但没有逃走,还整日为薛蘅运功疗伤,便将到了嘴边的愤恨之话收了回去。
张若谷沉吟片刻,道:“我在肆间饮酒时,听人说起那御史夜夜笙歌,必是个贪官,便起了杀心。但真正下决定杀他,还是见到他收了那狗县令三万两银票之后。”
铁思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可突然想起那夜刘县令不同寻常的求见,还有谢朗逃走后他在现场时一些奇怪的举动,似是在慌慌张张地寻找什么东西,莫非……
薛蘅疑道:“可是……为何那些人象是早就知道张兄要去杀御史,在院子外设下了伏击呢?”
“那些人不是御史的手下?”张若谷瞪大了双眼。
“不是。”薛蘅摇头道:“是十府总捕头郑平和他手下的捕快,但是……其中几人,我怀疑是张保从江湖上请来的高手。张兄脱身之后,谢朗一露面,他们便突然出现,直指谢朗是凶手,并对他进行追杀。”
张若谷怔了片刻,霍然一拍窗边的案几,大声道:“阁主的意思,这是个局?!”
“所以……”薛蘅喘着气问道:“我想请张兄回忆一下,在杀御史之前,遇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向谁提起过你起了杀心?”
张若谷眉头微拧,过了一会,道:“只怕他也是误会了。”
“谁?!”几个人同时喝问。
“一个江湖朋友。”张若谷沉吟道:“我与他是在肆间饮酒时偶遇的,喝得兴起时骂这世道和贪官,他就说起安南道现住着一个大贪官,贪酷残民,可惜就是没人替天行道,我这就……可他怎会……”
他转而又思忖着摇头,“不对,是有点不对劲……”
薛蘅缓缓坐直了身子,问道:“敢问张兄,这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张若谷摇头。
铁思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枉你自命替天行道,居然这般没脑子!连人家姓名都不知道,就听他的话去杀人!他让你杀自己爹娘,你也杀吗?!”
张若谷面上闪过惭色,苦笑道:“我只知道那人是形意门的弟子。当年排教教主左长歌与巫教教主芗夫人在微雨坞进行决战,江湖同道都前往观战,我也随师父观看了那场大决战。只记得这人姓桑,当年是个少年,随他形意门的长辈观战,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十多年后再见,他居然还叫得出我的名字。我们谈起当年那场决战,感慨不已,颇有些他乡遇故知的畅快,便喝了个痛痛快快,然后……”
“姓桑?形意门?”薛蘅蹙眉重复了几句,蓦地抬头,“张兄,你能否形容一下他的容貌举止?”
“脸瘦削,鼻子有点勾,说话的时候,左边嘴角有时会轻轻扯一下……”
薛蘅与吕青互望一眼,均看到对方面上浓重的疑色。
张若谷还要往下说,一边的柔嘉忽轻声道:“你……你慢点说,我来画出他的样貌。”
张若谷大喜,“丫头,你画得出?”
抱琴横了他一眼,却不敢向这“真凶”说出柔嘉的真实身份,冷哼道:“我家小姐在丹青上的造诣,说给你这蛮子听,你也不懂。”
紫毫笔在一张又一张雪白的云版纸上轻轻勾勒,张若谷站在一边细看,不时指出不符的地方,待柔嘉在那人的面颊右侧点下一粒小小的黑痣,薛蘅长叹一声,“果然是他!”
“怪不得……”吕青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铁思此刻也认了出来,一拍桌子,怒道:“原来是他!”
“铁兄何出此言?”薛蘅忙问。
铁思气得面色铁青,道:“今年四五月间,大人查到民间有人在偷偷收马囤粮,而大量马匹都是送到金城的牧野之后便失了踪迹,大人怀疑这些马匹流向了丹国和北梁,同时查出军马也有大量的私买私卖现象。之前一直是此人担任军中的牧尉,大人便对他进行暗查,也查出了一些蛛丝马迹,可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便奉命北上查张保的案子。原来竟是他!”
薛蘅轻咳数声,缓缓点头,“如此说来,这是一起‘案中案’,两桩案子的涉案之人又互有勾结,所以一切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何当初护书上京时泄了行踪,为何裴将军的密信没有送到王爷手上,而王爷的人一直找不到那五个高手,原来都是——风桑所为!”
七三、风霜杀气一身挑
柔嘉不知风桑是何人物,看着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一头雾水,待要发问,薛蘅在裴红菱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张若谷面前,忽然拜了下去。
张若谷一把托住她的手肘,道:“阁主放心,我一定会上涑阳,到三司说个分明,定不让谢将军替我背这罪名。”
柔嘉大喜,却见薛蘅望着张若谷轻轻地摇头,“不,我不是要张兄去三司投案。”
柔嘉情急下脱口而出,“薛先生,你怎能袒护他?!”
薛蘅苦笑一声,看向柔嘉,轻声道:“现在就是张兄去三司投案,说人是他杀的,三司会相信吗?他们可以说是我们收买了一个人出来替谢朗顶罪的。”
“啊……”柔嘉顿时张口结舌。
铁思在一边点头,“是,得有证据才行,光出来一个人投案是不行的。”
薛蘅又看向张若谷,张若谷一拱手,“阁主但有吩咐,张某莫敢不从。”
“张兄,冤有头债有主,你既是受奸人欺骗挑唆,自要找出这个奸人来,还被冤杀的御史一个公道。”
“那是自然。”张若谷冷笑一声,眼里有无比锐利的光,如同锋利的剑刃,要将这个名字斩成齑粉,“风——桑!原来他叫风桑!”
“是。”薛蘅道:“他是平王奶娘的儿子,因为这个,王爷极信任他,之前一直让他担任军中的牧尉。现在,他正在渔州东阳军军中。”
“好!”张若谷大声道:“我这就去渔州!”
他抬脚便往外走,薛蘅忙唤道:“张兄且慢!”
张若谷回头道:“阁主放心,我不会伤他性命,定会将他揪到三司,让他伏法认罪,替谢将军洗冤!”
薛蘅道:“除了这个,我还想拜托张兄一件事情。当初伏击张兄、追杀谢朗的是五位江湖高手,其中一人被我砍断了一条胳膊。王爷的人一直在搜寻他们,但因为风桑这个内奸,他们五人躲了起来。”
张若谷一点头,“我明白,风桑、这五个人,我全给阁主拎到涑阳去!”
薛蘅心头一松,目光凝在张若谷面容上,百感交集,半晌方拱手,缓缓道:“一切都拜托张兄了!”
张若谷看了她一眼,道:“你也要保重,休为他……”他没有再说下去,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往门外走。
柔嘉忽然斜剌里冲出来,拦在门口,双手一张,叫道:“你不能走!你是凶手!”
吕青和铁思互望一眼,也站在了柔嘉身边。
张若谷挑了一下眉头,呵呵一笑。
柔嘉看向薛蘅,绷着脸,道:“薛先生,他是真凶,你怎能放他走?”
薛蘅眉头一蹙,道:“他是受奸人挑唆……”
“受人挑唆就不是杀人凶手吗?他一样要伏法认罪!”柔嘉微昂起头,因为情绪激动,声音尖细起来,“他害得明远哥哥险些丧命,你怎么能够放他走?!难道你连国法都不顾了?!”
薛蘅怔了怔,道:“我不是放他走,而是请他去将真凶擒来。”
柔嘉禁不住冷笑一声,“要是他一去不复返呢?他是凶手,自然要想办法逃脱,他若逃了,明远哥哥怎么办?!难道在你心中,他的性命比明远哥哥还重要?你、你不是……”
薛蘅望着柔嘉的双眸,那黑色的瞳仁里,似乎有种激烈的情绪在发酵、在蔓延,象小小的针尖,刺得她心虚气短,想偏过头,避开这份目光。
她低了低头,又抬起来,直视柔嘉,平静道:“我相信张兄,他绝不是背信弃义、没有担当之人。”
“哈哈哈哈!”充沛着真气的笑声震得室内的帘幕轻轻晃动,张若谷扣起食指,弹在墨风剑的剑鞘上,表情极是欢畅,“张若谷行走江湖这些年,难得一知己。今日得薛阁主此言,痛快!”
未等柔嘉再说话,他又看着薛蘅,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阁主,为免对方闻风而逃,咱们就演一场戏,给那些暗中监视的人看一看。”
吕青闻言一笑,“正想向张兄请教。”
话音一落,金光暴闪。
张若谷左手在空中随手一扬,金针便倏然没入他的掌心。铁思怒吼着,右掌倏地劈出,张若谷侧身而闪,铁思又双腿连环凌空踢了过来。张若谷拔身而起,剑鞘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呯呯连声,铁思在空中向后急飞,破窗而出。
张若谷一声长笑,飘出门外,吕青与薛蘅追了出去。金铁交击声中,张若谷如疾风闪电般腾挪,避过众人的杀招,飞上墙头,朗声大笑,“薛阁主,骗了你好几天,可对不住了。现在不妨告诉你,人就是我杀的!要抓我,就到东桑国七十二岛来吧!”
寒风卷起他的灰衫,他如飞鹤般掠出,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呼啸的夜风之中。
“万里路,山河竞秀。一去塞外回首。忆昔边关同游,叹丹心碧血青史留。戎马不知长衫瘦。看男儿,几人是经纶手。胡未灭、战依旧。大白日、尽千杯酒!”
薛蘅望着白笺上的墨迹,蹙眉沉思。
“三妹,实在想不出,明日再想吧,你再这般劳心……”薛忱也不知如何相劝,黯然地收了话语。
“没时间了,张兄还需去逮风桑和那五个江湖高手,必无法在时限之前赶到涑阳。我们只有在三天内找出账册,再赶回去,才能拖延时间。”
柔嘉心中仍在因薛蘅放走张若谷而愤懑,但为了找出至关重要的账册,只得压下情绪,问道:“薛先生,明远哥哥这阙《市桥柳》中的暗语,您真的没弄错?”
“应该没错。”薛蘅沉吟道:“当初我与明远讨论过暗语,‘逢九进七,退一望二’,便是‘去、边关、史、衫瘦、手、大白”这些字。由于这个暗语的法子比较怪异,造成两字连现,所以多取谐音或隐义。‘去边关’,是让我们去大峨谷找裴将军,便得知了邵师爷尸首的下落。‘史’指的是师爷,‘衫’指的是师爷的衣服里有字条,‘瘦’和‘手’同音,应该……是指‘绵里金针’金鹏才是真凶吧。这些都一一合上了,就剩下‘大白’,账册藏在哪里,是要我们在大白身上找线索,可是大白将我带去那山神庙,我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账册。”
“嘎!”大白听到薛蘅提起自己的名字,扇动了一下翅膀,跳到薛蘅面前,用喙嘴在她面颊上轻轻地碰了一下。
小黑似是吃醋了,也跳了过来,亲热地凑到薛蘅面前。
柔嘉既羡且妒,向着大白作起揖来,柔声道:“好大白,乖大白,快带我们去找账册!再不找到账册,明远哥哥就要没命了!”
“嘎!”大白再叫了一声,扑啦啦地往窗外飞。薛蘅等人跟上,吕青与铁思断后,防止有人跟踪。可大白飞出数里,仍将众人带到了那座破庙。
将破庙翻了个遍,翻得满头灰屑,柔嘉终于死了心,颓然坐在破庙的门墩上,喃喃道:“明远哥哥,你到底将账册藏在哪里?”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寒风绞动飞雪,冷气袭骨。柔嘉纵然披着猞猁裘,仍不自禁地打了几个寒战。
抱琴见状,忙道:“公主,天快黑了,也没办法再找,咱们先回去吧。”
柔嘉怏怏地站起来,不料裙摆下角卡在了门缝里,这么一站起,哧啦的裂帛之声响起。抱琴忙过去细看,所幸只扯落一小块裙边。
薛蘅看着香案下那团乌黑的血迹,正在恍惚之中,听到声响抬头,看向柔嘉的裙角,不禁怔住。
“手……大白……”
“手……大白……”
她低声念了两遍,忽然眉头一动。
她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块血迹模糊的白布。那用血写就的字迹,三个月来,蜿蜒盘结在她的胸口,时刻山呼海啸,让她无法呼吸,那般地——不能承受之沉重。
——蘅姐,明年今日,请到安南桥头,为我丢一束菊花。
原来竟是这样!
她悲欣交集地抬起头,半空翩然而落的雪,渐渐幻成他俊朗的面容,对着她,如朝阳般灿烂地笑。
马衔枚、人静默!
在风雪中疾奔!
浩大的风雪,自北向南蔓延。大殷帝国的疆土,满目皆白。
柔嘉的猞猁裘被寒风吹得猎猎飞扬,她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薛蘅等人。
铁蹄卷飞,如同利剑劈开雪野,指向前方的山谷。暮色下的山谷,似张着血盆大口的狰狞怪兽,等着猎物撞进来。
薛蘅勒住马,众人忙皆拉住缰绳。唏律律长嘶过后,数匹骏马在雪地上来回蹬踏,踏起一团雪雾。
“三妹,怎么了?”
“不对劲。”薛蘅凝耳细听。
众人都静默下来,却只听到风雪的呼啸声。
柔嘉刚要说话,巨大的咔咔声响起,似乎整个天地都在震动。她